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郑文 【本书体例】
【原文】:
广开兮天门(1),纷吾乘兮玄云(2)。令飘风兮先驱(3),使冻雨兮洒尘(4)。
君回翔兮以下(5),踰空桑兮从女(6)。纷总总兮九洲(7),何寿夭兮在予(8)。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9)。吾与君兮齐速(10),导帝之兮九坑(11)。
灵衣兮被被(12),玉佩兮陆离(13)。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折疏麻兮瑶华(14),将以遗兮离居(15)。
老冉冉兮既极(16),不寝近兮愈疏(17)。乘龙兮辚辚(18),高驰兮冲天。结桂枝兮延伫(19),羌愈思兮愁人(20)。
愁人兮奈何(21),愿若今兮无亏(22)。固人命兮有当(23),孰离合之可为(24)?
【鉴赏】:
《大司命》与《少司命》这两篇所咏的是主宰寿命之神。大司命总管人类的生死,少司命主官儿童的命运。他们的地位与职务大小不同,所以前者称大司命,后者称少司命。两个司命的具体职务,以往说法不同,差别还不太大,如王夫之《楚辞通释》认为大司命主生死,少司命主子嗣,后来又认为少司命是祀媒神的。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余论》进而认为“大司命主寿,故以寿夭壮老为言;少司命主缘,故以男女离合为说,殆月老之类也。”至郭沫若《屈原赋今译》则直以少司命主管恋爱的处女神。不过《少司命》虽然涉及男女情缘之事,究竟离开司命一主要职务,尤其主管恋爱的女神。也不能与总管人类寿命的大司命等量齐观。《史记·封禅书》载晋巫,荆巫都祠司命,可见楚地本来就有祀司命的。1963年《北京大学学报》第1期向仍旦同志所写简讯《史树青讲从风俗通义看汉代社会》,曾谓:《山东文物选集图录》有石抱子俑图,乃山东济宁县出土石象。有人以此与应劭《风俗通义·祀典》记载民间独祀司命,“刻木长尺二寸为人象”相比较,以为少司命之石象。四川有些庙宇中有送子娘娘象,用两手抱儿置两腿间,作欲小便状。可见王之后说不无根据。1982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程嘉哲同志《九歌新注》创见颇多,而对于《大司命》与《少司命》两篇认为:《大司命》是一首傩(nuó挪)祭的乐歌,《少司命》是一首郊媒的乐歌。见解新颖,且极切实。采用中虽加小改,仍存原义。倘责侵权,愿承法律责任。
傩祭与藏俗的“打鬼”相似,是一种祛除瘟疫的宗教活动。我们的祖先认为疫疠的流行和西北风有关,因此把西北风叫作厉(疠本字)风(见《吕氏春秋,有始篇》);并认为随厉风而来的,有一个散播瘟疫的凶神。人们对这位瘟神有种种不同的称呼:《左传》叫他“大厉”,《礼记》叫他“泰厉”,王逸《楚辞章句》叫他“大厉疫鬼”,并说他就是《山海经》中的禺强。“大司命”是“大厉司命”的省称,这是他唯一比较雅致的称号。按:我国神话中“司命”很多,如《周礼》郑注说掌管人间禄位的文昌叫司命,《普书·天文志》说赐人长命的寿星叫司命。《东京梦华录》说灶神叫司命,《宋史·天文志》说主刑杀之神叫司命,《九歌》下一篇还有少司命,……这些神都在某一方面决定人的命运。可知凡能左右人类命运的神,均可称为司命。瘟神大厉能造成千万人的死亡,把他称为“大司命”,也是不无道理的。
祭瘟神不同于祭其他的神,并非对他表示尊敬,而且要把他诓骗到祭坛上,来一个突然袭击,痛打他一顿,并将他赶跑。关于这种饶有兴味的特殊祭典,《周礼》、《汉书》、《荆楚岁时记》等书都有记载,可以用来作为解释本诗的参考。
本传说中,瘟神降灾害人,有两个小鬼帮凶。《左传》成公十年记“晋侯梦大厉”的故事,就有“二竖子”跟踪作祟。这首诗里的“壹阴兮壹阳”,即《左传》的“二竖子”。由于他们助瘟神为虐,导致人们死亡,与后世传说中的阴、阳无常作用相似,姑以“阴无常”、“阳无常”称之。
诗里有瘟神的唱词,有无常的唱词,有主祭老人的唱词,有打鬼力士的唱词。由巫师及群众分扮各类角色演唱。
诗分三段。第一段分三小节,分别为瘟神、阴无常、阳无常的唱词。
瘟神首先登场,他的四句唱词口气狂傲。他先唱令上帝的司阍为他大大敞开幽都之门,好让簇拥在他身旁前后的滚滚乌云,无遮无碍地通过。他喝令旋风为他开道、暴雨为他冲洗世上的尘土。俨然他这一来,定可以征服整个世界似的。
阴无常从下方登场来迎接瘟神。他头两句唱词是对瘟神说的,意思是:“您从高高的天上盘旋降临,我特地跳出阴暗的国土,来听从您的使唤。”后两句则是表白内心的活动。他只不过是瘟神手下的一名小鬼,却得意洋洋,自以为茫茫大地,人们的生死将由他来摆布。“何寿夭兮在予”,充分暴露了他忘乎所以的丑态。
阳无常最后登场。他开头两句唱词的意思是:“看我飞得多么高!多么安稳!我现在乘着上升的气流,控制着人们的生死。”末两句则是对阴无常说的。他招呼阴无常不要飞得太快,好一同去充当向导,把瘟神接到人间。
第二段分两小节,分别为瘟神,主祭人的唱词。
瘟神由无常们引路,来到祭祀场所。他穿着又长又大的神袍,腰带上挂着一串闪闪发光的古怪装饰品,神气十足,左右两个无常,一阴一阳,象征两种不同的命运。他以为人们还不知道他的来意,暗暗觉得可笑。
正当瘟神得意之时,主祭老人拿着一株升麻登场,他声称这是特地摘来献给大司命的。“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会愈疏”,是两句俏皮话。人是不会自愿和温神接近的。老人说自己快要活到尽头,再不和瘟神打交道就未免太疏远这位尊神了。话里显然含有挑战的意味。据《荆楚岁时记》记载:“瘟神来后,这时一大群”击细腰鼓,戴胡头(假面具),及作金刚力士”的外人,则蜂拥而上“以逐疫”。瘟神和两个无常吓得抱头鼠窜。又据《汉书·仪祀志》说:追赶瘟神,疫鬼的人们,口中还发出“拉汝干,节解汝肉,抽汝肠……”一类威协的叫喊。打鬼仪式进行到这里,还要在四面的交通要道宰杀牲畜。《礼义·月令》就有“磔牲以攘于四方之神,以毕止其灾也”的记载。磔牲是把牲体确裂成几块,抛在地上——这自然是用来恐吓瘟神疫鬼的。
第三段两小节,分别为瘟神,打鬼群众的唱词。
瘟神被打得东奔西窜,最后仓皇登上龙车,升空逃走。到了天上,他才发现跟随的无常们都不见了,车上的旗幡也掉了下来。为了保全“威仪”,他不得不心有余悸地停下来作一番整理。“羌愈思兮愁人”,则是这个魔鬼失败后发出的哀鸣。
群众此时兴高彩烈。听到瘟神的悲叹,便嘲笑他发愁又将“奈何”?然后一齐指着他教训道:“我们愿意永远象今天一样,一个人也不因为你而少去。”又说:“人命固然有一定的限度,但谁要来无端制造悲欢离合,拆散人间的夫妻,父子,又岂能被容许呢?
傩祭是一种古代巫术,虽然愚味,却反映了我们祖先渴望战胜疾疫的意愿。
这首祭诗不仅有完备的戏剧结构,而且所写的人物也都有鲜明的喜剧性格。首先瘟神禺强就是一个外强中干的草包。他貌似强大,俨然世界的主宰,自以为人类可以由他任意摆布。然而遇到一束小小的升麻,便手忙脚乱,卒致被打得体无完肤,狼狈而逃。丧时气焰万丈,去时一片哀鸣,在人们正义的斥责下,噤若寒蝉。他手下的无常,也是一对丑态可掬的势利小鬼。他们一登青云,便不知自己为何物。至于主祭老人这一正面形象,出场才有一次,唱词才有四句。他的语言犀利,却也饶有风趣。——这篇剧诗无疑是我国遗存最早的一个喜剧脚本。
朱熹在《楚辞辩证》里说:“《九歌》诸篇,宾主彼我之词最为难辨”,首先指的就是《大司命》。这首诗里写进的人物较多,在没有标明说话人的情况下,确实容易混淆。但作者并非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把诗中每个脚色的唱词,都用不同的韵脚分开,固然便于表现不同人物的性格,同时也就给读者分辨哪些话是谁说的,提供了方便条件。可惜过去治《楚辞》的人,却没有理解作者的这番用心。
瘟神一出场,就杀气腾腾,旧说一致把这首诗说成是祭寿星的,是极大的错误。
又,《九歌》各篇只有韵文,从《汉书·仪礼志》保存的资料看,傩祭时打鬼群众要高呼“拉汝干,节解汝肉……”,可知《大司命》原来是夹有道白的。其他篇是否也有这类被省略的夹白,虽无可供论断的确实依据,但后世戏曲抄本只抄韵文,不抄散白,则是常见的。原因是实际演出中,白可增可减,属于“活口”。由此类推,此种省略,在《九歌》某些篇中也还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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