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叶嘉莹安易
【原文】:
齐天乐
蝉
一襟余恨宫魂断(2),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3),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4),玉筝调柱(5)。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6)。 铜仙铅泪似洗(7),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8)。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9)。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10),顿成凄楚(11)。谩想薰风(12),柳丝千万缕。
【解读欣赏】:
王沂孙,号碧山,生于宋元易代之际,是以咏物词著称的一位作者。他传世的词作不多,大部分是悲凉凄苦的亡国之音。他的一部分咏物词,涉及了元朝初年一段特殊的历史事件。当时有一个总管江南浮屠的胡僧杨琏真伽,奉命挖掘了在会稽的南宋皇陵,以所得金宝去修建寺院。据宋人和明人笔记记载,发墓者把宋理宗的尸体倒挂在树上沥取水银,挂了三天三夜,最后竟失去了头颅。还有人在孟后陵墓拾到一团女人发髻,头发有六尺多长,发根上还留有一支金钗。南宋遗民对此敢怒而不敢言。他们所能做到的,只有偷偷收葬暴露于荒野的诸帝后遗骨,并在冢上种下冬青树以志对故国的怀念。
王沂孙的故乡就在会稽,他很可能目睹了这些悲惨的事情。后来他和十几位南宋遗民一同结社吟词,用五个不同词调分咏龙涎香、白莲、莼、蝉、蟹五物,留下了一部题为《乐府补题》的咏物词集。现在我们就来看这部词集中所收王沂孙咏蝉的一首《齐天乐》,看看他是如何在咏物之中表现寄托的。
这首词比较难懂,因为作者使用了许多关于蝉的典故。据崔豹《古今注》记载,齐王后怨恨齐王而死,死后尸化为蝉,每天在庭前树上“嘒唳而鸣”,使齐王听了感到悔恨。所以,蝉又有一个别名叫“齐女”。“一襟余恨宫魂断”就来源于这个典故。“宫魂”指齐王后的魂,“一襟余恨”指她永远不能消除的一腔怨恨。“断”是因悲哀而魂欲断的意思,也暗示了齐王后在化蝉之后凄苦飘零的生活。“年年翠阴庭树”,是说齐王后化蝉之后,年年只能在庭树的翠阴中栖息。从表面上看,这本是一件聊可欣慰的事,其实却不然。因为这一句暗用了李商隐咏蝉诗的“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意在描写庭树上那凄凉的生活环境。树木是无知无识的,哪怕蝉叫得悲痛欲绝,也不会得到任何同情和慰藉。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下,这只断魂所化的蝉并不停止它的鸣叫。它“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有时在寒冷的高枝上呜咽,有时在浓暗的树叶下呻吟,不论在哪里,总是要没完没了地诉说它的悲哀。在这里,作者把蝉的生态和齐王后的遗恨很自然地结合在一起,使蝉进入了人类感情的世界。
“西窗过雨”本是大自然中小小的变化,可是对蝉来说就不是一件小事了。作者并不直接写蝉遭到雨打时的惊恐,却要借窗内之人的感觉来写出蝉的动静——“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瑶佩”和“玉筝”都是写蝉被惊起时振翅飞去的声音。“瑶佩流空”是说那声音像女子身上的玉佩互相敲击着从空中划过,“玉筝调柱”是说那声音又像是女子在调弄筝上的弦柱。接着,词人在章法上做了一个极大的转折——“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这句话显然是把蝉完全想象成了一个哀伤憔悴的女子。作者问道:既然你已经很久不再梳妆,为什么鬓发还能够如此繁盛娇美?既然已经不再有人赏爱你,你这繁盛娇美的鬓发保留下来又有什么价值?在这里我们要注意到,“为谁娇鬓尚如许”从表面看来好像是离开蝉去写女子,其实不然,他仍然是在写蝉。因为这里又用上了另一则关于蝉的典故。据《古今注》记载,魏文帝的宫人莫琼树发明了一种叫做“蝉鬓”的发型,样子很像蝉翼。因此后来文人们就经常用“玄鬓”来喻指蝉。骆宾王有名的《在狱咏蝉》诗中就有“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之句。所以,碧山的这一句词非但不是离开了蝉去写人,而且他用的典故出于魏文帝宫人,又正好与宫廷中齐王后尸化为蝉的传说互相呼应。周济所谓“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迹,碧山胜场也”(《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就是指的这一类地方。
下阕“铜仙铅泪似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把典故和想象结合,为断魂的蝉又写出了另一番悲苦的境界。“铜仙铅泪”用了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的典故。汉武帝在汉宫中筑有一尊手擎承露盘的金铜仙人,曹魏篡汉之后,魏明帝派人把它迁到洛阳。据说,在拆下铜人时它的眼睛里流下泪来。这个典故初看似乎和蝉没什么关系,可是要知道,相传蝉是以餐风饮露为生的。铜人和承露盘被迁走就再也接不到天上的露水,蝉的生路从此也就被断绝了。蝉的病弱的薄翼肯定受不了秋风的摧残,它那快要枯干的身体也难以再经受季节转换的冷暖骤变。在这样的环境下,它还能活得了几天?
最可悲伤的是,这只蝉虽然生命即将完结,可它还在剩下的几声哀吟中对自己的一生做最后一次回顾。“甚独抱清高”,有的选本作“清商”。我以为还是“清高”更好一些。因为蝉栖身高树,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确实可用“清高”二字来形容。骆宾王《在狱咏蝉》诗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李商隐《蝉》诗有“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都是用蝉来象征一种清高的人品。然而,蝉的清高丝毫不能改变世间的龌龊,也无法抵挡肃杀秋风的来临。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它发现自己这一辈子活得实在是毫无价值——“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事呢?写到这里,蝉的悲苦可以说已经无以复加,可是接下去词人忽然笔锋一转,蓦然抛开了眼前的悲苦,转而回忆夏日的温馨。“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这个出人意外的大转折给全词留下了低回荡漾的余波。“薰风”,指夏天的东南风。它带来了树木的繁茂。夏天是蝉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那时候千万缕柳丝在飘拂,到处都有蝉可以栖身的地方。“薰风”是有出处的。帝舜曾作《南风歌》:“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这个出处的作用是使人联想到儒家理想的尧舜时代。可惜的是,这只断魂所化的蝉再也没有机会看到那种美好的时代了,只能在对它的回忆中渐渐地僵枯死去。
我们可以感觉到,这首词中含有一种感发的力量。它向我们提示:作者在写作时必然怀有一种表面文字之外的感动,这种感动才是写寄托之词的基本要素。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动呢?如果联系当时的背景,再结合词中所用的典故、词汇、意象,我们完全可以由此来作一些感发的自由联想。比如说,从齐王后尸化为蝉的传说,可以联想到在孟后陵墓发现的那一团女子发髻。“铜仙铅泪似洗”数句或许是对南宋很多宗室重器被元人迁掠有感而发。“病翼惊秋,枯形阅世”和“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也许就是作者自己的痛苦和忏悔。“斜阳几度”令人想到临安陷落、帝被虏、端宗流亡、帝昺蹈海这一幕幕亡国惨剧。“薰风”二句则令人想到两宋升平时期都市的繁荣……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的这些联想是完全以这首词本身所具有的感发力量为依据的,并不是在“猜谜”。胡适先生在其《词选》中曾对碧山这首咏蝉词加以讥评说:“作者不过是做了一个‘蝉’字的笨谜,却偏有这般笨伯去向那谜里寻求微言大义。”我以为这话有失片面。因为灯谜只是一种机智的游戏,它不是文学,不需要任何情意的感动。咏物词则不然,作者心中先要有一份情意上的感动,同时对所咏之物也要有所了解有所感动,然后设法实现二者的完美融合。在这一点上,王沂孙做得相当成功。因此周济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赞美他说,“碧山餍心切理,言近指远”,又说,“碧山思笔可谓双绝”。他的意思是说,碧山的情意足以给人感动,而碧山的技巧又足以完美地表达出他的情意,这种结合使他的词显得沉郁顿挫,对读者产生一种兴发感动的力量。
王沂孙的咏物词在用字、用典、句构、章法和托意上都是极有层次和法度的,因此很多学词的人都喜欢从碧山词入手。但应该指出的是,正由于碧山词用心太过,有时就难免有伤自然真率之美。因为,咏物词用典故来铺写所咏之物已是一层隔膜;又要透过所咏之物来寓写所托之意,则又是一层隔膜。虽然碧山能够把它们结合得很巧妙,但这两层隔膜对作品本身的感发力量不可能不造成一定的限制和损伤。事实上,这个问题已不仅仅是咏物词中存在的问题,它涉及对北宋词和南宋词的优劣评价。周济在其《介存斋论词杂著》中有一段话说得很好:“北宋词,下者在南宋下,以其不能空且不知寄托也;高者在南宋上,以其能实且能无寄托也。”他的意思是,下等的北宋词不如南宋词,因为它写诗酒歌舞便只是诗酒歌舞,并不能像南宋词那样可以有超于表面之外的另一层托意;而上等的北宋词高于南宋词,因为它所写的虽然都是眼前真实感受,并不曾有心寄托什么寓意,但却自然而然地给予读者一种深远的联想。这就是思索安排和直接感发两种不同的写作途径所造成的不同结果。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能初步把握住南宋词的优点和缺点,从而能够对南宋词的作者有一个比较公正的评价了。
【阅读思考】:
阅读本讲内容,试谈王沂孙这首词是如何在咏蝉之中表现寄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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