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西词派自朱彝尊开其端,经过厉鹗的扭转、发展,至吴锡麒、郭麐,又有新气象。这也是学术界对浙西词派发展变化的一般体认。其中,郭麐虽被称为“浙派殿军”,但浙西词派发生较多新变,却是从吴锡麒开始的。严迪昌先生指出:“所谓‘浙派’的晚期嬗变,简要地说也就是由密返疏,变艰涩为流利,并以情趣来调剂一味讲雅洁的空枵。这样的创作路子较之原先一些作家的作品来显然活泼自然得多,情味也要浓足得多。吴锡麒的词是这一嬗变的先声。”①至于承袭前贤,又能融而化之,自成一体者,则以项廷纪为杰出。吴、郭、项,可谓浙西词派后期三大家。加上钱枚、严元照、冯登府、赵庆熺诸人,阵营遂成,蔚为壮观。
吴锡麟(1746—1818),字圣征,号谷人,自署东皋生,钱塘人。乾隆四十年(1775)进士,授编修。嘉庆元年(1796)入值上书房,为曾皇孙师傅。六年授国子祭酒。乞养归,主讲扬州定安、爱山、云间诸书院。校刊《全唐文》,称善本。清中叶重要骈文作家。词尤佳。有《有正味斋全集》,词附。《全清词·雍乾卷》录其词525首。
吴锡麒为后期浙西词派代表作家,力图纠该派乏真情、少意味之弊。其《董琴南楚香山馆词钞序》提出“正变斯备”的发展观,主张不唯姜、张是尊,注重“性情”和“天籁”,兼取“精心”与“健骨”。其自序《伫月楼分类词选》,则重申“穷而后工”的诗学传统,强调抒写真实自然的“萧寥孤奇之旨”。这些观点虽是老调重弹,但对于修正前期浙派的偏颇,使浙西词派在朱彝尊、厉鹗之后仍有发展的余地,是有着切实的纠偏与自砺的作用的。
如其理论主张所追求的,吴锡麒的创作特色,也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学五代、北宋之清新流丽,代表作有《采桑子·马兰头》、《少年游》(江南三月听莺天)、《洞仙歌·田家词》、《临江仙》(桥外有堂堂外竹)、《南楼令·题曲江亭为柳村赋》、《虞美人》(寻莲寻藕风波里)、《台城路·富春道中》等;二是东坡、稼轩之沉痛壮阔,代表作有《百字谣·夜宿清河大风》、《无闷·出古北口》、《齐天乐·游岱宿碧霞宫下》、《满江红·题唐六如画郑元和像》、《过秦楼·怀柔道中》、《珍珠帘·滦河大雪》等。但不管哪种风格,根本上是一致的,即自然与真情。而像《望湘人·春阴》、《月华清》(鸦影偎烟)、《合欢带·蜀府扇》、《水龙吟·秋芦》、《湘月·题马湘兰兰竹》、《眉妩》(怅银云写影)等,又分明姜、张诸家法式矣。兹各举例以观其风貌。当然,无论哪一类作品,细读之下,都能感受作者尽量内敛含蓄而不过分任性或张扬的矜持,此其所以为浙派也。故梁绍壬《两般秋雨斋随笔》卷一有云:“吴谷人祭酒,词华盖代,然偶以雕琢掩其才气。”
第一类词作如《少年游》:“江南三月听莺天,买酒莫论钱。晚笋余花,绿阴青子,春老夕阳前。欲寻旧梦前溪去,过了柳三眠。桑径人稀,吴蚕才动,寒倚一梯烟。”以白描直叙手法写文人的闲情逸致,贴近生活,清新活泼,仿佛一轴山村野行图卷。此外像《台城路》下片写月光下富春江上的钓船渔火,俊逸鲜丽如在目前:“空明一片。想深谷高眠,白云都懒。钓火何来,隔滩流数点。”
第二类词作请看《无闷·出古北口》。词云:
垂者云耶?立者铁耶?相对峥嵘万古。绕一发中原,自成门户。照出墙边冷月,怕更向、秦时从头数。断鞭笼袖,回身马上,但看来路。行旅,乱山去。问酒肆谁家,冒寒沽取?任落叶呼风,吼声如虎。高歌出塞,尽卷入、丁丁琵琶语。待射侣、相约残年,为短衣休误。
古北口,在北京密云县东北一百二十里,亦曰虎北口,为县城口。据顾炎武《昌平山水记》:“唐庄宗取幽州,辽太祖取山南,金之破辽兵,败宋取燕京,皆由北古口。故中居庸、山海而制其阨塞者,北古、喜峰二口焉。”经此兵家必争之地,自然豪壮感慨丛生。全词沉雄遒劲,气概昂扬,实苏、辛之流亚,可与陈维崧并辔而行。
第三类词作如《望湘人·春阴》。词云:
惯留寒弄暝,非雨非晴,误抛多少春色!半带闲愁,半迷归梦,黯黯蘼芜空碧。阁处云浓,禁余烟重,欲移无力。最晚来、如雪东栏,一树梨花明白。孤负饧箫巷陌。已清明时过,懒携游屐。只润逼熏炉,约略故香留得。天涯燕子,问伊来也,可有斜阳信息?听傍人、半晌呢喃,似怨暮寒帘隙。
上片写春阴蒙蔽无限春光,唯一树梨花略呈鲜丽;下片写宅室幽居,徒见春色散耗,呢喃的归燕也似乎怨嗟不已。梁绍任《两般秋雨庵随笔》卷一评此词云:“细腻慰贴,玉田、白石不得专美于前。”由此可见吴锡麒多方面的艺术素养和才能。
有了吴锡麒尊性情、重自然,以及求新求变的引导示范,到后来“浙派殿军”郭麐以“诚斋体”和“性灵派”的理论主张来从事词体创作,浙西词派才终于从醇雅沉缓而一变为鲜活灵动,成就它最富于创新活力的一段历史。惜郭麐本江苏吴江人,虽迁居嘉善,但长期客游江淮,多年馆幕淮安,故未能在本书讲述。
后期浙西词派除吴锡麒外,尚有二十余家,也多表现出求新求变的蕲向。其中风格特征较为突出者,有钱枚之浅近凄恻,严元照之清丽婉约,冯登府之婉豪兼施,赵庆禧之清空激越。吴衡照则是后期浙派的重要理论家,惜创作特色不明显,成就一般。
钱枚(1761—1803),字枚叔,又字实庭,号谢盦,仁和人。嘉庆四年(1799)进士,官吏部文选司主事。工词,与杨芳灿、吴自求、杨夔生辈唱和。有《微波词》。谢盦一生落拓不遇,纵酒成疾,卒年四十三。其词用语素净而清丽凄婉,深挚感人。如《浣溪沙·寄内》云:
征鸿南下水东流,早晚行人过兖州,客中难得寄书邮。一枕轻寒千里梦,两边明月十分愁,不眠同在五更头。
“客中”句朴实,“不眠”句专诚,皆动人好句。
又如《金缕曲·题黄仲则先生<悔存斋词稿>,即用集中赠汪剑潭原韵》云:
太白才奔放。记扁舟、洞庭吹笛,高楼秋望。读罢《金荃》新乐府,又见苏辛身量。细领略、一生惆怅。今日先生埋骨矣,只春愁,难付秋坟葬。一缕继,夜飘荡。才名合在孙(渊如)洪(稚存)上。尽消磨、闲中滋味,客中情况。书剑飘零朋旧散,剩得灵光无恙。肯掷向、蓬蒿穷巷。高卧玉楼仙梦稳,有明霞作枕云为帐。天风送,佩声响。
常州黄景仁才华出众而落拓不遇,与作者正相似,故多同病相怜之感,写来情真意切,满纸悲慨,风调激越。
严元照(1773—1817),字修能,又字久能,号悔庵,湖州归安人。有《柯家山馆词》。《金缕曲》可为其代表作。词云:
无那春归早。正连宵、风风雨雨,落红如扫。狼藉韶光留不住,啼煞花间妖鸟。又惹起、闲愁多少。风貌只今成惆怅,对菱花、不比当年好。帘半卷,柳丝袅。天涯是处多芳草。问东君、匆匆此去,几时重到?来岁雕栏还依旧,只怕凭栏人老。须底物、忏除烦恼。离合悲欢浑闲事,似雪泥、偶印飞鸿爪。人世恨,更何道。
此词取材、立意均无多新意,基本秉承浙派温雅感伤的传统,但又表现出一定的变化,比如意象的翻陈出新,语言的平易晓畅,和整体风格的清婉流丽。“天涯”以下三句,和“来岁”二句,运用前人成句,转出生新,更显情深。
冯登府(1783—1841),字云伯,号勺园,又号柳东,嘉兴人。嘉庆二十五年进士,授江西将乐县知县。不两月,以亲病辞官。服阙,授宁波府教授,又辞归。有咯血疾,闻英人陷宁波,病剧而卒。金石、古文、诗、词皆工,著述甚多。有《种芸仙馆词》。存词200余首。
柳东词工于写景状物,宗姜、张,承朱、李,又“意欲独立一帜,故其词辄戛戛生造”,然“繁绔弗删,遂嫌质直”。①总体看,虽创新不多,却婉豪清壮兼施,风格多样,自具特色。如《惜余春慢·夕阳》词云:
淡抹岚头,微明沙尾,萧瑟楚天将暮。半痕欲断,几点才斜,露出秋城疏树。不尽千山万山,一片残晖,乱鸦驮去。趁征人马背,鞭丝影里,倦扶归路。蚤又见、腰笛吹残,荷锄话晚,指点荒村何处。古寺红墙,江亭白舫,都为酒人留住。莫问铜驼故宫,金粉飘零,六朝谁主?正寒烟衰草,凄迷凝远,倚楼无语。
此宗姜、张而承朱、李者。而《忆王孙》云:“疏疏杨柳不藏秋,点点芦花半覆洲。衰草粘天无尽头,怕登楼。一片斜阳一片愁。”以及《南乡子·雨夜》云:
春梦过红樱,三月东风惯作阴。夜雨催人眠得未,声声。滴到芭蕉总在心。旧事最关情,一曲潇潇唱与听。听得尊前频报道,清明。开遍桃花不放晴。
清丽婉约,显系晚唐、北宋风味。而《忆旧游·京口渡江》词云:
忽帆移岸走,涛挟山奔,万里长风。一舸频呼渡,如惊沙倏下,乱蹴晴空。三山远排天外,七十二芙蓉。正日浴鼋鼍,云翔鹳鹤,笛吼鱼龙。冥濛,回望处,笑一霎江行,树失千里。便欲乘槎去,认南朝烟绿,东海霞红。江山尊俎非昔,秋色又相逢。渐酒醒潮平,前津已落瓜步钟。
意境阔大,气象雄浑,感慨深沉,又显系豪放派路数。
赵庆熺(1792—1847),字秋舲,仁和人。道光二年(1822)进士,家居二十年,始授陕西延川知县,以病不赴;改授金华府教授,亦未履任。授徒为生。性倜傥,工诗词,尤擅散曲。有《香销酒醒词》。存词100余首。
赵庆熺终生沉埋,自然满腹悲慨。这种人生际遇,加上他的豪宕性情,遂使他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浙西词派传统的疏离者。所以,虽然项名达《香销酒醒词序》称其词“一往情深,谐姜、张之声,縇吴、蒋之色,深入南宋诸名家三昧”,却又不为所囿,时露郁勃、激越之声情。此亦人生际遇影响词风之又一显例也。
庆熺词短调多写离别相思,风格清丽婉约;长调多写羁旅情怀,风格幽矫激越。如《长相思》云:“苏公堤,白公堤,十里亭台高复低。断桥流水西。杜鹃鸣,鹧鸪啼,楼外斜阳一酒旗。杨花不住飞。”写情而纯以景出之,如明珠仙露,不着点尘,绝似一幅图画。而《陌上花》写荒郊野外的羁愁,却又是另一番滋味。词云:
西风画角,荒城吹上,满天霜气。远水斜阳,红到乱山无际。楼台一味销魂色,翠袖有人寒倚。料珠帘半卷,断愁如我,百端难理。向关河走马,飘零长剑,旧梦凄凉空记。便作黄花,瘦也问谁提起?年来多少无名泪,何处生绡缄寄?但青衫,幅幅啼痕印满,湖波不洗。
有张炎晚年的劲峭,但更为矫激。多不平之气,故多夸张之语。像“远水”二句,“断愁”二句,“啼痕”二句,皆决绝沉痛语,读之酸楚。
庆熺另有《金缕曲》题“亡友陈小鲁《一窗秋影庵词集》”二阕,借他人之杯酒,浇自己胸中块磊,甚见其态度和识见。如第一首下片写道:
可怜笔阵千人扫。奈何他、古今常例,词场纱帽!传与不传原偶耳,传者岂皆绝调?只达士、付之一笑。如此奇才偏抹煞,想天涯、埋没知多少。布衣耳,有谁晓!
这是对怀才不遇的同情与愤慨。文坛亦如官场,话语权在权贵手里。如果寒士亦有扬眉吐气的机会,文学史上一定会增添不少充满个性的作家作品,可惜现实往往像第二首下片所言:“满纸白描秋水影,落笔山林气概,在秦柳、苏辛之外。不少旗亭同赌酒,奈词坛、从此无君派。”
项廷纪(1798—1835),原名继章,乡举名鸿祚,字莲生,改名廷纪,钱塘人。幼失怙,艰难力学,弱岁即有声庠序间。沉默寡言,尝读书寺院。道光九年(1829),家遭火灾,应亲戚之招,奉母北上京邸,途中遇水,母死舟中。廷纪归里后,幽忧益深。道光十二年(1832)中举人,再上春闱不第,归即病重。廷纪家资本富,中年以后,屡遭变故,以致困顿。自谓“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忆云词丙稿序》),故肆力于词,“当沉郁无憀之极,仅托之绮罗芗泽以泄其思,盖辞婉而情伤矣!”(《忆云词丁稿序》)谭献《箧中词》以之与纳兰性德、蒋春霖并举,称“三百年中,分鼎三足”,评价甚高。有《忆云词》甲乙丙丁稿。
谭献《箧中词》对忆云词推崇备至,甚至说:“莲生,古之伤心人也!荡气回肠,一波三折,有白石之幽涩而去其俗,有玉田之秀折而无其率,有梦窗之深细而化其滞,殆欲前无古人。”评价或稍许过当,但必须承认,忆云词的深厚功力、集成功劳,尤其是深情特质,在中期浙西词派作家中,确实是无与伦比的。黄燮清《国朝词综续编》便强调这一特色:“《忆云词》古艳哀怨,如不胜情,猿啼断肠,鹃泪成血,不知其所以然也。”项氏自己也承认:“生幼有愁癖,故其情艳而苦,其感于物也郁而深。”(《忆云词甲稿序》)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续编》卷三则进一步指出其创作的渊源:“莲生深于情,小令尤佳。其词仿吴梦窗。”忆云词虽以学梦窗词为主,但其之所以能独立名家,还在于如谭献《项君小传》所云:“君……善填词,幽异窈渺,浸淫五代两宋而撷精弃滓。好拟温、韦以下小乐府,津逮草窗、梦窗,蹊径既化,自名其家,谈者比之江淹《杂体诗》云。”可见项氏是一位转益多师,又能食而化之、自成一体的词家。
忆云词小令写得最好的,当数《减字木兰花·春夜闻隔墙歌吹声》:
阑珊心绪,醉倚绿琴相伴住。一枕新愁,残夜花香月满楼。繁笙脆管,吹得锦屏春梦远。只有垂杨,不放秋千影过墙。
这是作者二十五岁之前的作品。上片写自己终日与琴、酒为伴,夜不能寐;下片以隔院笙歌反衬自己的幽独孤愁。末二句反用张先《青门引》“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言垂杨竟不放秋千影过墙,既是暗指所思之人未能前来,也进一步凸显出主人公的孤寂焦虑,从而回应上片满枕新愁、彻夜无眠的缘由。篇幅虽小,构思精巧,宛转入情,耐人咀嚼。
《清平乐·池上纳凉》则是一首更具象征意味的作品。词云:
水天清话,院静人消夏。蜡炬风摇帘不下,竹影半墙如画。醉来扶上桃笙,熟罗扇子凉轻。一霎荷塘过雨,明朝便是秋声。
此词写于道光初年,也是作者的早期作品。上片写景,以动衬静,以虚写实,别出心裁。下片写池上纳凉,由写实出发,最后又化实为虚,以秋声作结,催生无限萧条秋意,从而使全篇主题具有了隐喻和象征意味,足见作者词心之细微幽渺。这既是作者悲凉身世的流露,也似乎是清王朝走向下坡路的征兆。
忆云词长调佳作亦颇多。如《水龙吟·秋声》:
西风已是难听,如何又着芭蕉雨?泠泠暗起,澌澌渐紧,萧萧忽住。候馆疏砧,高城断鼓,和成凄楚。想亭皋木落,洞庭波远,浑不见、愁来处。此际频惊倦旅。夜初长、归程梦阻。砌蛩自叹,边鸿自唳,剪灯谁语?莫便伤心,可怜秋到,无声更苦。满寒江剩有,黄芦万顷,卷离魂去。
“秋声”自宋玉以来便是常写不衰的题材,其中尤以欧阳修的《秋声赋》最为有名,本篇构思显然受此影响。全词紧扣秋风,从风声、雨声、砧声、鼓声到砌蛩声、边鸿声,组成一片肃杀凄楚的秋声。由“已是难听”到“如何又着”,由“听”到“想”,层层递进,然后归结到“莫便伤心,可怜秋到,无声更苦”,别开新境。绘秋声不脱不粘,写情绪入木三分。末三句境界阔大浑茫,荡魂夺魄,把读者带进一幅空阔而又迷茫的“寒江芦荡图”中。
与忆云词每言苦愁不同,《百字令·将游鸳湖,作此留别》是茫茫愁海中一片难得的喜色和亮点。词云:
啼莺催去,便轻帆东下,居然游子。我似春风无管束,何必扬舲千里?官柳初垂,野棠未落,才近清明耳。归期自问,也应芍药开矣。且去范蠡桥边,试盟鸥鹭,领略江湖味。须信西泠难梦到,相隔几重烟水。剪烛窗前,吹箫楼上,明日思量起。津亭回望,夕阳红在船尾。
从词序和作品内容可知,本词作于将游鸳湖而与妻子话别之时,写的是因将游鸳湖而引起的想象与情思。词中既有对早春景物的描绘,也有与妻子暂别的留恋,写得委婉曲折而又轻松愉快,是忆云词中的别调。“我似春风无管束”、“夕阳红在船尾”,都是令人过目不忘的佳句。
其他像《湘月》(绳河一雁)、《三犯渡江云》(断潮流月去)、《玉漏迟·冬夜闻南邻笙歌达曙》等,也都是可以反复品读的长调。阅读忆云词,已使我们认识到它博取众长的一面,但还须注意到它自铸一体,甚至推陈出新之处。像《水龙吟·秋声》、《百字令·将游鸳湖,作此留别》两篇“豹尾”式的煞拍,就不是朱、厉二家所能涵盖的。当然,总体看,必须承认,忆云词还是承袭较多而创新偏少。
论资质、阅历和取径,项廷纪当有越迈朱、厉的可能,惜天不假年,中道夭殒,未能有更多发展,从而对词史形成足够大的冲击,甚至有所突破,使之改辙易轨,产生历史性巨变。在谭献所云“清词三大家”中,廷纪也是力量较弱的一位。痛哉!
另外,钱塘陈文述(1771—1843),仁和李堂(1772—1831?),填词也都以学梦窗词为主,如陈氏所作《一剪梅·青鸾阁雪夜对饮》、李氏所作《探芳信·西湖秋感》,都以密丽幽凄见长,算是项廷纪的同调。
纵观浙西词派自初祖曹溶以降的发展情形,很容易发现一个基本的变化规律。最初,曹、朱、二李诸人生当易代之际,有欲言而不能直言者,选择学南宋,以寄托其家国身世之感;嗣后,朱彝尊仕途通达,生活无忧,遂渐生雕琢饾饤之弊;再后,厉鹗以真情与幽隽矫其琐细、僵硬,追求清婉深秀之致,其实只是回到曹、朱之当初而略有变化。至此,浙西词派实已用足、用完姜、张一派所能提供的门径和资源。要想使创作有突破,有新意,就必须另寻出路。于是,到后期吴锡麒这里,便转而兼学别样,博取众长,在坚持姜、张本位的同时,竟越迈鸿沟,来取苏、辛之豪壮。其实,若就文学创作原理与规律而言,本不应有所偏颇,故大家博取广施;然于一般流派、风格型作家,一旦博取广施,又是对其宗旨、特色的自我消解。故所谓流派者,说得刻薄些,便是瘸着腿走狭窄的路,永远都身处两难境地。
当然,必须承认,在千年大词史上,无论是吴锡麒、郭麐,还是项廷纪,如果与朱彝尊、厉鹗两位相比,还是稍逊一筹,该屈居“第二梯队”。不错,吴、郭等人的创作,不再囿于前贤和成规,有了可喜的新变,但从流派的稳定性和特色来讲,却又是背离和散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浙西词派到发展后期确实呈现出衰落的趋势。这种衰落有它的必然性。一方面,创作规律有求新求变的内驱力;另一方面,清王朝内外交困的社会政治局面,使得词家们不得不变,这是创作发生变化的外推力。
我们不必为浙西词派的衰落悲观,相反它恰恰昭示新局面的开启和新事物的诞生。常州词派和大量反帝反侵略爱国词篇的出现,便是这种新变催生的果实。在取材的广泛和艺术境界的拓展上,都有“承宋之绪而后来居上者”①。
①严迪昌著《清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38页。
①谢章铤撰《赌棋山庄词话》卷二,《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348页。
上一篇:浙西词派的形成及其前期成就
下一篇:生机犹存的浙派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