作者: 李山 【本书体例】
【原文】: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竭知尽忠,而蔽鄣于谗(1);心烦虑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郑詹尹曰(2):“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3),曰:“君将何以教之?”
屈原曰:“吾宁悃悃钦欸(4),朴以忠乎(5)?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6)?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7)?将游大人以成名乎?(8)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媮生乎(9)?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10);将哫訾栗斯、喔咿儒儿以事妇人乎?(11)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楹乎(12)?宁昂昂如千里之驹乎?将氾氾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13)?宁与骐骥亢轭乎(14)?将随驽马之迹乎(15)?宁与黄鹄比翼乎(16)?将与鸡鹜争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均为轻(17);黄钟毁弃,瓦釜雷鸣(18);谗人高张,贤士无名(19)。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20)?”
詹尹乃释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21)。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鉴赏】:
当古人卜以决疑的时候,他们正处在智慧、能力的尽头;当诗人把人生的迷惘问及神灵时,正道出了他固有的理想、价值观等等人生意义在现实阴影下的迷失。一般说来,象屈原这样的古代志士,大多把投身帝王,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当作自己人生的最高指归;而且他们也总是坚信:只要具备了作为臣子应有的一切才能品德和忠诚,就定会赢得君王的恩宠,从而作出一番事业来。而实际上恰恰相反,君主专制下官僚制度最大的弊端之一就是它与个人的热忱、才情等个性品德格格不入;因此,如果不是同流合污的话,就只有遭受排斥,空守良心,孤苦愁闷。正道直行的屈原,正遭受着这样的苦难。
诗中反复的诘问,无疑是本诗思想内容的重心所在。在“宁……将”这样的选择性疑问句式中,诗人自己对善恶邪正的认识、取舍是不言而明的;而且“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对现实的认识可以说已入木三分。这即是说,太卜的“龟策诚不能知此事”早是诗人意中之事。然而诗人的用意也正在此处表明:他的问卜并非想求得一种答案,之所以发问乃是一种表达,一种宣泻。在全部的诘问中,作为问卜,求得“何去何从”的意向并不强烈,相反,诗却用更多的象征性说法区分、强调着善恶美丑的冰炭不同,实际上表现着对美善的坚执和对丑恶的弃绝。也就是,对道德自守的高扬,盖住实际的生活去从的寻找。这表明,当诗人生活的目标被现实无情地击塌之后,并未放弃操守,道德的坚执成为他面对残酷现实的生命支柱和勇气之源。这无疑是屈原这样的古代仁人志士性格中最具光彩的地方,也是我们读象《卜居》这样的古典现实主义文学时经常为之激动的根本原因。
但是,无庸隐讳,用道德操守拯救失败的人生是永远不会脱离苦难的。因为诗人坚守的善道本身正是引起他人生困顿的始因。当屈原用诘难的方式把善恶作出对比区分后,他只作出了暴露,而未能上升到批判。换言之,当他因为正道直行招致了人生失败后,他应当发问的是:这种善道真实吗?在现实中有其效力吗?这样才达到了一种批判的追诘,如此才有可能对人生目的、意义作出新的判断,这才是摆脱恶性循环的梦魇的先决条件。当然这需要“问题域”的突破,需要思考问题前提的转换,而事实上这也是一个近代的问题,一个使中国知识分子摆脱千年苦难的诘问话题。要求屈原有此突破是不合实际的,但是我们应当认识到,它既是屈原摆脱不了愁闷的原因,也是屈原之后的众多有志之士陷入同样苦闷原因。屈原之所以成为古代诗歌文学一个开传统的人物,原因也在于此。
这是一首赋体诗作,具有赋体形式应具有的诸种特色。必要的叙事交代,使作品内容来龙去脉清楚完整。丰杀得当的铺陈使作品丰腴饱满;反复的设问,淋漓尽致;对时政的议论,慨当以慷。人物对话特别是詹尹前后的对白,对比成趣,前后呼应,使作品摇曳生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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