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词派

梅里，又叫梅会里、王店，属嘉兴县，为该县四大镇之一，距县城三十里。在明末清初词坛，梅里虽一小邑，词人辈出，名家雁列，并进而汇聚成横绝一代的浙西词派，即在整个大词史上亦属罕见。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薛廷文辑《梅里词绪》，得词人71家，词365首。道光九年(1829)，冯登府广搜遗稿，重编《梅里词缉》，上起万历，下迄嘉庆，共收明清两代梅里词人凡86家、词作423首。虽然数量稍逊于柳洲、西陵，但影响却大得多。

梅里词派与柳洲词派、西陵词派同为清代浙西词派之源，而关系更为直接。与柳洲、西陵二派一样，梅里的形成和发展也是几代人努力的结果。本章着重介绍王翃、朱一是、缪泳和王庭四位。曹溶被称为浙西词派初祖，理当留待下一章讨论。自朱彝尊主盟梅里，进而成为宗主式人物，自是清代浙西词派的范畴了。虽然尊南宋、崇雅正是包括梅里词派在内的整个浙西诗派的宗旨，但早期梅里词人所受影响更多来自陈子龙及其云间派，故仍当看成明词的余波，从王翃、朱一是、缪泳等人的创作中，俱可看出这一点。同时，早期梅里词人，也更多表现出地域文化和家族传承的特色，王氏、朱氏、李氏和沈氏都盛产词家，不像后来的浙西词派，因为一以南宋雅正为尊，成为大合唱，个人及地域的特色反而弱化了。

王翃(1602-1653)，字介人，嘉兴梅里人。家本业染，而勤学不辍，遂以布衣工诗词。与里中诸子相唱和，遂有“梅里派”之称。后渡江遭盗，沉水身亡。有《二槐堂词》，原词稿以千计，迨遭盗，尽沉于江。《全明词》录其词165首，《全明词补编》补录1首。

据光绪《嘉兴府志》卷五十一记载，王翃为人狂狷，操行高洁，慨然以起衰为己任，陈子龙谓其有“盛唐之风”。今观其词，似更具中唐趋尚，险怪奇崛，不类流俗，差可拟之诗中李贺。如其《鹧鸪天·金华怀家》词云：

败屋萧然蔓草添，梦归犹自立茅檐。琴魂挂雨秋淋壁，书鬼招萤夜入帘。途次泪仍归阮籍，门前柳亦待陶潜。此身到处成羁旅，且向羊群老黑甜。

言归思每以温柔深挚圆熟出之，王翃则于萧败阴森处求之，戛然自异。

按理，乘醉登高，尤其是徐州戏马台这样的名胜古迹，当飞扬酣畅才是，然其《蝶恋花·醉登戏马台》一阕，一样让我们联想到李贺的《梦天》。词云：

官舍东风人醉矣。酒倦飞杯，一啸空中起。平野山围云表里，青徐接望青无已。戏马台高临楚尾。天落河黄，春水三千里。南客愁来仍独倚，夕阳斜处伤心每。

有驱使，有飞扬，也有几分酣畅，但更多的却是羁绊和苦闷。

虽然同为豪放词家，但王翃之奇崛，与王屋、吴熙之平易、流畅，于明末浙江词坛各擅胜场。这在同为自诉其怀的言志词中，亦有比较明显的表现。《玉蝴蝶·大风，自京口抵白沙舟宿，晓发金陵》一阕，于王翃词中堪称平易流畅，但仍表现出矫激突兀的一面。词云：

自顾平生胸次，长波千里，一泻微茫。放迹忘归，不觉两鬓吟苍。漆园身、虚成蝶梦，桃源棹、久误渔郎。奈行藏，今来只在，水驲萍乡。汪洋。吴天无畔，高风惊羽，独走危樯。渊堕云升，壮怀坚坐啸奔光。绿初沉、树离京口，青渐远、山别维扬。势汤汤，大江东去，浪白尘黄。

为了达到卓异生新的艺术效果，王翃甚至不惜拆分“绿树初沉离京口，青山渐远别维扬”这样的熟词成句。此外像《多丽·北固晚望》，写景怀古，更是沉着浩荡之篇。从中不难看出早期梅里词人艺术风格的创变。

朱一是，字近修，海宁人。生卒年不详。崇祯十五年(1642)举人。素怀经济天下之志。明亡后，流亡海上。后移居梅里，莳桑种竹，披缁衣授徒，主持当地文社。其诗词多揭露清兵屠掠惨酷，抒发故国之思。有《为可堂集》及《梅里词》一卷。《全明词》录其词171首。

以客居梅里为界，一是词大致分为前后两期。早期词风受云间派影响不小，闺情、闲愁、风土、写景、节序、羁旅、交游等传统主题，仍是一是词经常表现的内容，也不乏佳篇;而后期则多吊古、感怀和应酬之篇。早期佳作如《浪淘沙·无题》咏闺思云：

柳舞弱腰肢，桃颊凝脂。清扬才盼即头垂。暗掷伤春心一点，到底难移。记得月迟迟，香暖罗帏。几番巫峡梦回疑。最是别时霜满地，有泪无辞。

上片写目前伤春，下片记当时别离。“几番”句写闺人已模糊记忆与现实，遂使全词波澜顿生。末句落笔分携时刻的凄惶，正是词家显身手处。

初到梅里，便欲思归，且看其《醉公子·初客》咏羁愁云：

梅里半宵风，桐水千帆雨。客梦到家园，芳菲庭外树。仿佛画栏斜，妆罢有人嗟。春闭一庭老，海棠空自花。

写词人初客梅里时幽细的感伤情绪，明艳细腻，空灵静美。同类题材还有《卜算子·湖州客舍柬汪影湘》：

一自别扬州，又值西吴地。梨白桃绯覆碧溪，消受三春丽。莫话客途愁，同买当垆醉。小径城阴画阁幽，到晓深深睡。

不同的是，此词流露更多的是无奈的匆促，和作为应对手段的偷闲，但悲凉之意更显深沉。

又如《浣溪沙·秋感》写秋愁：

谁染枫林一叶红，篱边黄菊水芙蓉。伤心人是白头翁。落日山头蝉语咽，乱云天外雁书空。吹来哀角急西风。

上片言白头人见眼前红叶、黄菊、芙蓉等秋来易衰之艳美物候，徒增伤感;下片推进一层，更以落日、秋蝉、乱云、雁阵等转瞬即逝之景象，增强悲秋情绪。满目凄凉，人已难堪;而末句则将悲秋之情推向浪峰，写尽哀乱栖惶之心境。此外像《一剪梅·晓泛》，清幽明丽之中掺杂流年易逝的羁愁，亦非纯粹的写景词。

与一般词人不同的是，朱一是还用词直接描述战乱带来的危害，特别是自己的亲身感受。《长相思·久住溪》是其代表作。词云：

妻同行，子同行，北陌东阡随意耕。凫鹥溪上盟。兵无惊，盗无惊，夏税秋粮畏法清。逢人说太平!

上片所写俨然世外桃源，下片陡然跌入现实，直言苛政猛于兵盗。末句乃苦语、反语，意味深长。

此外，像《眼儿媚·南村》之“相逢尽说住时秦”、《离亭燕·重逢闵未孩》之“兵革东西奔走”、《满庭芳·方丘维正》之“向兵锋喧处，隙地偷安”、《玲珑四犯·和刘伯温原韵》之“关河渺渺干戈扰”等等，所述情事，皆与战乱有关。甚至在艳情词中，作者也同样以战乱为背景。如《眼儿媚·谢旧》下片写道：“关山兵火年年隔，辜负是卿卿。云中雁断，水中鱼绝，一样飘零。”令人联想起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白居易的《琵琶行》以及刘过的《唐多令》来，大有“旧江山浑似新愁”之叹。

至于那些怀古词，因为词旨所在，亦无不与战乱关联。《二郎神·登燕子矶秋眺》可为其代表作。词云：

岷峨万里，渺渺水流东去。指远近关山，参差宫阙，起灭长空烟雾。南望沧溟天边影，辨不出、微茫尽处。叹三楚英雄，六朝王霸，消沉无数。真个长江天堑，飞艎难渡。自玉树歌残，金莲舞罢，倏忽飞乌走兔。燕子堂前，凤凰台畔，冷落丹枫白露。但坐看、狎鸥随浪，渔父扁舟朝暮。

此词表面写六朝，实则凭吊南明。上片总写长江恢宏气象，引发兴亡之慨;下片胪陈历代繁华之消歇，言长江天堑不足恃。末尾故作淡泊，以示悲苦无望。全词章法严谨，色调纷繁，豪壮、沉郁、感伤、旷达融于一炉，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词人复杂矛盾的思想感情。

他如《水调歌头·过康郎湖，遥吊忠臣庙》、《倦寻芳·维扬遇闯贼旧姬鼌四有感》、《应天长·登北固山怀古》、《念奴娇·步吕半隐吴山超然屋揽西湖之作》、《一萼红·过于坟》、《霜叶飞·漂母祠》等，也都是现实性、针对性很强的怀古乐章。

缪泳(1623-1702)，初名永谋，字天自，后更名泳，字于野，又字潜初，亦曰一潜，嘉兴梅里人。初居荇溪，故称荇溪居士。缪崇正孙。明县学生，入清为遗民。范路弟子。学有根柢，著述甚富。厌弃公安、竟陵而传习古文和南朝乐府。著有《荇溪文钞》、《荇溪诗草》、《南枝词》等。《顺康词》录其词21首，《顺康补》录其词166首。

缪氏自序其《南枝词》，以为“小词之作，必以花间为宗，唐季五代是已”，“若纵横长调，按律谐声，宫商协应，自当以南北宋为归”。缪氏填词亦如其论，短调酷似花间，慢词与南宋为近，但又能不为花间、南宋所缚，显得疏荡、跳脱，表现出多方面的艺术素养。故其词虽多言情，但内容尚称充实，四时风景、相思怀人、羁旅闲愁俱来笔下，亦间有怀古、感慨之篇。兹各举一二阕为例。

如《浣溪沙》咏闺情云：“才卷珠帘罢晓妆，落花飞絮太猖狂。撩人偏惹鬓云长。秋水娇横眉翠薄，春心暗度口脂香。倚栏为看浴鸳鸯。”颇有温庭筠韵味。而《鹧鸪天》“梅子黄时绿渐肥，谁家红袖采桑归。野田流水侵花径，杨柳轻风度板扉”之句，又有孙光宪余风。

其长调则多学姜夔之幽峭。如《台城路》金陵怀古词云：

十年不向台城路，依然旧时江左。两岸烟波，数行衰柳，无复千寻铁锁。云山紫逻。怕南国香销，西风尘涴，玉树歌残，尊前一曲泪交堕。眼前春色都过。对新亭好景，藉草愁坐。桃叶传情，竹枝写怨，记取明妆婀娜。闲花几朵。自团扇人归，乌衣梦破。月满秦淮，夜深偏照我。

此外像《扬州慢》(瓜步烟深)、《催雪》(小市灯收)、《真珠帘》(画楼深处重门掩)、《抛球乐》(朔风边马秋早)、《暗香》(小窗寒彻)等长调，也都能品出姜夔，还有张炎的滋味。

下面这首《唐多令》，又分明可见李贺诗和蒋捷词的影响。词云：“城上欲栖鸦，相逢油壁车。锁葳蕤、锦瑟年华。芳草依依知去处，杨柳外，那人家。流水不溪斜，何时来浣纱。照高楼、碧树红霞。蝴蝶满园春色里，元不是，隔天涯。”而《菩萨蛮》“庭前不种相思草，笼中不畜相思鸟。但种合欢枝，长年无别离”，显系刘禹锡《竹枝词》遗制。最能体现词家个人性情、地域特色和艺术传承的作品，或许是下面这首《江城子》：

垂虹桥畔水悠悠。接天浮，不禁愁。郭外人家，茅屋映清流。又是吴江枫落候，菱芡熟，酒新篘出。稻畦全浸荻花洲。晚霞收，月如钩。寒潦初平，露下五湖秋。蟹舍渔村随处美，杨柳岸，系扁舟。

凡此种种，不难看出缪词多方面的艺术素养。这些表现，与入清后浙西词派一味尊崇南宋清空雅正宗旨的单一作法，无疑更多情趣，也更为自由灵动。

王庭(1607—1693)，字言远，号迈人，嘉兴人，王翃从弟。崇祯九年(1636)举人，顺治六年进士，授广州府知府，十一年充广东乡试同考官，迁广西左江道，按擦副使，移四川北道、布政使，擢四川按察使、江西右布政使。以忧归，后补山西右布政使。年六十一致仕。归后布衣芒鞋，足迹不入城市，以著书明道自任。诗有陶韦之风。亦工词，有《秋闲词》。《全清词·顺康卷》录其词276首，补编增录1首。

王庭虽为梅里词派中人，同样入仕清廷，且居官不薄，却较有个性，填词取材广泛，风格多样，较少脂粉味，未被浙西词派完全裹挟，故亦援例在本节附论。

《秋闲词》或写现实见闻，激壮顿挫，如《凤凰台上忆吹箫·忆昭潭》、《醉落魄·村家》;或写怀才不遇、羁旅天涯的悲愁，感慨横生，如《望海潮》(繁华成梦)、《满庭芳·旅次》;或借景抒情，清幽萧疏，如《点绛唇·访友》、《杏花天·和史蘧庵登烟雨楼》。

从词艺看，最具词家本色韵味者，还是上述第三类作品。如《点绛唇·访友》词云：

曲港萍开，轻舟缓动微风起。人家能几?一半萦流水。树倚危桥，带得昏鸦语。情何许?淡烟如雨，秋在斜阳里。

整首词清丽闲淡，末句有余味。不过，此类题材的长调，清雅醇厚，已接近浙西词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