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浙江词发展的阶段性及其主要成就
元代浙江词人,依其生活的时代,大致归入以下三个阶段:宋元之际的词人,姑曰元代前期词人;一统时期的词人,姑曰元代中期词人;元末词人。元明之际词人的归属,按唐圭璋先生《全金元词》执行。
首先,讨论元代前期浙江词人。
由于周密、王沂孙、张炎、仇远等一大批遗民词人已援旧例归入南宋,则元代前期浙江词人便仅剩有张伯淳、陈孚、赵孟頫、管道升和张玉娘五人了。其中赵孟頫、张玉娘二家成就较高。
张伯淳(1243—1303),字师道,号养蒙先生,崇德(今嘉兴桐乡)人。宋末举进士,除太学录。入元,历任杭州儒学教授、浙东按察司知事、福建廉访司知事、庆元路总管府治中,以练达称。成宗大德四年,拜翰林直学士,七年卒,谥文穆。《元史》有传。伯淳与赵孟頫、邓文原、程钜夫、鲜于枢友善,为元代前期较有影响的江南文士。后人编其遗文为《养蒙集》十卷。其文学韩愈,颇见重于当时。唐圭璋先生《全金元词》录存其词22首。词多祝寿,佳篇甚少。《唐多令·寄吴闲》一阕,颇有潇洒爽逸之气。词云:
移住还瀛洲,天槎去莫留。数归期、已过中秋。上界群仙官府足,云不碍,水长流。酒令与诗筹,依然记旧游。倚斜阳、分付羁愁。应与鳌峰人共语,还不减,去年不?
陈孚(1259—1309),字刚中,号笏斋,天台临海人。少颖悟,及长,博学有气节。藏书楼“万卷楼”主人。至元二十二年(1285),上《大一统赋》。二十九年,世祖命梁肃以户部尚书出使安南(今越南),以陈孚为副使。还,除翰林院待制,兼国史院编修官。廷臣以南人尚气,颇嫉之,遂除建德路总管府治中,再迁衢州治中。任满,授奉直大夫、台州路总管府治中。大德七年(1303)台州旱,因救灾同不恤民疾的浙东元帅脱欢察儿斗争甚剧。以疾归,至大二年卒,年五十一。追谥文惠。陈孚多才不羁,为诗文任意而成,不事雕琢,至元中颇有诗名,五古简淡,七律整丽,七古超迈。著有《观光稿》、《交州稿》、《玉堂稿》等。
陈孚的词仅存《太常引·端阳日当母诞不得归》二首,清人沈雄《柳塘词话》评曰:“读之天性油然。”俱录如下:
彩丝堂上簇兰翘。记生母,在今朝。无地捧金蕉,奈烟水、龙沙路遥。碧天迢递,白云何处,风急雨潇潇。万里梦魂消。待飞逐、钱唐夜潮!
短衣孤剑客乾坤。奈无策,报亲恩。三载隔晨昏。更疏雨、寒灯断魂。赤城霞外,西风鹤发,犹想倚柴门。蒲醑谩盈尊。倩谁写、青衫泪痕!
据明人蒋一葵《尧山堂外纪》记载,陈孚出使安南,尝有诗云:“老母越南垂白发,病妻塞北倚黄昏,蛮烟瘴雨交州客,三处相思一梦魂。”可以参读,而词人之“自然情性”宛然在目,孝思、至情、快语颇能摇动人心。
赵孟頫(1254—1322),字子昂,自号松雪道人,宋太祖子秦王德芳之后。以其五世祖为孝宗之父,赐第湖州,遂为湖州人。其先人历仕于宋,皆至显位。年十四,以父荫补官,后授真州司户参军。入元,程钜夫存于朝,受元世祖赏识,授兵部郎中,后迁集贤院直学士,出同知济南总管府事,迁知汾州。至大三年(1310),召至京师,为翰林侍读学士,迁集贤侍讲学士,拜翰林学士承旨,官登一品。延祐六年(1319)南归,再召不赴。至治二年卒,封魏国公,谥文敏。赵孟頫是元代前期浙江词人中身份、地位最为尊显的人物,词体创作的成就也最高。
孟頫多才多艺,通晓音律,又是书画名家。元仁宗极为称赏,方之李白、苏轼。据元人欧阳元《圭斋集》卷九《赵文敏公神道碑》一文记载,元仁宗尝与侍臣论赵孟頫有人所不能及者七:“苗裔,一也;姿表,二也;博学,三也;操履纯正,四也;文词古雅,五也;书画绝伦,六也;旁通释老书,七也。”可谓推奖备至。孟頫书法遒丽圆转,称雄一世,世称“赵体”。尝奉旨书金字藏经,时人叹服。其画山水、木石、花竹、人马,皆入隽品,变南宋院体格调,开元代画风。与戴表元为知交,推尊唐诗。赵诗在元代前期诗坛有较大影响。诗风清丽,富于情趣,七律成就最高。为文叙则清新流畅,议则辞理严密。有《松雪斋文集》十卷,《外集》一卷。词存集中卷三、卷十。《全金元词》录其词37首。
松雪词清雅婉丽,超逸拔俗,或遣自然逸兴,或抒历史沧桑,或叙冶游闲情,多可吟讽。因其特殊的身世处境,郁积哀伤之余,故国之思、愧疚之情,时时辗转、吞吐笔端。如《蝶恋花》词云:
侬是江南游冶子。乌帽青鞋,行乐东风里。落尽杨花春满地,萋萋芳草愁千里。扶上兰舟人欲醉。日暮青山,相映双蛾翠。万顷湖光歌扇底,一声催下相思泪。
本咏艳情,理当欢欣,而触目成愁,卒至泪下,满纸凄凉哀怨,情不自已,显然别有寄托。盖子昂以赵室苗裔,易节事元,自难谐于物议。赵氏宗族自然视之为逆子,据传其族兄赵孟坚只准其从后门入,又对其冷嘲热讽,走后竟清洗其坐具;而在蒙古贵族眼里,他又是贰臣,虽受世祖、仁宗恩宠,实际上并未获得普遍的尊重。关键是他本人,也时有履迹违心之愧悔。观其与世祖论留梦炎、叶李优劣,极称李以布衣凛然上书请斩贾似道误国事为贤,因赋诗云:“状元曾受宋家恩,国困臣强不尽言。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直报皇元。”其中自有伤心说不出者在。而晚年《和姚子敬韵》一诗则说得更明白:“同学故人今已稀,重嗟出处寸心违。自知世事都无补,其奈君恩未许归。”子昂本是性情中人,修饰和抑制非其所长,故其词时时流露哀愁忧思就显然十分自然了。比如同样写艳情的《浣溪沙·李叔固丞相会间,赠歌者岳贵贵》词云:
满捧金卮低唱词,尊前再拜索新诗。老夫惭愧鬓成丝。罗袖染将修竹翠,粉香吹上小梅枝。相逢不似少年时。
关于此词,吴梅先生有深切通透的认识,《词学通论》云:“说者谓承平习气,未能尽除,不知此正杜牧之鬓丝禅榻、粉碎虚空时也。读公词,宜平恕。”在吴先生之前,陈廷焯《词则·别调集》卷三已有“一声何满”的评价。笔者以为,陈、吴二公的意见大致正确。否则,上片末句不会暗用杜牧《醉后题僧院》,下片首二句也不会化用杜甫的《佳人》和晏几道的《虞美人》(小梅枝上东君信)。这些作品无一例外,都是“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
词人的多愁易感,在早年所作艳情词《南乡子》中,已有流露。词写善歌之美人,以“云拥髻鬟愁”起,以“一朵芙蓉满扇秋”收,浴春温而知秋冷,末世王孙风流闲雅的外表下其实是一颗敏感、脆弱的心灵。
艳情词尚如此,直抒历史兴亡之感的作品就不用说了。这类作品中,下面这首《浪淘沙》可为代表。词云:
今古几齐州,华屋山丘。杖藜徐步立芳洲。无主桃花开又落,空使人愁。波上往来舟,万事悠悠。春风曾见昔人游。只有石桥桥下水,依旧东流。
全词苍凉凄婉,意味深长,语言平常而淡雅流美,堪称佳作。但《虞美人·浙江舟中作》一阕则更为典型。词云:
潮生潮落何时了?断送行人老!消沉万古意无穷,尽在长空淡淡鸟飞中。海门几点青山小,望极烟波渺。何当驾我以长风,便欲乘桴浮到日华东。
此篇或为子昂晚年得请南归、舟行浙江时作。作者是浙人,浙江是南宋腹地,眼前的潮水青山、烟波飞鸟,无不激起词人深沉的感慨。全词直抒胸臆,感染力很强。起句令人联想起李煜的《虞美人》,同样问得悲怆,将沉郁与惆怅和盘托出。次句“断送”如飞湍直下,似答而实启,奠定了全篇哀怨凄楚的基调,力敌千钧。“消沉”一句述怀,将首句的发问变成苍茫的感怆。“尽在”句似扬而实抑,将无限感慨搓揉、消解成淡淡长空、悠悠飞鸟,让读者一起仰望而浩叹。这种寓情于景的手法,看似平常,其实高妙,在结构上起到自然过渡的作用。下片首二句便紧承上片末句的仰望、远望,以景传情,进一步以苍茫遥寂的青山烟波,烘托家国何在、前途凄迷的心境。“望极”一词,着力深重,是借景销愁而物我交澌的自然表露。末二句写情不能已,因实生幻,寄送痴想,聊以自慰。全词怨而不怒,沉郁跌宕,洵为佳制。
在恨悔交加的矛盾、复杂心情驱使下,作者写景咏物,亦每每触处生愁,咏巫山十二峰的《巫山一段云》组词,即其显例。其首阕《净坛峰》云:
叠嶂千峰碧,长江一带清。瑶坛霞冷月胧明,欹枕若为情。云过船窗晓,星移宿雾晴。古今离恨拨难平,惆怅峡猿声。
第十一首《望泉峰》云:
晓色飘红叶,平沙枕碧流。泉声云影弄新秋,触处是离愁。脸泪横波漫,眉攒片月收。佳人欲笑卒难休,半整玉搔头。
“古今离恨拨难平”、“触处是离愁”,不独是贯穿12首《巫山一段云》,而且贯穿了所有松雪词。
只有在故交面前,作者才能一吐胸中的郁闷,暂作心灵的突围。如《木兰花慢·和李筼房韵》云:
爱青山绕县,更山下、水萦回。有二老风流,故家乔木,旧日亭台。梅花乱零春雪,喜相逢、置酒藉苍苔。拼却眼迷朱碧,惭无笔泻琼瑰。徘徊,俯仰兴怀。尘世事,本无涯。偶乘兴来游,临流一笑,洗尽征埃。归来算未几日,又青回、柳叶燕重来。但愿朱颜长在,任他花落花开。
李筼房,即宋末遗民李彭老,本书第三章已有论述。作者心底,缅怀的仍是“故家乔木,旧日亭台”,企盼能“洗尽征埃”;尘世间的俯仰已是身不由己,只能在虚拟世界中偶作心灵的突围,相逢一饮,乘兴一游,临流一笑。
元末著名词人邵亨贞《追和赵文敏公旧作十首》序有云:“公以承平王孙而婴世变,离黍之悲,有不能忘情者,故深得骚人之意度。”可算得赵氏解人。后来陈廷焯、吴梅的类似评价,可追溯至此。
管道升(1262—1319),赵孟頫妻。字仲姬,乌程人。至大四年,封吴兴郡夫人,延祐四年加封魏国夫人。工书善画能诗。兰梅墨竹均有韵致。《元诗选》存其诗6首,此外尚有佚诗。管是元代浙江词史上地位尊崇的著名女词人,《全金元词》录存其《渔父词》四首,语言朴素,格调高雅,意趣天成。兹俱录如下:
遥想山堂数梅树,凌寒玉蕊发南枝。山月照,晓风吹,只为清香苦欲归。
南望吴兴路四千,几时回去霅溪边。名与利,付之天,笑把渔竿上画船。
身在燕山近帝居,归心日夜忆东吴。斟美酒,脍新鱼,除却清闲总不如。
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风归去休。
一目了然,皆劝归之什。这样的境界,不是一般女子所能企及的。或许与家庭的影响有关。其父管坤,性倜傥,以任侠名闻乡里。道升无兄弟,父母特钟爱之,磊落有丈夫气,年二十余,适赵孟頫,相携到京师,时赵已受元聘。故知管词所表达的隐逸情趣,乃个人天性养成,与政治无涉。据《女子绝妙好词》小序记载,赵孟頫欲置妾,管道升作《泥人词》报之,赵乃罢。词中有云:“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并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虽小说家言,倒很符合管氏的性情。
张玉娘。与管道升的幸福和尊贵形成对照的是张玉娘的不幸与凄苦。玉娘字若琼,生卒年不详,自号一贞居士,松阳(今丽水遂昌)人。有《兰雪词》一卷。《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七十四云:“元松阳女子张玉娘……明慧知书,少许适沈佺。既而父母有违言,玉娘不从,适佺属疾,玉娘折简贻佺,以死自誓。佺卒,玉娘遂以忧死。……至嘉靖中,邑人王诏得其诗于《道藏》中,乃为作传,以表其事。”王诏传中谓玉娘乃宋仕族女,卒年二十八,又言沈佺为其中表。然玉娘《王将军墓》诗小序有云:“宋亡,与元兵战于望松岭,死之。”可知玉娘为元人,最早也是宋元之际的人。管道升乃才女,惜其存词不多;故若论实际成就,则玉娘要胜出管氏许多。
玉娘是封建包办婚姻的牺牲品,短暂的青春几乎全在忧愁和苦闷中度过。据王诏传记,玉娘与表兄订婚后,充满快乐和期待,却因父母的反悔而陷入无奈和痛苦之中。不久,表兄沈佺又要随父远游京师,使玉娘又承受着生离的煎熬。情动于中而不能已,玉娘由此写出许多凄楚动人的词章。如《玉蝴蝶·离情》云:
极目天空树远,春山蹙损,倚遍雕栏。翠竹参差声戛,环佩珊珊。雪肌香、荆山玉莹,蝉鬓乱、巫峡云寒。拭啼痕,镜光羞照,孤负青鸾。何时星前月下,重将清冷,细与温存。蓟燕秋劲,玉郎应未整归鞍。数新鸿、欲传佳信,阁兔毫、难写悲酸。到黄昏,败荷疏雨,几度销魂。
沈佺赴京后,玉娘忧思不已,写了这首词。词境凄寂,词意愁苦,词旨婉约蕴藉,低徊曲折处颇似淮海词。类似的作品还有《玉女摇仙佩·秋情》:
霜天破夜,一阵寒风,乱淅入帘穿户。醉觉珊瑚,梦回湘浦,隔水晓钟声度。不作《高唐赋》。笑巫山神女,行云朝暮。细思算、从前旧事,总为无情,顿相孤负。正多病多愁,又听山城,戍笳悲诉。强起推残绣褥,独对菱花,瘦减精神三楚。为甚月楼,歌亭花院,酒债诗怀轻阻。待伊趋前路。争如我双驾,香车归去。任春融、翠阁画堂,香霭席前,为我翻新句。依然京兆成眉妩。
相思无以慰藉,遂生悲戚,以至凄苦愁绝;而“不作《高唐赋》……顿成相负”数语,更似有“不曾真个”之悔意。
词人被重重愁苦包围着,真是看花落也溅泪,听鸟鸣也惊心。且看《玉楼春·春暮》:
凭楼试看春何处。帘卷空青淡烟雨。竹将翠影画屏纱,风约乱红依绣户。小莺弄柳翻金缕。紫燕定巢衔舞絮。欲凭新句破新愁,笑问落花花不语。
虽是暮春,依然景物鲜丽娇美,惹人依恋;然“风约乱红”、燕“衔舞絮”二句,已露情思难收之意,而末二句则分明是无望人苦中作乐的写照了。不过,与上二阕相比,此词却显得清新婉丽,流美圆熟。
风格比较接近的还有《南乡子·清昼》:
疏雨动轻寒。金鸭无心爇麝兰。深院深深人不到,凭阑。尽日花枝独自看。销睡报双鬟。茗鼎香分小凤团。雪浪不须除酒病,珊珊。愁绕春丛泪未干。
以及《浣溪沙·秋夜》:
玉影无尘雁影来,绕庭荒砌乱蛩哀,凉窥珠箔梦初回。压枕离愁飞不去,西风疑负菊花开,起看清秋月满台。
但此二阕又更多了几分清疏幽寂之美。可见相思怀人虽是玉娘词体创作的惟一主题,但风格却并不单一,而是同中有异,需读者细心体味。
在玉娘所有词作中,《水调歌头·次东坡韵》显得最为清朗超迈。词云:
素女炼云液,万籁静秋天。琼楼无限佳景,都道胜前年。桂殿风香暗度,罗袜银床立尽,冷浸一钩寒。雪浪翻银屋,身在玉壶间。玉关愁,金屋怨,不成眠。粉郎一去,几见明月缺还圆。安得云鬟香臂,飞入瑶台银阙,兔鹤共清全?窃取长生药,人月满婵娟。
词人欲冲破“金屋”,效嫦之娥奔月,去追寻爱情的自由。然而“粉郎一去”,此愿难偿,惟有付之怨嗟而已。此词虽仍不脱哀婉愁怨,但高旷清拔之气却潜涌其间。除显受苏轼原唱的影响外,也与玉娘自身倔强不挠的性格有内在联系。如非情种,若无精诚,倘不决绝,亦何至于青春早逝!
玉娘词,篇篇可诵,限于篇幅,不再作介绍。要之,乃元代浙江词坛一当行本色词家。
接着,介绍元代中期的浙江词人。
在一统时期的词家中,当以朱晞颜、周权、张雨、张可久、赵雍五家最为杰出,不但存词数量较多,且艺术质量较高,需着重讨论。其余词人则作简单介绍。
朱晞颜,生卒年不详,字景渊,长兴(今属湖州)人。早年笃志于学,士大夫多从之游。家住闹市,仍能静心读书,牟巘称为“廛隐”。因识“国书”即蒙古文字,选任为平阳州蒙古掾。又任长林丞,并在江西瑞州监税,吴澄目为“良吏”。终身屈居下僚,与杨载、揭傒斯、鲜于枢唱和往还。著有《瓢泉吟稿》五卷,其词一卷在焉。牟巘《瓢泉吟稿序》对其诗评价很高,云:“读之愈出愈奇,拟古则不失古人作者之意,咏史则能得当时之情。至于他诗,各有思致。”《全金元词》录其词40首。
景渊为词以雅丽精工为主,神理法度仿佛南宋格律—风雅词派,艺术质量均衡,时有秀句。只惜才情有限,手段单纯,又多为祝寿、节序、送别、酬唱之作,取径欠宽,成就因此受到限制。然沉着矫健者,亦偶见之。这里所选两首咏物词和一首登临咏怀之作,可为例证。《满庭芳·和赵仲敬咏雪》云:
剪水飞花,裁冰作絮,龙宫不管严寒。斜侵风帽,吟鬓忽衰残。谁念梁园倦客,黄金尽、作赋才悭。飘流久,寒欺敝褐,犹事马蹄闲。儿时曾纵猎,呼鹰野外,落雁云端。猛呼酒霜鞲,湿遍红鸳。倚马酣歌秦妓,紫貂暖、不上裘船。今迟暮,翩翩孤剑,寂寞度桑干。
《贺新郎·归雁,用刘季和韵》词云:
云影低平楚。看翩翩、离群避暖,去寻孤戌。犹记登临看瘦字,零落西风无数。把往事、书将空处。乍别榆关秋梦迥,向江南、睡足菰蒲雨。天欲暝,雪初絮。江空岁晏衡阳度。尽冥冥、稻粱谋拙,弋人何慕?行断惊飞悲吊影,谁念嘹风最苦?算只有、天涯羁旅。莫听城笳迷去翮,被落花飞絮相萦住。输海燕,笑迟暮。
《念奴娇》词云:
倦怀无据,凭危栏极目,寒江斜注。吴楚风烟遥入望,独识登临真趣。晚日帆樯,秋风钟梵,倚遍楼东柱。兴来摇手,与君更上高处。隐约一水中分,金鳌戴甲,力与蛟龙拒。拟访临幕清夜鹤,谁解坡仙神遇?断壁悬秋,惊涛溯月,总是无声句。胜游如扫,大江依旧东去。
咏雪词并不拘泥于雪,而是将题旨落实在咏怀,写羁旅飘零和落魄失意的情怀。咏雁词更是用拟人手法,赋予雁以人的情感和意志,从而将深沉的羁旅情怀展露无遗,但处处又能关合雁的习性。而羁旅行役之苦正是景渊词经常表现的内容。《念奴娇》登临抒怀,词气豪迈,境界开阔。作者借日间、夜晚所见大江景象,抒发雄快乐观的精神气概。从立意到遣词,都显然受到苏轼同调赤壁怀古词的影响,只是不及苏词浑成。
总体看,朱晞颜的词一方面较好地继承了南宋格律—风雅词派的传统,另一方面又受到北方词风的影响,从而形成雅丽精健的特色,就元代浙江词史而言,尚堪称大家。
周权(约1275—1343),字衡之,号此山,松阳人。平生着意于诗,袁桷目之为“磊落湖海之士”。早年不得志,延祐六年携诗北游京诗,翰林学士袁桷十分赏识,曾向朝廷举荐充任馆职,未获批准。回到江南,更专心词章,故宋遗民舒岳祥、当时名流赵孟頫、谢瑞、揭傒斯、欧阳玄、陈旅等皆推许之。揭为其居室“此山堂”题诗,赵为书“此山”。有《此山集》十卷。周权一生未仕,其诗主要表现个人生活感受,视野较窄,应酬之作也较平庸。然正如欧阳玄《此山集序》评曰:“无险劲之词,而有深长之味;无轻靡之习,而有春容之风。”清人顾立嗣《元诗选》初集卷四十五更曰:“衡之句法,实多可观。”实为当时一大家。《彊村丛书》录其词,名曰《此山先生乐府》。《全元词》录其词34首。
周权的词,特色、成就实亦不让其诗。词人襟怀疏放拔俗,故其词多清旷豪迈之章。如《满江红》词云:
独酌新丰,任疏放、从人不识。还只是、旧时把酒,秋风狂客。颠倒天吴归短褐,风涛岁月头将白。笑平生、尽有气如是,难教屈。也不学,悲弹铗。也不作,谈扪虱。共梅花心事,岁寒冰雪。眼底山川徒历遍,胸中史记无雄笔。合归来、依旧饭吾牛,歌明月。
此词小序云:“别毗陵二十载,一日北归,舣舟访旧,落落如晨星,阛阓之人无识面者,戏调此词以自述。”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一般人遇到这样苍凉冷落的情景,都会哀感横生、唏嘘叹息的。但周权却能以疏放自强的态度处之,磊落傲岸之气,怀才自足之状,洁身自好之情,都溢于言表。周权似乎已尝遍人世间的冷暖辛酸,故每能跳出红尘,俯视众生,超然处之,而所倚凭者便是自己的操守与才华。
下面这首《沁园春》,更能显示周权的人生态度。词云:
笑此山人,抛却白云,又来玉京。忆太华黄河,曾观巨丽;轻衫短帽,只恁飘零。鸥鹭洲边,杉萝溪上,尽可渔樵混姓名。瓶无粟,有西山芝熟,南涧芹生。底须役役劳形,但方寸、宽闲百念轻。况末路逢人,眼应多白;东风吹我,鬓已难青。酒浪翻杯,剑霜闪袖,磊块频浇未肯平。何妨去,借相牛经读,料理归耕。
这才是真正的词人、词心。全词以曲折的心理活动,反映了“又来玉京”的失望,是词人自我慰藉和超脱的表现。下片写尽作者怀才不遇的愤懑与无奈。“酒浪”三句,奇崛峥嵘,允称佳制。
当其平日,牢骚蛰伏未动,而眼前胜景和昔时良辰让其留恋不已时,便会有《念奴娇》这样的词作:
水连天碧,更山光蘸绿,春醅初泼。不尽长淮平似掌,漠漠乱云堆雪。彩笔留诗,画船载酒,曾醉沙头月。胜游历历,输他鸥鹭能说。犹念歌吹楼西,执红牙度曲,那时留别。一片离愁天共远,目送征鸿明灭。杨柳春初,梅花雪后,旧梦还消歇。多情如许,教人添几华发。
上片绘景如图画,意境开阔,情韵悠长;下片借离愁喻失意,言情如醇酒。全词画意诗情俱胜,亦佳作也。
比《念奴娇》更为疏逸的,则是《水调歌头》:
亭小可容膝,真似寄鹩枝。客来休讶迫窄,老子只随宜。凫鹤短长莫问,鹏;逍遥自适,何暇论成亏。万事一尊酒,齐物物难齐。种株梅,移个竹,凿些池。添他无限风月,尽可著吾诗。世上黄鸡白日,门外红尘野马,役役付儿痴。起舞一挥手,天外片云飞。
此词淡雅疏逸,具有浓厚的隐逸色彩,当是周权无可奈何状态下,以闲适自遣的反映。“起舞”二结句,清劲飘逸,非庸才能为。这样的作品还有《青杏儿》:
两鬓点霜花,汉南柳、心事蹉跎。幼舆只合居岩谷,绳床近竹,柴门临水,任我婆娑。诗老日相过。爱苍苔、屐齿新蹉。生涯点检无多子,东篱种菊,南山种豆,醉后高歌。
词笔疏放,意境高雅,充分表现了词人的放逸襟怀。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疏放超迈情怀,此山词中才时时涌动着一股清灵、激越之气。即使是最易流于晦涩质实的咏物词,也能写得清丽幽雅,耐人玩味。如《百字谣》咏海棠云:
粗桃俗李,漫眼底纷纷,等闲开落。得似花仙夸艳质,暖透胭脂犹薄。梅不同时,芳心难聘,空妒肌如玉。自然佳丽,不须归荐华屋。最好一抹彩云,轻盈飞不去,漫空高簇。霁日浓熏浑欲醉,照映光风眩烁。遍倚栏干,狎渠清赏,聊为怜幽独。簪花醉也,夜深犹索芳醁。
若遇和性情相切合的题材,则更是得心应手,尽显本色。如《清华乐·怀古》云:
残山剩水,陌上多尘土。此地当时分汉楚,俯仰几番今古。暮云野树苍茫,秋风荒草沙场。极目寒鸦归外,数家篱落斜阳。
词境凄冷荒寒,笔带秋声,句法结构和景物意境,都有颇似马致远散曲《天净沙·秋思》的地方。此词可视为此山词中小令的代表作。
总之,周权的隐忍坚贞,超旷自持,苦笑为词,更多继承了金元词风,与南宋浙江豪放词派也小有差异。这也是新时代背景下的一种新变。
张雨(1277—1350),字伯雨,一字天雨,号贞居子,钱塘人,宋理学家张九成之后。博学多闻,襟怀洒落。年二十,弃家为道士,居茅山,作黄篾楼,藏书甚多,世称句曲外史。张雨虽托迹黄冠,实属文士,交流很广,以方外诗人与馆阁词臣相颉颃。他曾从赵孟頫学书法,从虞集学符箓,一时名士范椁、袁桷、马祖常、杨载、揭傒斯、黄溍等均与之交结,以至名动京师。晚年尤为杨维桢推重,称其诗“俊逸淡澹”。明人顾起纶《国雅品》列其诗为仙品,称“其诗如深谷幽兰,苾芬远袭,亦品中灵秀也”。清人王士禛《香草笔记》则称赏其拗体绝句,认为“颇有坡谷遗风”。张雨亦善词,今存词51首,风格多样,成就较高。著有《贞居先生诗集》、《贞居词》等。
张雨与朱晞颜一样,都是南宋格律—风雅词派的继承者。张雨是仇远的弟子、张翥的同窗,填词学白石,颇得清丽瘦劲之旨。且看《满庭芳·重九次赵侯韵》:
湖曲荒烟,石林斜日,笛声凄断山阳。孤怀无托,只用醉为乡。回首西风黄落,尽输他、松桧青苍。相思处,书题新桔,还待满林霜。人生难会合,良辰孤负,把菊传觞。便三人对月,独自清狂。正为跫音空谷,天远近、鸿鹄高翔。空追和,阳春一曲,聊代紫萸囊。
全词清空峭拔,大有白石和玉田的遗风,上片尤为神似。有时甚至直接模拟白石的风格,如《早春怨·拟白石》:
盼得春来,春寒春困,陡顿无聊。半剔残缸;,片时春梦,过了元宵。空山暮暮朝朝,到此际无魂可消。却倚东风,水如衣带,草似裙腰。
拟作而能自出机杼,风神俊美,格调洒落。下片写意造语,变熟为生,造语新奇,令人称赏。
不过,《贞居词》最突出的成就还是反映在咏物词的创作上,不但数量最多,而且质量也较高,计有《摸鱼儿·双莲一干为人折去,仲举邀予赋之》、《瑶花慢·赋雪次仇山村》、《宴山亭·赋杨梅》、《烛影摇红·红梅》、《水调歌头·盆荷》、《凤凰台上忆吹箫·和欧阳彦珍催桂》、《满江红·玉簪次班彦功韵》、《雪狮儿·赋梅次仇山村韵》、《东风第一枝·玉簪》9首。兹以《宴山亭·赋杨梅》为例:
鹤顶朱圆,丰肌粟聚,宝叶揉蓝初洗。亲剪翠柯,远赠筠笼,红泉流齿。骨换彤砂,笑尚带、儒酸风味。谁记,曾问谱西泠,绿阴青子。君家几度尊前,摘天上繁星,伴人同醉。纤手素盘,历乱殷红,浮沉半壶脂水。珍果同时,惟醉写、来禽青李。争似,为越女、吴姬染指。
状物细腻精细,指代形象生动,衬托鲜明妥帖,委实工巧而圆转。
虽然,这还算不得贞居咏物词的代表作。贞居词中的咏物精品,当数《水调歌头·盆荷》一阕,托物咏怀,格调超迈。词云:
江湖渺何许,归兴浩无边。忽闻数声水调,令我意悠然。莫笑盆池咫尺,移得风烟万顷,来傍小窗前。稀疏淡红翠,特地向人妍。华峰头,花十丈,藕如船。那知此中佳趣,别是一壶天。倒挽碧筩酾酒,醉卧绿云深处,云影自田田。梦中呼一叶,散发枕书眠。
小小盆荷在作者笔下,竟有如此摇曳的风姿、脱尘的韵致与阔大的境界,读之令人忘却眼前乃一小小盆荷,竟是万顷莲池与浩瀚烟波,而词中的主角——这株荷花,俨然就是凌波而至的荷花仙子了。这份俊逸潇洒,已不是“白石体”或“玉田体”所能牢笼的了。
正如他的身份和为人,张雨作词,不拘一格,虽多为唱和赠答之作,但或写流年易逝的感叹,或写山居生活的恬淡,或写人生的闲情与人世的清愁,或诙谐,或婉约,或豪俊,诚元代中期浙江词坛一位别开生面的词家。
张可久(1280—1352后),原名张久可,字可久,号小山,以字行,庆元(今宁波)人。家世业儒,早年客居吴江,即以散曲知名。至大、延祐间长期生活于杭州,与贯云石、刘致、薛昂夫等人优游湖山。后任绍兴路吏,历衢州、婺州路吏。至元年间在桐庐典史任上。至正初,改徽州松源监税。至正九年(1349)在昆山任幕僚,出入顾瑛玉山堂。张可久是散曲大家,是元代作品传世最多的曲家。作词虽是“副业”,然亦收获颇丰,不但词作数量多达66首,且自具特色,独步一时。
张可久词最鲜明的特色有两点:一是题材以山水景物为主;二是词风清丽潇洒。先来看下面这首《风入松·湖上九日》:
哀筝一抹十三弦,飞雁隔秋烟。携壶莫道登临晚,双双燕、为我留连。仙客玲珑玉树,佳人窄索金莲。琅琅新雨洗湖天,小景六桥边。西风泼眼山如画,有黄花、休恨无钱。细看茱萸一笑,诗翁健似当年。
全词抒情俊爽洒脱,写景明丽疏快,以情带景,融景入情,直抒胸臆,有回肠荡气之感。随性勾勒,故能有清新夺魄之韵。化用前人典故,不但如同己出,连情味亦能类似,读者分明可见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杜牧《九日齐山登高》的影响在。不过,词中已依稀流露出几丝元曲的滑熟来。
相比之下,下面这首《百字令·春日湖上》,更多保留了南宋以来形成的词体特色。词云:
扣舷惊笑,想当年行乐,绿朝红暮。曲院题诗,人去远、别换一番歌舞。鸥占凉波,莺巢小树,船阁鸳鸯浦。画桥疏柳,风流不似张绪。闲问苏小楼前,夕阳花外,归燕曾来否?古井香泉秋菊冷,坡后神仙何许?醉眼观天,狂歌喝月,夜唤西林渡。穿云笛响,背人老鹤飞去。
本篇所写,乃张可久晚年隐居杭州时所作。上片追忆旧时欢娱,下片悲悼物是人非,全词脉络分明而意象流走灵动,作者以回忆和联想绾结起生命的时空长廊,声色光影,调度得当,放收自如。全词将行乐与警省、清隽潇洒与迷惘感伤,调配一处,令人印象深刻。
赵雍(1289—?),赵孟頫次子,字仲穆。泰定四年(1327)以荫授昌国知州,改知海宁。至正十四年,累迁集贤待制。至正十六年(1356),以湖州路同知致仕。卒年七十余。赵雍能书擅画,尤善画兰木竹石。著有《赵仲穆遗稿》一卷,今存,凡诗、词各17首。《彊村丛书》刊《待制词》一卷。
仲穆作词,与其父大不相类,清丽妩媚,缠绵婉约,盖学《花间》、南唐,或柳永、清真而得其仿佛。学《花间》、南唐者,如《人月圆》。词云:
人生能几浑如梦,梦里奈愁何。别时犹记,眸盈秋水,泪湿春罗。绿杨台榭,梨花院宇,重想经过。水遥山远,鱼沉雁渺,分外情多。
学柳、周者,则有《烛影摇红》。词云:
新绿成阴,落红如雨春光晚。当年谁与种相思,空羡双飞燕。寂寞幽窗孤馆。念同游、芳郊秀苑。香尘随马,细草承轮,都成肠断。别久情深,几时重约闲庭院?高楼终日卷珠帘,极目愁无限。莫恨蓝桥路远,有心时、终须再见。休教长怨,镜里孤鸾,箧中团扇。
又如《玉耳坠金环》(即《烛影摇红》)词云:
乳燕交飞,晓莺轻啭花深处。画堂帘幕卷东风,晴雪飘香絮。犹记当时院宇。悄寒轻、梨花暮雨。绣衾同梦,鸳枕双敧,绿窗低语。春已阑珊,落红飘满西园路。强拈针线解春愁,只是无情绪。无奈年华暗度,黛眉颦、柔肠万缕。章台人远,芳草和烟,萋萋南浦。
这些词作,虽有“人生能几浑如梦,梦里奈愁何”、“莫恨蓝桥路远,有心时、终须再见”、“强拈针线解春愁,只是无情绪”之深挚动人,意境亦堪称浑厚,但总体看,婉丽有余,而精警不足,骨力较弱。
使《待制词》的格调在整体上攀上一个新台阶的,是如下词作。且听《江城子》词云:
仙肌香润玉生寒。悄无言,思绵绵。无限柔情,分付与春山。青鸟能传云外信,凭说与,带围宽。花梢新月几时圆。再团圞,是何年。可是当初,真个两无缘。极目故人天际远,多少恨,凭阑干!
再听《水调歌头》词云:
春色去何急,春去尚微寒。满地落花芳草,渐觉绿阴圆。马足车尘情味,暑往寒来岁月,扰扰十余年。赢得朱颜老,孤负好林泉。宝装鞍,金作镫,玉为鞭。须臾得志,纷华满眼纵相谩。功名自来无意,富贵浮云何济,于我亦徒然。万事付一笑,莫放酒杯干。
与赵雍一般词作不同,此二阕中有感慨,有寄托,风格豪健,情感本色,格高品雅,情韵悠长,意境浑茫。清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三曾言“待制词以婉丽胜”,但上述两首词,虽有婉丽之句,却更显示出一种疏放矫健的骨力,分明有郁怒不平之意寓焉。明人许初跋赵雍自书乐府卷子,称此二阕“颇以孤忠自许,纷华是薄,而兴亡骨肉之感,默寄其中”,可谓赵氏解人矣。
赵氏还有另一首《江城子》,更直言其“耿耿孤忠”,亦应提及。词云:
五陵衣马恣轻肥,竞新奇,亦何为?混处贤愚,谁与辨雄雌!任尔刺天何足道,终不肯、羡群飞。燕山花落暮春时。杜鹃啼,劝谁归?耿耿孤忠,惟有此心知。天赋我才还有用,应不至,负心期。
在元代中期“第二梯队”词家中,赵雍无疑是非常杰出的一位。
五家之外,其他较具特色的词家,按时间先后,列叙如下。
许谦(1270—1337),字益之,其先京兆人,后徙金华。幼孤,伯母口授《孝经》、《论语》。稍长,发愤读书,虽病不废。年三十一,受业于金履祥之门,尽得其传。于书无所不读。有司闻其名而辟之,皆不就。延祐初,居东阳八华山,开门讲学,从学者达千人。不出里巷四十年。晚年自号白云山人,人称白云先生。至元三年卒,年六十八,谥文懿。谦与北方理学家许衡齐名,并称南北“二许”,又是“金华四先生”之一。他站在理学立场,认为诗文之作应“扶翼经义,张维世道”。其文醇古,无宋人语录习气,是理学家兼擅文章者。诗也不同于一般理学家诗,能于理中含兴象。五言古诗有魏晋高古之格,七言歌行亦较有气势。著述丰富,诗文有《白云集》四卷。
许谦虽为理学家,亦能词,《全金元词》录其词2首。兹录其《蝶恋花·正月十一日》如下:
杨柳池塘春信早。帘卷东风,犹带余寒峭。暖透博山红雾绕,洞箫扶起歌声杳。初试花冠金凤小,鬓乱钗横,长怯旁人笑。银烛未残尊未倒,鸡声漏永频催晓。
细致生动,清丽隽永,无一丝酸腐气,不让名家。另一首《祝英台近·次韵潘明之秋思》,写“磊落胸怀”、“行藏心事”与“野月”、“山云”之乐,亦潇洒可诵。
杨载(1271—1323),字仲弘,建宁蒲城(今属福建)人,后徙居杭州。少孤,博涉群书,年四十不仕。户部贾国英数荐于朝,以布衣召为翰林国史院编修官。调管领系官海船万户府照磨,兼提控案牍。延祐初进士及第,授饶州路同知浮梁州事,迁宁国路总管府推官。至治三年卒。其文深得赵孟頫推重,因而名动京师。《元史·儒林传》“其文章一以气为主,博而敏,直而不肆,自成一家言”。惜其文已散失殆尽。杨载为元诗四大家之一,虞集誉之为“百战健儿”,范梈;赞其所作为“一代之杰作”。其论诗推崇汉、魏、盛唐,讲究诗法,写作态度认真。各体中俱有佳作,最为传诵者为七律《宗阳宫望月》。七言歌行则写得雄浑流丽,正是“百战健儿”风貌。在虞、杨、范、揭四家中,杨诗流传下来的最少。盖杨死时,其子尚幼,残稿流落,无人收拾编次。今传诗集《杨仲弘集》八卷。另有《诗法家数》(四库馆臣认为此书系伪托)。
唐圭璋先生《全金元词》录杨载词1首,调寄《水龙吟》。词云:
鸿沟定约东归,又谁遣赤龙回指。青娥舞罢,重瞳饮泣,断肠声里。半壁酸风,两淮寒月,古今兴废。眇乌江满眼,惊涛卷雪,分明总是英雄泪。木末招招舟子,载何人断烟流水。平沙尽处,青山数点,江东千里。长啸风前,无人会我,登临此意。但黄庐苦木,夕阳回照,有渔歌起。
此系怀古之作。虽然遣词造语,时见前人印痕,词意也未必新鲜,但仍当得起“气韵沉雄”四字。身为宋末出身的南方人,自有切身体会在内。
郑禧,生卒年不详,字天趣,温州人。曾登进士第,任黄岩州同知。有自传体爱情小说《春梦录》传世。小说中载其与吴氏女唱和词篇数阕,皆可诵。兹录《木兰花慢》一阕如下:
任东风老去,吹不断,泪盈盈。记春浅春深,春寒春暖,春雨春晴,都来杀诗人兴。更落花、无定挽春情。芳草犹迷舞蝶,绿杨空语流莺。玄霜着意捣初成,回首失云英。但如醉如痴,如狂如舞,如梦如惊。香魂至今迷恋,问真仙、消息最分明。后夜相逢何处?清风明月蓬瀛。
借暮春时节的风雨落花来写柔情,最易令人改容动心;而上下片叠字的连用,更将抒情主人公不堪愁闷和无限渴慕的浓情传达出来。
周玉晨,字晴川,钱塘人。有《晴川词》,不传。朱晞颜《瓢泉吟稿》中有与周晴川兄弟会饮词,则与晞颜为同时代人。沈雄《古今词话·词辨卷上》载:“元程钜夫曰:‘予于近代诸家乐府,惟清真集犁然当于心目,晴川殊有宗风。’”则玉晨当为周邦彦后人,且卓有成就。近人周庆云《历代两浙词人小传》谓玉晨即“邦彦从子”。可惜今仅存《十六字令》1首,见《花草粹编》卷十。词云:“眠。月影穿窗白玉钱。无人弄,移过枕函边。”寥寥数语,清新可喜。
赵由㑺,赵孟頫侄,字仲时,吴兴人,身世不详。存词1首,调寄《清平乐》,词云:“楚云迷断,桃叶江南岸。春去秋来情汗漫,愁绝一行新雁。锦书欲寄双成,殷勤为谢芳卿。明月碧梧凉夜,有谁知度箫声?”词情浓郁,词意深长,词格柔婉,词语悠扬,为元代写情词中的佳作,即使置之晚唐、北宋,亦有立足处。
徐再思,生卒年不详,字德可,号甜斋,嘉兴人,曾任嘉兴路吏,为元代著名曲家,与贯云石(号酸斋)齐名,时人号为“酸甜乐府”。徐再思存词一首,亦调寄《清平乐》,词云:
西风吹断,帆迥浔阳岸。水影碧涵天影漫,倒印片云孤雁。琵琶旧谱新成,舟中应有苏卿。愁耳不堪重听,声声又复声声。
词人借白居易《琵琶行》典故,写知遇难得,深挚感人。
最后,讨论元代后期浙江词人。
此期浙江词人,有吴镇、王国器、李孝光、沈禧、王蒙、吴景奎、袁士元、陶宗仪、凌云翰、明本、梵琦等,共21家。其中,吴镇、王国器、李孝光、沈禧、吴景奎、陶宗仪、凌云翰7家,较有特色和成就,姑以“七子”名之。元代后期词坛虽然没有产生比较突出的大家,但在元词三期中,人数最多,作品最多,风格也更为丰富,或潇洒,或细腻,而一以情意真切为本。这说明经过一段时期的发展,词体终于挣脱元曲的羁绊,逐渐受到文士的重视,开始向词体本位回归,同时也显示出重情、言情的趋向。另外也表明经过一段时间的沉寂,浙江重又成为词体创作的重镇,并显露出发展和繁荣的气象。
吴镇(1280—1354),字仲圭,号梅花道人,嘉兴人。志行高介,一生隐居不仕,被称为“吴隐君”。至正十四年卒,享年七十五岁。书仿晚唐杨凝式,画出关、荆、董、巨,每作山水竹石,必题诗词于上,时号为“三绝”。尝临荆浩《秋景渔父图》,题《渔父词》16首,又作《酒泉子》8首,分题所图“嘉禾八景”。早年与其兄师事毗陵柳天骥,垂帘卖卜于市朝。居室号“梅花庵”,自署“梅花庵主”。明人将他与黄公望、倪瓒、王蒙并称“元四大家”。后人辑其诗文为《梅花道人遗墨》,《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八提要有云:“镇以画传,初不以文章见重。而抗怀孤往,穷饿不移,胸次既高,吐属自能拔俗。”《彊村丛书》辑《梅花道人词》一卷,存词29首。
吴词多为题画所作,淡雅俊逸,清新脱俗。其《渔父词》之高妙,实不减始祖志和。且录其数阕如下:
红叶村西夕照余,黄芦滩畔月痕初。轻拨棹,且归欤,挂起渔竿不钓鱼。
点点青山照水光,飞飞寒雁背人忙。冲小浦,转横塘,芦花两岸一朝霜。
重整丝纶欲掉船,江头新月正明圆。酒瓶倒,岸花悬,抛却渔竿和月眠。
残阳浦里漾渔船,青草湖中欲暮天。看白鸟,下平川,点破潇湘万里烟。
绿杨湾里夕阳微,万里霞光浸落晖。击楫去,未能归,惊起沙鸥扑鹿飞。
残霞返照四山明,云起云收阴复晴。风脚动,浪头生,听取虚篷夜雨声。
五岭风光绝四邻,满川凫雁是交亲。云触岸,浪摇身,青草烟深不见人。
这些题画小令,以清新优美、空灵明丽的山水为背景,衬托出一个抛却功名富贵、寄意山水的高洁渔父形象,显示出浙江文化精神中一脉相承的人格追求。
吴镇《酒泉子》8首,分别题咏所绘其乡“空翠风烟”、“龙潭暮云”、“鸳湖春晓”、“春波烟雨”、“月波秋霁”、“杉闸奔湍”、“胥山松涛”、“武山幽澜”八景,地方特色鲜明,描写简朴生动,足资读者延赏。如题“胥山松涛”画卷云:
百亩胥峰,道是子胥磨剑处。嶙峋白石几番童,时有兔狐踪。山前万个长松树,下有高人琴剑墓。周回苍桧四时青,红日战涛声。
王国器(1284—?),字德琏,号云庵,一作筠庵,湖州人。王蒙父,赵孟頫婿。至正二十六年(1366)犹存。《词林纪事》引《词统》云:“王德琏学识为时所推,尤长于今乐府。”今存词13首。《踏莎行》10阕,咏美人“沐发”、“匀面”、“啼痕”、“颦色”等等,实香奁之体,价值不大;唯“破窗风雨,为性初微君赋”一阕,纯写相思之苦,尚堪讽咏。词云:
润逼疏棂,寒侵芳袂,梨花寂寞重门闭。检书翦烛话巴山,秋池回首人千里。记得彭城,逍遥堂里,对床梦破檐声碎。林鸠呼我出华胥,恍然枕石听流水。
云庵词中,最值得称道的,是3首题画词,颇能传画意于虚实之间,兹俱录如下:
青山不趁江流去,数点翠收林际雨。渔屋远模糊,烟村半有无。大痴飞醉墨,秋与天争碧。净洗绮罗尘,一巢栖乱云。
——《菩萨蛮·题黄子久溪山雨意图》
秋声吹碎江南树,正是潇湘肠断处。一片古今愁,荒碕水乱流。披图惊岁月,旧梦何堪说。追忆谩多情,人间无此情。
——《菩萨蛮·题倪征君惠麓图》
金润飞来晴雨,莲峰倒插丹霄。蕊仙楼阁隐岧峣,几树碧桃开了。醉后岂知天地,月寒莫辨琼瑶。一声鹤叫万山高,画出洞天清晓。
——《西江月·题洞天清晓图》
以上三阕,首阕通篇俱佳,次阕上片激荡,末阕下片传神。
李孝光(1285—1350),字季和,号五峰,温州乐清人。少博学,隐居雁荡五峰下,四方之士远来受学,泰不华、陶宗仪均师事之。至正间,应诏入京,授著作郎,迁秘书监丞。至正十年卒,年六十六。孝光以文章负名当世,其文取法古人而不趋世尚。其诗风骨遒上,力欲排古人,与杨维桢齐名。著有《五峰集》六卷。有《五峰词》一卷,凡22首。
五峰词多写隐居情趣,农家风物,或涉荣枯宠辱,行藏出处,词风浅俗波俏,显然有元曲的影响在内。《满江红》一阕为其代表作,词云:
烟雨孤帆,又过钱塘江口。舟人道、官侬缘底,驱驰奔走。富贵何须囊底智,功名无若杯中酒。掩篷窗、何处雨声来,高眠后。官有语,侬听取;官此意,侬知否?叹果哉忘世,于吾何有?百万苍生正辛苦,到头苏息悬吾手。而今归去又重来,沙头柳。
此词借用与舟子的一场问答,写为官之道,反映出作者一心为民、不辞辛苦的思想情操。方言的运用,使得词作显得俚俗可亲。
《念奴娇》则是一首比较单纯的风土词。词云:
江南春暮,看麦枯蚕老,故乡风物。缟袂青裙桑下路,笑动斜阳村壁。鹅鸭比邻,牛羊日夕,父老头如雪。桑麻旧语,宁论汉庭人杰。谁办草草杯盘,朱樱绿笋,逸兴尊前发。冉冉年华吾老矣,目送孤云明灭。拾穗行歌,摘瓜抱蔓,此事真毫发。逢君轰饮,与吾唤取明月。
词中写五月江南乡村风土人情如在目前,而贯穿其中的则是一股清刚自守之气和怡然自得之意,一个无待于外、自足自立的隐者形象傲然其间。
相比之下,《水调歌头·题于彦明新居》更能表现作者寄情山水的隐逸情怀。词云:
东湖浸南麓,北荡带西山。其中大有佳处,元不减商颜。上有雁峰千叠,下有龙滩百曲,别是一人寰。昨夜雨新过,流水到花间。一张琴,一壶酒,伴渠闲。诗成真宰应妒,万象入嘲讪。北海尊罍依旧,东里杖藜无恙,未放鬓毛斑。吾亦秣吾马,不怕路盘盘。
此词虽为他人新居而赋,而欣悦赏爱之情跃然纸上。“昨夜雨新过,流水到花间”,新美芳香,令人沉醉向往;“吾亦秣吾马,不怕路盘盘”,振奋昂扬,让人从容淡定。这是生活和生命的赞美诗与主旋律,这是清醒而健全的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这是乐观而自信的隐逸情怀。德国诗人荷尔德林在其名诗《在柔媚的湛蓝中》中写道:“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陶渊明、张志和、李孝光,就是中华民族“诗意栖居”的明证,而志和式的潇洒、孝光式的俏皮,更反映出浙江文化乐观自信和机智幽默的一面。
沈禧,生卒年不详,字廷锡,吴兴人,至正前后在世。能词曲,有散曲八套与《竹窗词》一卷传世,存词55首,其数量在元代浙江词人中位居第二,仅次于张可久。
沈词多写景、题画、咏物之作,格调洒脱,风格清丽,语言平易。总体看,竹窗词清幽俊逸,萧疏淡雅。如《风入松·咏画景》云:
竹冠藜杖葛裁襟,华发半盈簪。尘缘一点无萦绊,闲边趣、不管浮沉。姓字不闻入耳,梦魂长绕山林。相随惟有一床琴,得趣最幽深。溪桥野径忘危险,任迢遥、为觅知音。一曲高山流水,利名都不关心。
以及《满江红·咏全溪清隐》云:
拣好溪山,容我住、有幽禽调曲。缚数椽、低低茅舍,也胜华屋。镇日柴门无俗客,一渠流水铿金玉。任苔痕、草色带朝烟,侵阶绿。篱边种,陶潜菊。窗前植,王猷竹。乐有余、坦率频忘荣辱。吾爱吾庐真得趣,男婚女嫁情缘足。总明朝、风雨及阴晴,眠初熟。
这样的词作,显然是在有意承续陶渊明以来形成的隐逸文化传统。其他诸如《八声甘州·咏施以和溪南小隐》、《菩萨蛮》(峨冠博带青藜杖)、《浣溪沙》(著罢南华一卷书)、《阮郎归·山市樵歌》、《清平乐·题渔父图》,以及调寄《风入松》的大多数作品,也都是旨趣相近的词作。从这些词作,读者不难看出沈氏胸襟洒脱的人生境界。
意气旨趣所及,就连写景、咏物,也大多带上超凡脱俗的清逸之气。如《鹧鸪天·水仙词》云:
邂逅江妃泽畔逢,何年谪降蕊珠宫?轻绡翦袂罗裁袜,秋水为神玉作容。清浅处,月明中,凌波微步欲飘空。三生已断身前梦,一味全真林下风。
形象晶莹洁净,想象清奇瑰丽,令人有出尘飘举之感。又如《清平乐·题扇小景》词云:
平湖渺渺,一叶扁舟小。荡漾不须频举棹,观尽云山多少。问渠乐意如何?平生惯识烟波。载却月明归去,数声欸乃清歌。
这哪里是题咏扇面,分明是一阕清旷绝尘的渔父词啊。沈禧《风入松·题驿亭图》词有云:“丽词一曲按新声,调格总高清。”事实上,沈禧词高雅清逸,读之令人神清气爽,是当得起这样的评价的。“格调总高清”,不妨看成是他夫子自道。
当然,我们知道,真隐士未必真忘却尘世,在他们的心底,必定仍保留着对人间是非善恶的道德、情感评判。就像陶渊明当年写《咏荆轲》、《读山海经》等作品一样,沈禧也写下《满庭芳·为施克明题〈雪拥蓝关图〉》、《沁园春·追次文丞相,题张巡、许远两忠臣庙》这样的词作,表明词人尚有一颗崇敬贞荩之臣的激烈忠勇之心。
与上述词作相比,沈氏次韵王国器所作《踏莎行》香奁八咏,就可以等闲视之了,虽然这些词作代表了沈氏深婉绮艳的另一种词风。兹举其“绣床凝思”一阕,以资品鉴。词云:
杂组香绒,错综纹理,倚床脉脉如春醉。沉吟暗想玉京人,雕鞍何处鸣珂里。无限离愁,谁知就里,滔滔比似西江水。无情日夜向东流,一缄好寄相思泪。
风流蕴藉,一往情深,可以看作竹窗词中的别调。
吴景奎(1292—1355),字文可,兰溪人。年十三,为乡正。年三十,海道万户刘贞为浙东宪府掾,辟为从事。次年刘离任,景奎亦辞归,绝意仕进。后又荐署兴化路儒学录,以母老辞不就。至正十五年卒于家,年六十四。景奎于书无所不读,工诗,众体皆备,有唐人遗风。又喜论诗,尝辑《诗家雅言》三卷,今未见。去世后,其子吴履及门人黄琪编其遗诗为《药房樵唱》三卷。词存集中,后人辑为《药房乐府》一卷,凡11首。
吴氏之为人,潇洒不羁,药房词亦豪放恣肆,音节疏放。如《满江红·天台道中》词云:
翠逼篮舆,天台路、树迷烟际。襟袖冷、朔风初定,露华才坠。珠斗横空孤嶂远,金波摇月寒潭碎。问刘郎、采药遇神仙,知何地?终不负,风云志。还有待,江山意。想琐窗应念,故人归去。翠羽梅花山下梦,青衫枫叶江头泪。算邮亭、一曲好姻缘,何时会?
行走天台道中,自然会想起刘、阮遇仙的典故,又由美好姻缘,联想到人生的际遇。如此,词作的题旨、境界和风格都得到提升。“终不负,风云志。还有待,江山意”数句,分明是作者的夫子自道了;而“算邮亭、一曲好姻缘,何时会”,则明白是作者的期盼和慕求了。以意逆志,是否可以认为词人之绝意仕途,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药房词仅存11首,词风基本一致,即使是交游之作,也写得亢爽矫健,让人意举兴起。如《念奴娇·寄萧善云》词云:
绛河明月,到中秋、不比寻常三五。神女梦,寒生嫉妒,特地行云行雨。天上婵娟,人间阴晦,怅望成凄楚。金尊翠袖,澹然相对无语。遥想天柱峰头,通宵宴赏,此地今何处?争似银桥侵汉表,直入琼楼玉宇。桂树婆娑,羽衣凌乱,偷得霓裳谱。素娥应笑,醉来狂兴如许!
从词序看,这是一首交游词。实际上也是一首节序词,中秋词。友情已足可怀,又适逢中秋独酌,自然情不能已。于是,面对可见之皓月,和想象之神女,词人终于“醉来狂兴如许”。
陶宗仪(1316—?),字九成,号南村,黄岩人。少试有司,一不中即弃去。务古学,无所不窥。出游浙东、西,师事张翥、李孝光、杜本。元季寓松江,著书授徒,累辞避举。明初尝任学官,永乐元年(1403)犹存。工书,能诗。著有《辍耕录》三十卷、《南村诗集》四卷、《沧浪棹歌》一卷等。
南村存词6首,见《沧浪棹歌》,附于诗后。周泳先《唐宋金元词钩沉》辑为《南村诗余》一卷。其三为隐逸词,余三为咏物词,数量虽少而品格甚高。如《南浦》词云:
如此好溪山,羡云屏九叠,波影涵素。暖翠隔红尘,空明里,着我扁舟容与。高歌鼓枻,鸥边长是寻盟去。头白江南,看不了,何况几番风雨!画图依约天开,荡清晖,别有越中真趣。孤啸拓篷窗、幽情远,都在酒瓢茶具。水葓摇,晚月明,一笛潮生浦。欲问渔郎无恙否,回首武陵何许?
此词借山水描写表现词人的清高人格,动静相间,明暗结合,虚实互补,情景一体,隽永含蓄。清人王奕清《历代词话》卷九称此词卒章“水葓摇”以下数句“其高致可想见也”。此词前原有小序云:“会波村,在松江城北三十里。其西九山离立,若幽人冠带拱揖状。一水并九山南过村外,以入于海。而沟塍畎浍,隐翳竹树间。春时桃花盛开,鸡犬之声相闻,殊有武陵风概,隐者停云子居焉。一舟曰水光山色,时放乎中流,或投竿,或弹琴,或呼酒独酌,或哦咏陶谢韦柳诗,殆将与功名相忘,尝坐余舟中,作茗供,襟抱清旷,不觉度成此曲。主人即谱入中吕调,命洞箫吹之,与童子棹歌相答,极鸥波缥缈之思云。”情景思致俱佳,意境清幽,淡泊优美,冲粹不凡,可与此词相辉映。
相比之下,《念奴娇·九日有感,次友人韵》一阕,直抒胸臆,作者之牢落不平溢于言表,而卒归高蹈。词云:
黄花白发,又匆匆佳节,感今怀昔。雨覆云翻无限态,故国寒烟榛棘。杜老飘零,沈郎瘦损,此意天应识。划然长啸,不知身是孤客。呼酒漫祓清愁,玉奴频劝,两脸添春色。眼底平生空四海,倦拂红尘风帻。戏马台荒,龙山人老,往事休追惜。山林无恙,也须容我高屐。
此词正可为《南浦》之注脚和旁白,词人遗世之缘由,隐逸之决心,皆表露无遗。
南村之咏物词,《露华》一阕赋碧桃,《一萼红》赋红梅,《月下笛》赋落梅,俱可诵,而尤以《月下笛·赋落梅》最见作者精神。词云:
东阁诗悭,西湖梦残,好音难托。香消玉削。早孤标顿非昨。阿谁底事频横笛?不道是、江南摇落。向空阶闲砌,天寒日暮,病鹤轻啄。情薄。东风恶。试快觅飞琼,共翔寥廓。冰魂漠漠,谩怜金谷离索。有时巧缀双蛾绿,天做就、宫妆绰约。待一点脆圆成,须信和羹问却。
上片极写梅花之零落不偶,下片寄托美好之愿望,赋梅实咏人,为飘零人生寻求归宿。
凌云翰,生卒年不详,字彦翀,号柘轩,钱塘人。至正间举浙江乡试,授平江路学正,不赴。明洪武十四年(1381),受荐至京,授四川学官。坐贡举乏人,谪南荒以卒,归骨西湖。著有《柘轩集》四卷。其诗华而不靡,驰骋而不离轨。亦工词,后人辑为《柘轩词》一卷,凡28首。明瞿佑《归田诗话》卷下曾言凌氏有“梅词《霜天晓角》一百首,柳词《柳梢青》一百首,号‘梅柳争春’者,属予和之”,惜未见。
柘轩词的题材内容,大致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感慨人生之作,如《苏武慢》组词12首、《念奴娇》(等闲屈指)、《风入松·和贝廷琚助教韵》等;另一类则是咏物、题画、写景及应酬的闲适之作,如《蝶恋花·杏庄为莫景行题》2阕、《满江红·咏梨花鸟图》、《凤凰台上忆吹箫·赋凤仙花》、《瑶华慢·赋雪》、《狮儿词·赋梅和仇山村韵》、《一剪梅·寿俞子中紫芝》、《渔家傲·寿杨复初》等。两类作品,均有不俗表现。在元末明初的浙东词坛,凌氏堪称大手笔。
第一类词可以《苏武慢》组词第五首为代表。词云:
破帽多情,布帆无恙,兴尽便寻溪转。明月来时,浮云飞尽,千古翠屏宜晚。桂棹兰桨,荷衣芰制,偏称药炉经卷。看轻鸥、点破长烟,一望水连天远。尝记得、雪满山阴,舟回剡曲,何必过门相见。浩气难消,哀情谁会,万里碧空横剑。一道虹桥,半天龙驾,尚忆幔亭开宴。要长生、须出人间,未卜道缘深浅。
词中既有对隐居生活的憧憬,也有对人世俗务的淡泊,但作者并不是空洞说理,而是借助山水形象和隐者生活情形的描写,来表达遗世高蹈的胸襟,这就使作品具有了较高的艺术性。至于被清人沈雄《柳塘词话》评为“悟后人语”的《念奴娇》(等闲屈指)一阕,纯以议论为主,缺少生动的形象,就未免空洞说教了。
柘轩词的艺术成就,主要还是体现上第二类词作上。且看其《蝶恋花·杏庄为莫景行题》词云:
一色杏林三百树,茅屋无多,更在花深住。旋压小槽留客醉,举杯忽听黄鹂语。醉眼看花花亦舞,风卷残红,飞过邻墙去。恰似牧童遥指处。清明时节纷纷雨。
过雨春波浮鸭绿,草阁三间,人住清溪曲。旧种小桃多似竹,乱红遮断松边屋。有客抱琴穿翠麓,隔水呼舟,应是怜幽独。历历武陵如在目,几时同借仙源宿。
这是柘轩词中最为流行的两首作品。问其好处,大致有二:一是善于捕捉日常生活中的清丽景象,并用浅近的语言表达出来,从而形成清新隽永的风格;二是化用前人诗词,以故为新,使眼前景象增添诗情画意和书卷气息。
凌云翰在《论诗》诗中曾表明自己的创作主张:“开门方觅句,折简复论诗。每到真成趣,由来不费辞。艰深文浅近,臭腐化神奇。得失真悬绝,须劳一转移。”可见凌氏追求的是一种清新俊逸、感情真挚、平易自然的诗格,反对一味求奇而艰涩的作风。上述二阕,正是凌氏文学观在词体创作上的具体反映。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十二曾评“一色杏林三百树”一阕“辞格清逸,一洗铅华,非骈金俪玉者比也”。清褚人获《坚瓠补集》卷五亦云此词“辞格清逸,不减宋元名家”。清人沈雄《柳塘词话》所云“柘轩词格爽逸”,指的也是这类作品。
《狮儿词·赋梅和仇山村韵》也是柘轩词中写得较好的一首。词云:
蹇驴破帽,知是几度寻春,山南山北。惆怅亭荒仙远,苔枝空绿。村醪正熟,为花醉、何妨留宿。春光似怕人冷落,先回空谷。潇洒生意自足。有高标、不厌矮篱低屋。与雪相期,侧耳隔窗虫扑。晚晴纵步,又还信、一枝筇竹。莫嫌独,自在画阑东曲。
这是一首咏梅词,写得灵活多变,潇洒自如,情趣盎然。作者言处处寻春,终于发现春在山间,这“春”便是梅花。一句“春光似怕人冷落,先回空谷”,不但道出词人的欣喜,还用拟人的手法写出了梅花对词人的体贴,梅花与词人在精神上的契合。下片便集中笔墨来描写梅花。“潇洒生意自足”是对梅花整体形象的概括。以下便从不同角度来表现梅花的品质和精神。“有高标”一句,写梅花生于荒山幽谷、矮篱低屋而怡然自得;“与雪相期”二句,写梅花笑傲霜雪严寒;“侧耳隔窗虫扑”,这“虫扑”声是梅枝轻触?还是飞雪轻敲?真是灵变至极。“晚晴”二句,照应前文,点明乃雪后扶杖散步。直到末二句,词人才将读者引向梅花;而“莫嫌独”三字,既照应开篇之“寻春”,明言此词所写乃早梅一枝,同时也是词人见早梅油然而生的欣喜、满足之情。此词之高妙,一语以蔽之,曰:“潇洒生意自足。”
事实上,柘轩词的整体风格,也同样可以“潇洒生意自足”来概括,前人所谓“清逸”、“爽逸”是也。
“七子”之外,其余14家,但择其作品之有可称者列叙之。
王蒙,字叔明,吴兴人,王国器子,赵孟頫甥。敏于文,工山水,善人物。元末隐居仁和黄鹤山,号黄鹤山樵。入明,知泰安州事。坐与胡惟庸交往,被捕,洪武十余年瘐死狱中。词存《忆秦娥·南方怀古》一阕,云:“花如雪,东风夜扫苏堤月。苏堤月,香销南国,几回圆缺?钱塘江上潮声歇,江边杨柳谁攀折?谁攀折,西陵渡口,古今离别!”苍劲高古,不减太白“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而苍茫悲慨之中,又缠夹无限妩媚妖娆,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可谓“雄丽”者也。如此词作,虽一而足。
张䎌,字翔南,建德人,徙居嘉兴。金炯,字子尚,嘉兴人,元季中乡举,洪武初,知苏州府,以上书请减赋额,赐死。张、金二人各有一首《踏莎行·题破窗风雨图,和王筠庵韵》一首,而以金作为优。词云:“草带残编,荷衣断袂。破窗风雨深深闭。江南倦客正思家,灯花摇梦来乡里。翠竹檐前,碧蕉丛里。秋声斗合愁心碎。不教潘鬓总成霜,也应有泪如铅水。”深挚浑涵,出语流畅,允称佳作。
袁士元,生卒年不详,一名宁老,字彦章,鄞县人。以荐授鄞县县学教谕,历西湖书院、改鄮山;山书院山长,平江路学教授。召为翰林国史院检阅官,不赴。筑别业城西,自号菊村学者。著有《书林外集》七卷。《彊村丛书》辑为《书林词》一卷,凡7首。其六为祝颂、交游之作,其一咏盆荷。《八声甘州·饯帅阃张仲渊外郎》一阕开篇之叙景,颇有生气,词云:“又西风、吹动塞云飞,碧天倚清秋。拥长亭祖席,斜阳旗影,枫叶江头。”又《瑞鹤仙·寿倚云楼公》开篇“绿阴深院宇。正帘卷华堂,午风清暑。榴花红半吐”数句,前三句祥和宜人,末句警丽动人。
郯韶,字九成,吴兴人。至正中,尝辟试漕府掾,自号云台散吏。存《清平乐》一阕,其下片云:“谁将琼管吹霞?柳花飞过东家。说与门前去马,断肠休为琵琶。”说离别而能别出心裁。
何可视,字思明,嘉兴人。元末世乱不仕,自号烂柯樵者。存词2首。《蝶恋花·送春》用陈出新,情思绵邈。词云:“金井啼鸦深院晓。飏尽东风,柳絮吹难了。燕子多情相识早,杏梁依旧双双到。一缕沉烟帘幕悄。满眼飞花,只觉人怀抱。十二玉楼春树杪,天涯不断青青草。”《玉楼春》写羁愁旅思,婉转层深,意味深永。其下片云:“小楼一半屏山隔,不灭银缸;通照夕。还乡好梦却忘愁,梦破那堪仍在客!”
柯九思(1312—1365),字敬仲,号丹丘生,台州人,积官至奎章阁鉴书博士。有《柳梢青·和杨无咎梅词四首》,依次和未开、欲开、盛开和将残之梅,大致如其于跋语中自言,乃“勉强续貂”。其二“和欲开”,可供一览。词云:“姑射论量。渐消冰雪,重试新妆。欲吐芳心,还羞素脸,犹吝清香。此情到底难藏。悄默默、相思寸肠。月转更深,凌寒等待,更倚西廓。”
高明(1305?—1359),字则诚,瑞安人。至正五年(1345)年中第,官处州录事。洪武初,召修《元史》,以老病辞归。所著除《琵琶记》外,有《柔克斋集》,今不传。存《鹧鸪天·题顾氏筠堂》1首,颇可诵读。词云:“绿玉参差傍短楹,高堂清梦已冥冥。满枝只带湘灵点,一曲空听秦凤鸣。天莫问,物多情,此君潇洒若平生。风声月色来亭榭,老泪年来湿几更!”咏竹、颂人、感怀时世,三者完美统一,允称咏物佳构。
释明本(1263—1323),号中峰,钱塘孙氏子。坐道场于天目山狮子院,仁宗赐号广慧禅师,文宗赐号智觉。所至结庵,俱名“幻住”。著有《中峰广录》三十卷。工诗,有捷才,尝和冯子振梅花百咏。唐圭璋先生《全金元词》录其《行香子》词共9首,俱写释家清雅襟怀,如话家常,亲切动人。如:“短短横墙,矮矮疏窗。一方儿、小小池塘。高低叠嶂,曲水边旁。也有些风,有些月,有些香。日用家常,竹几藤床。尽眼前、水色山光。客来无酒,清话何妨?但细烘茶,净洗盏,滚烧汤。”又如:“水竹之居,吾爱吾庐。石粼粼、乱砌阶除。轩窗随意,小巧规模。却也清幽,也潇洒,也安舒。懒散无拘,此等如何?倚阑干、临水观鱼。风花雪月,赢得工夫。好炷些香,图些画,读些书。”若不经意,天真明妙,乃方外词家本色。
释梵琦(1296—1370),字楚石,号昙曜,象山人。俗姓朱,母姓张。年十六,为杭州昭庆寺僧,历主杭州报国寺、嘉兴本觉寺,退隐海盐永祚寺西斋,自号西斋老人。明洪武三年卒,年七十五。著有《西斋净土诗》三卷。词存集中,凡32首,均调寄《渔家傲》。其中“婆婆苦”16首,每首皆以“听说婆婆无量苦”起句;“西方乐”16首,每首皆以“听说西方无量乐”起句。西斋词大抵皆释氏劝导语,文学意义不大。其中“婆婆苦”诸曲,较多现实内容,涉及恶俗、商旅、战乱、打渔、奴役、狱讼、旱灾等等。少数词句尚有一定的形象性。如云:“绿发红颜留不住,英雄尽向何方去?回首北邙山下路,斜阳暮,千千万万寒鸦度。”又云:“卸却云帆停却橹,打头风急鲸鱼舞。滚滚潮声喧万鼓,愁肝腑,遭逢患难谁依怙!”语法苍老,令人警悟。
1、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七《瓢泉吟稿》提要云:“考元代有两朱晞颜。其一为作《鲸背吟》者;其一为长兴人,字景渊,即著此稿者也。
2、(清)沈辰垣于奉敕编撰《御选历代诗余》卷一百一十九引,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综而论之,有元一代浙江词的创作,是在立足浙江地域文化、继承南宋词学传统的基础之上,又深受北方文化清刚气质和金源词疏宕、劲爽词风的浸润,以及北曲的影响,继续向前发展的。故其与单纯的南宋浙江词或金源词都有所不同,形成许多新变,并表现出发展的阶段性特征。
上一篇:元代浙江词的创作概况
下一篇:明代浙江词的创作概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