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骆守中 【本书体例】
【原文】:
黄鸟黄鸟!无集于榖(1)!无啄我粟(2)!此邦之人(3),不我肯榖(4)。言旋言归(5),复我邦族(6)。
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7)!此邦之人,不可与明(8)。言旋言归,复我诸兄(9)。
黄鸟黄鸟!无集于栩(10)!无啄我黍(11)!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12)。
【鉴赏】:
《黄鸟》三章章七句,属《诗·小雅》名篇。关于此诗意旨,旧说有三:《毛诗》以为刺宣王“以阴礼教亲而不至,联兄弟之不固”;朱熹以为“民适异国,不得其所”而作;方玉润则以为是“刺民风偷薄”之作。从诗中文义以及与《诗经》中其它有关篇什联系起来看,还是余冠英所说:“离乡背井的人在异乡遭受剥削和欺凌,更增加了对邦族的怀念”,较为切近诗旨。
《诗经》中“黄鸟”先后出现五次,其中《周南·葛覃》、《邶风·凯风》、《小雅·绵蛮》中的“黄鸟”指黄鹂,即黄莺,是鸣声悦耳的可爱的小鸟。而《秦风·黄鸟》与此篇中之“黄鸟”则指黄雀,为雀之一种,形体略小,雄者头顶及腰部褐色,喉部黑色;雌者头顶褐色,喉部灰色,雌雄腹部皆白灰色,嘴脚皆灰色。宋人孙奕在《履斋示儿编三·黄鸟》中说:“正今人稻粱熟时,黄雀群集于四垅以啄,为人所罗、所逐者,正谓此耳。”可见这种黄雀乃是专以啄人禾稼为生,令人讨厌、憎恶的害鸟。
如果读过《硕鼠》之后,接读《黄鸟》,尽管一属《魏风》,一在《小雅》,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诗经》中典型的姊妹篇。不论从全诗的结构体式、语言风格,还是从思想内容、语气情感来看,它们显然是异曲同工、前后相接的上章与下篇。我们可以把它们看作是同一位作者在不同地方唱出的两首基调一致的悲愤之歌。从两诗内容看,这位作者是西周末年、春秋时期租种地主土地而可以自由迁移的农民。他在本乡本土受尽“硕鼠”的百般戕害,无可奈何而“逝将去女,适彼乐土”。然而,异乡哪里来的什么“乐士”?那里的“黄鸟”同本土的“硕鼠”一样,剥削成性,冷酷贪婪,使他无法安生,因而又不得不怀念故乡,“言旋言归”,回到父老兄弟共同居住的故上去,尽管那里的“硕鼠”并没有也不可能改变它们的本性。
“黄鸟黄鸟!无集于榖!无啄我粟!”诗人一开篇,便以痛苦难忍、无可奈何、悲愤怨怒的口吻,连声呼告“黄鸟”:你不要赖在我的楮树上!你别再乱啄我的粮食!——这既含哀求,也有警告,又是痛斥。你想,我一家老小,辛辛苦苦,流血流汗,春种夏耘,秋收冬藏,风里来,雨里去,经受了多少寒热,抗御了种种灾害,好不容易打下这点粮食,赖以糊口养家,而不稼不穑、不劳不作的寄生虫黄鸟,却在我门前跳来跳去,张开贪婪的灰嘴,要白白地“啄我粟”,夺我口中食,叫人怎能不悲痛,怎能不愤怒,怎能不大声疾呼!——当然,这里的“黄鸟”也和《魏风》中的“硕鼠”一样,是借自然之物,以拟世间之人,用鸟兽中可恶的寄生虫,比拟当时压迫欺凌劳动人民的剥削者。“此邦之人,不我肯榖”两句,就把比拟的本体揭示出来了,原来那贪婪寄生的黄鸟,就指的是“不我肯榖”的“此邦之人”。这“此邦之人”当然不是指一般的异乡之人,而是指“黄鸟”那样不劳而食的剥削者。这些家伙残酷沉重的剥削压迫,使主人公无法再生活下去了,他便想到了要逃离这难以立足的异乡之地,回到自己的本土故乡去。“言旋言归,复我邦族”,这就是主人公无可奈何的结论和出路。
从体式看,此诗通首四言,无一句例外,在《诗经》305篇中,像这样通首四言的计有142篇,如果加上只有一句或两句例外的诗篇,总计则在17()篇左右。可以说,这是标准的“诗经体”四言诗。诗句整饬,节奏有律,是我国古代诗歌由远古到先秦逐步走向成熟的标志。
从章法看,全诗三章,各章字数、句数、结构完全相同,只是在对应的个别地方改换了意义相近的词汇。这种重章叠句,反复咏唱,是《诗经》章法的一大特点。统观305篇,类似这样两章、三章、四章、五章以至六章反复咏唱的诗歌共有174篇,而其中三章成篇者就有127。可以说,这种章法是《诗经》乐章中的主旋律。重章叠句,当然不是无谓的重复。这不但是乐曲反复的艺术需要;而且更重要的是,这种同一节拍的反复咏唱,在意义上有反复强调、逐层递进、不断加深主题、增强感染力的重要作用。本诗中,“黄鸟黄鸟”、“此邦之人”、“言旋言归”三句在各章中是完全一样的,自然是反复强调。而“无集于榖”在第二、三章则换成“桑”与“栩”,可见“黄鸟”对我门前之树,无树不集,欺人无孔不入;第一章的“无啄我粟”,在后两章换成了“粱”与“黍”,说明“黄鸟”对我家之粮无所不啄,贪得无厌,敲骨吸髓的剥削,无所不至。第一章的“不我肯榖”,变为第二、三章的“不可与明”、“不可与处”,层层递进,见出“此邦之人”,不但不可为友,进而连共同语言也没有了,以至完全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由“复我邦族”,进而到“诸兄”以至“诸父”,充分显示了诗人对故乡故土亲人的深切怀念。
这首诗在艺术上有一个很突出的特点,就是在短短三章二十一句中,去掉重复,实用汉字只有33个,却反复交错地使用了比拟、复叠、呼告、感叹、层递、对比、排比、省略等八种修辞格。以可恶的黄鸟,拟贪婪的异乡剥削者,这种比拟,不但形象生动,而且更富于讽刺意味,更突出了诗人讨厌、憎恶的感情色彩。每章开头,连呼“黄鸟黄鸟”,既是《诗经》中常用的双音复叠,又是严厉愤怒的呼告。“无集于榖(桑、栩)!无啄我粟(粱、黍)!”感叹句连用,是对剥削者义正辞严的中斥。由“不我肯榖”到“不可与明”到“不可与处”,由“复我邦族”到“复我诸兄”到“复我诸父”,两个典型的层递格,层层递进,把作者对异乡剥削者无限憎恨和对本土亲人无比怀念的感情,用逐步加深、逐步增强的手法真切地表达了出来,而两个感情截然相反的层递格,在诗中又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全诗三章,字数相同,句式相同,结构相同,语言相似,自然地形成了整体的排比,节奏和谐,感情激昂,气势磅礴,使诗人浓烈的感情得到了充分的喷薄。诗中的“无集于榖(桑、栩)”,本应为“无集于我榖(桑、栩)”,为了句子的整齐,蒙后句“无啄我粟(粱、黍)”而省去了“我”字,是为蒙后省。这样多种修辞格的集中综合运用,自然有助于充分表达思想感情,深化全诗主题。由此可以见出作者高超的艺术功力。
有人说,《诗经》中以鸟起兴者,其本原与怀念祖先及父母有关。《黄鸟》诗的结穴归于“复我邦族”,故土亲人固可怀念,然其奈“硕鼠”何?可为诗人洒一掬同情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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