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生命在于作品,作品的生命则在于个性化风格。文坛固多风随影从之流派,亦不乏独守孤往之异士。清代两浙词坛自始至终,都有一些与流俗、时尚保持一定距离因而自具特色的词家。
在清初,则有陈之遴、毛奇龄、彭孙遹、高士奇、宋俊、方炳、金烺数家。
陈之遴(1605—1666),字彦升,号素庵,海宁人。明崇祯十年(1637)进士。授编修,迁中允。以父陈祖苞巡抚顺天失事,牵连革职,永不叙用。入清,官至户部尚书,弘文院大学士。后以贿结内监,革职籍没,全家移徙盛京,殁于戍所。之遴颇与文士周旋,妻徐灿素工词翰,酬唱遂多。撰有《浮云集》十二卷,康熙五年(1666)自序刊行。乾隆十年(1745)有周星兆重刊本,改题《素庵诗钞》,附词二卷。
陈氏之为人固有不足道者,而填词则意捷语新,沉郁苍劲,类似吴梅村,成就颇高,但似乎未能引起词学研究者应有的重视。兹举二三阕以见其大概。如《忆秦娥·三月》:
春时节,年年三月偏愁绝。偏愁绝,断冈残树,几枝寒雪。招魂一曲商歌阕,伤心两把啼痕血。啼痕血,锦帏鸳带,那年曾结。
表面伤春,实则祭明,悲凉凄楚,有令人不忍卒读者。作者虽为降臣,而羞耻之心尚存,故悲悼之词,实愧悔之语。
相比之下,《虞美人·感兴》就显得豪放自然得多了,显示了作者的另一种风格。词云:
凤凰台畔茫茫草,不信秋真老。霜风吹月落人怀,记得一天豪兴渡江来。琵琶声咽鱼龙舞,弹指成今古。绵绵此恨几时休,除是石城江水向西流!
感慨纵横,沉郁苍茫,深沉而又超脱,确有大手笔之做派。类似的作品还有《踏莎行》:
千古英雄,三秋倦客,樽前相对还相惜。毛锥宝剑总飘风,惊心只怕头空白。燕雀安知,狐狸啖尽,山川何处留陈迹。一声清啸紫台秋,长空点点愁烟碧。
以轻隽之词调写沉苍之感慨,似乎是陈之遴的擅长,此亦学苏、辛而又能自保其格调者。
毛奇龄(1623—1716),又名甡,字大可,一字初晴,一字于一,又号齐于、秋晴、晚晴,别号河右,又号西河,萧山人。康熙十七年(1678)举博学鸿词,授翰林院检讨,预修《明史》。著书数百卷。精音律,工骈文诗词,词学《花间》,兼有南朝乐府遗意。著有《西河全集》,附《桂枝词》六卷,数量可观。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三论西河词,有云:“西河经术湛深,而作诗却能谨守唐贤绳墨,词亦在五代、宋初之间。但造境未深,运思多巧;境不深尚可,思多巧则有伤大雅矣。”但朱祖谋《望江南·杂题我朝诸名家词集后》却更看重西河词的特色,有云:“脱手居然新乐府,曲中亦自有齐梁。不忍薄三唐。”总体看,西河虽精音律,填词也有一定特色,惜乎未能精纯。不过,身处浙西而未受时俗影响,自有主张,也属难得。
且看其《相见欢》云:“花前顾影粼粼,水中人,水面残花片片绕人身。私自整,红斜领,茜儿巾。却讶领间巾底刺花新。”西河是学问家,填词亦讲来处。此词写女子水边照影情态,水面花与水中人影交相辉映,明显脱胎自王安石两首咏杏花的诗,《北陂杏花》与《杏花》。前者有句云:“一陂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后者有句云:“石梁度空旷,茅屋临清炯。俯窥娇娆杏,未觉身胜影。嫣如景阳妃,含笑堕宫井。怊怅有微波,残妆坏难整。”但由写人花交映到具体写领巾刺花,又系从温庭筠《菩萨蛮》词所写女子晨起梳妆之“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中来。难得的是,此词虽有所本,却能自然浑成,清丽生动,一如己出。
《南柯子·淮西客舍接得陈敬止书,有寄》一阕,却是另一番滋味。词云:
驿馆吹芦叶,都亭舞柘枝。相逢风雪满淮西。记得去年残烛照征衣。曲水东流浅,盘山北望迷。长安书远寄来稀,又是一年秋色到天涯。
此阕写于客馆怀念北京友人,上片言去年在淮西相逢,下片言今年北京书到,风雪故人,情意绵长,造境浑茫,允称佳作。
彭孙遹(1631—1700),字骏孙,号羡门,别号金粟山人,海盐人。顺治十六年(1659)进士。官内阁中书。康熙十八年(1679)召试博学鸿词,擢一等一名,授编修。历官礼部侍郎、吏部侍郎,充经筵讲官,兼翰林院掌院学士,纂修《明史》总裁。年七十致仕归,御赐“桂松堂”额,遂以名其集。有《松桂堂全集》三十七卷、《延露词》三卷、《金粟词话》一卷。
彭氏工词章,与王士禛齐名,号“彭王”。其《金粟词话》论词,主张“自然”,认为“自然不从追逐中来,便率易无味”。今观其所作,学南唐、北宋,工小令,多艳情,韵味婉曲,惜风力不够。如《临江仙·遣信》词云:
青琐余烟犹在握,几年香冷巾篝。此生为客几时休?殷勤江上鲤,清泪湿书邮。欲向镜中扶柳鬓,鬓丝知为谁秋?春阴漠漠锁层楼。斜阳如弱水,只管向西流。
久客不归,怀远伤别,缠绵往复,孤愁难遣,末二句极尽凄婉之致。同类作品还有《生查子·旅夜》:
薄醉不成乡,转觉春寒重。鸳枕有谁同?夜夜和愁共。梦好却如真,事往翻如梦。起立悄无言,残月生西弄。
一样写羁旅孤愁,新意无多,却因能善用曲笔,以及醉与醒、梦与真的虚实结合,而使全篇寥寥四十个字一波三折,余韵袅袅。
但羡门词中写得更有寓意和深意的词作,还是《柳梢青·感事》这样的作品。词云:
何事沉吟?小窗斜日,立遍春阴。翠袖天寒,青衫人老,一样伤心。十年旧事重寻,回首处、山高水深。两点眉峰,半分腰带,憔悴而今。
此词表面写被冷落的美人。以回忆口吻,将十年旧事与而今憔悴相对照,凸显主人公的痛苦和深情,俨然一首情词。但“青衫人老,一样伤心”二句,则暗示词中所叙绝不仅仅是寻常的男女爱恋,而有作者本人的际遇和感慨在。因有这样的现实感触,作品也变得稍具力量和风骨。另外,与其他作品每用曲笔、虚笔不同,此词直写其人、其事与其意,却又如谭献《箧中词》所云“不嫌太尽”,盖情之所至,有不能自已者,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易生共鸣也。
高士奇(1645—1704),字澹人,号瓶庐,又号江村,赐号竹窗。钱塘人。康熙初,由监生供奉内庭,官至詹事府少詹事,深得康熙帝宠遇。自少好学能文,为诗诸体具备。著有《清吟堂全集》,含《蔬香词》、《竹窗词》、《独思词》各一卷,总名为《清吟堂词》,计96首。
江村词沿袭晚明习尚,以绮丽缠绵为工,在低吟浅唱之中,时寓淡淡的忧伤与感慨。如《点绛唇》写伤逝云:
老更多情,殷红深碧开还好。露寒霜早,憔悴花多少。摇落萧斋,几阵西风到。怜清晓,疏枝低袅,一点芳心悄。
末三句的特写,寓珍惜和挽留之意,精警含蓄,是伤心人一份难得的慰藉。长调《玉蝴蝶》总写漂泊与追逐,感慨更多。词云:
十年载酒蓟北,萍踪不定,虚送韶光。相对春灯,夜话往事难忘。柳丝摇,风翻翠袖;花影乱,日晃明珰。总堪伤、吴宫宋苑,燕垒空梁。痴狂。若耶溪畔,几番密意,都付荒唐。书剑飘零,敝裘寥落少年场。拟重寻、梦中蛱蝶,休追忆、湖上鸳鸯。向闲堂,深松残雪,钟漏微茫。
以作者际遇之盛,仍有这样的感伤,沉沦下僚者又情何以堪?尽管反思与感慨稍嫌轻淡微茫,但其对人生、对家园的执着殷勤却是可以感知的。
宋俊,生卒年不详,字长白,号柳亭,山阴人。康熙诸生。少怀大志,雅负隽才,但仕途坎坷。侘傺无聊,乃漫游楚粤,与俞樵同为制府吴留村重客。交吴棠桢、张桐君,屈翁山与之亦有唱酬。著《岸舫词》三卷,计210首。
柳亭多羁旅、闺情、写景、咏物之词,其涉及个人情操、抱负者,每有气势、情韵俱胜之篇。如《一丛花·潞河阻雪,题旅壁》词云:
长镵短策为谁留?昂首赋《登楼》。潞河阻道余孤愤,旗亭畔、且拭征裘。影折冰须,风搏雪眼,筑起一天愁。当垆十五解绸缪,纤指捧新篘。拈毫欲写思乡句,回头看、锦带双钩。万里关山,十年尘土,心事付沧州。
奇崛遒劲,苍莽沉痛,写尽孤愤英雄的深情与气概,几臻辛、陆之上。而《行香子·感兴》咏羁愁,又是另一种滋味。词云:
细雨濛濛,流水溶溶。倚栏杆、山影重重。弦调黑黑,歌度红红。看日迟迟,风细细,语喁喁。挥手匆匆,别恨忡忡,望天涯、烟树曚曚。帘窥燕燕,门掩虫虫。任月娟娟,云淡淡,漏冬冬。
此词虽刻意使用叠韵,属于为技巧而技巧类的创作,却能写得自然流畅,感情饱满,意境浑涵,盖学李清照《声声慢》、葛立方《卜算子》而极为成功者。
方炳,生卒年不详,字文虎,会稽人。弱冠,补县学生。为人多奇气,惜累踬场屋,不遇于时。家居授徒,以诗文自娱。与陆进、吴棠桢、王晫酬唱。年五十余,夫妇相继病逝。其《倚和词》多为康熙元年至二十年间所作。方炳词一如其为人,每多慷慨不平之奇气,足可惊警人心。
方炳词的主题,多是“感不遇赋”,所谓“贫贱人生百事哀”者。一如其集名所宣示,方词十之六七为倚和词,但与一般唱和不同,方词每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至于那些秉笔直书的作品,更是词家人生际遇和胸襟情操的写照。如《临江仙·旅况》写道:
年少才华成底事?寻常升斗西邻。荆妻笑我戴儒巾。厨中长脱粟,席上不堪珍。闻道扬州作客好,琼花久矣成尘。不如饘粥本家贫。客为行乞子,吏是负心人。
满纸是穷愁与牢骚,但失意不平中仍有节操自守的清高与坚贞。
感情比此词更浓烈,牢骚比此词更激愤,操守比此词更决绝,读之几让人热血潮涌的作品也有的是。比如下面这首《苏幕遮·倚楼》:
倚高楼,思往事。秋月春花,都是英雄泪。如许乾坤身莫寄,万壑千岩,为觅无愁地。采芙蓉,搴薜苈。叹老嗟卑,不觉人憔悴。拼饮香醪成一醉,醉后悲歌,歌罢挥如意。
不屈之气充盈字里行间,郁勃蒸腾,几乎随时可能喷薄而出。这样的人,纵使失败,也依然是豪杰。
方炳让我们联想起美国作家海明威小说《老人与海》中的那句名言:“人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可就是打不败他!”
金烺(1641—1702),字子闇,号雪岫,山阴人。生于明崇祯十四年(1641)。曾与其岳父吕洪烈、同邑吴棠桢等入两广都督府幕。清康熙四十年(1701)以贡生授儒林郎,官湖州府学训导。次年病卒于任所。有《绮霞词》。
雪岫性雅洁,好游历,慷慨磊落,能文,尤擅词,为清初越中名家。其词多言风景、闺情、伤春悲秋及羁旅游历,题材丰富,感情充沛,寄意深远,风格清隽疏朗。如《南乡子·江上》云:
细雨湿烟楼,几幅征帆出石头。燕子矶边风浪急,飕飕,才过瓜州又润州。天地一沙鸥,踪迹飘零信客舟。还念故园丛菊好,深秋。开遍东篱不解愁。
此词是纪行么?是怀古么?是思乡么?是咏怀么?盖兼而有之者也。又如《雨中花慢·晚泊江上》:
浦口迷离,沙嘴依稀,金焦落日鲸吞。尽布帆高卷,估舶洲村。两岸芦花白雪,一江灯火黄昏。看潮生潮落,浪舞神鸦,风拜江豚。伤心游子,襆被征衫,飘蓬青鬓秋云。人争诉、赤乌丹槛,青犊红巾。击楫遥怜祖逖,闻鸡学舞刘琨。追思往昔,多愁洗马,能不销魂?
一样是将纪行、怀古、思乡、咏怀融为一体,但绘景更为鲜明生动,言情更为浓烈深沉,洵为佳作。
甚至咏闺情,雪岫也能酝酿出天风海涛之音。如《丑奴儿令·郎去》云:
迢迢郎去无音信。道是龙沙,又说三巴,何日云帆始到家?藕丝衫子凝红泪。小立窗纱,数尽归鸦,风雨黄昏嫁落花。
盖其怀才不遇、襟怀难施之穷困与不屈,已渗透到生活和人生的方方面面,而成为作者的基调和格调了。
于清中叶,则有胡天游、陶元藻、汪仁溥、丁子复诸家。
胡天游(1696—1758),一名骙,字稚威,号云持,山阴人。雍正间副贡生,乾隆元年(1736)荐举博学鸿词,以病未终试报罢。尝客游河北、山西等地。孤傲任气,终生未仕。工骈文,能诗词。有《石笥山房诗余》。
与一般词家令、慢兼采不同,天游词多用长调,从一个侧面显示出作者对词韵的娴熟。以其落魄、奔波之处境,填词也多以旅况、风景和感怀为主要内容,风格雄放奇诡。且看《贺新凉·赋琵琶》:
冰向檀槽裂,是谁将、画眉娇语,嘈嘈细说?摆袖香风吹未了,花里春情抱月。忽千里、惊沙振雪。泪湿紫轮随雁去,正乌孙、帐下歌声咽。龙城路,阵如铁。性灵弟子梁州抹。夜沉沉、璅窗深闭,几番凄切。老我伤怀千秋事,推手四弦重拨。赚山鬼、吹灯欲灭。壮士萧萧冲冠意,奈小怜、心与弦俱绝。倩为我,更弹彻。
这是效法辛弃疾的同调同题词。借众多有关琵琶的典故,抒发“老我伤怀千秋事”的抑郁不平,苍劲沉潜,力能扛鼎,颇得辛词风骨。
《最高楼·夜闻归雁》,则又在雄苍之上,别添一番风味。词云:
湘水暖,归雁别汀沙,千里趁残霞。阵阵喜逢关路近,迢迢不著塞云遮。甚春来,人作客,汝还家。明玼玼、几声云外玉,清瑟瑟、几声弦上曲。似惆怅,又嗟呀。帘儿怕了风儿大,枕儿赚了梦儿赊。再添些,灯儿晕,月儿斜。
绘景壮阔雄丽,写情奔放活泼。“甚春来”三句,寓至情于非理之中。下片借鉴散曲的俚俗,表现旅人的孤寂与祈愿,使烦闷的羁愁生出些许轻快与洒脱。这样的人生态度,其实正是下层文士艰难处境下不屈与乐观的生动写照。
天游词中的短调,也一样能写出遒劲峭拔,情意浩茫。如《采桑子·途次》:“年年饥走关山道,千里残阳。一骑苍茫,独傍秋风古战场。英雄抵死忙归去,沙草烟霜。争做兴亡,别唤琵琶说数行。”这样的作品,置诸两宋名家间,亦无愧色。
陶元藻(1716—1801),字龙溪,号篁村,晚号凫亭,会稽人。诸生,久困场屋,怀才不遇。尝游京师,客维扬,诗名大振。晚归隐杭州,筑泊鸥山庄于西湖葛岭,以著述自娱。有《泊鸥山房集》,中有词四卷,又名《香影词》。
与胡天游情况类似,篁村词也以雄肆感慨见长,但风格较为多样。如《南歌子·春日村居》云:
柳陌莺声老,茅堂燕影雏。东皋亚旅把犁初。正值如膏春雨、腻平芜。阳羡纲将赐,兰陵瓮已沽。长腰适口软于酥。只待一江新水、上鲥鱼。
写南方乡村风物习俗,生动活泼,清丽如画。上片“正值”二句,下片“长腰”以下三句,都是来自生活一线的真切体验,令人过目不目,感同身受。这类作品还有《南乡子·雪》、《采桑子·桐庐舟中》等。
另一类更多反映作者思想感情的创作,则是《水调歌头·登滕王阁》、《永遇乐·宿泊鸥庄》。前者下片有云:“漫说能文世少,只恐知音人远,俯仰总神伤。几点卷帘雨,溅上客衣凉。”怀才不遇之恨,落魄身世之悲,都宛然耳目之间。后者上片云:“掩月柴门,沉云老屋,杖藜重倚。梦怯难成,句敲未稳,中夜披衣起。半明不灭,寒篝灯火,尚照一堆书史。听声断、天边雁语,叶叶风鸣窗纸。”又分明可见其拗怒坚守之志。
汪仁溥(1682-?),字苍霖,号雨亭,山阴人。生平事迹不详。乾隆二十七年(1762)尚在世。著有《雨亭诗余》。
雨亭词以短调见长,兼擅长调,多闺情、景物和题咏之篇。词风娴雅沉静,感情深挚。几首友情词和吊古词写得不落窠臼。如《南歌子·怀严又澄》写道:“人比黄花淡,词同白雪高。忆来千里许神交。梦醒半窗月上,竹风敲。”寥寥数语,即写尽好友的品性、成就、风神,以及自己对至交的深情怀念。又如《浣溪沙·和丁子建客邸春游》,一样写友情,却又是另一番风味:
恻恻春阴野外天,栩栩蝶影梦中缘。旅怀随地寄留连。红点乱飞桃瓣雨,绿痕深锁柳条烟。问君何处不堪怜?
写春景说友情似梦似幻,惹人流连。春景固然美好,但美得让人流连忘返的最根本原因,还在于友情的深挚。因为友情,所以留连。末句以“问君何处不堪怜”拍题,委实亦是画龙点睛之笔。
作为一个湮没无闻的乡村知识分子,雨亭词中亦多怀才不遇之感,并时时渗透到他所阅历的事物当中。像《念奴娇·浣纱石》,明为吊古,实为咏怀,道古今才人不遇之恨。词云:
苎萝山畔,有当年西子,经行遗迹。霸越亡吴弹指去,留得江头片石。土渍苔封,沙崩浪啮,磊砢难销蚀。一拳千古,动人多少思忆。宁料一缕溪纱,偶然出浣,显此倾城质。今日西村何限女,谁向尘埃物色?石倘能言,也应似我,望古增呜唈。精灵何在?悄然长卧江侧。
西施本一乡村女子,却因得“伯乐”赏拔,而成就一番惊天动地、青史流芳的丰功伟绩。“今日西村何限女,谁向尘埃物色”二句,分明是为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发一声控诉和责问。这样的情怀,在《风中柳·孤山吊林处士墓》中,得到更凄切沉痛的表达:“横影浮香,空有当年绝调。怕春归、梅魂缥缈。生原如寄,莫漫相悲悼。取樽罍、自浇怀抱。”慨叹自己空有林逋一般的才情,而不能闻达当世。
丁子复,生卒年不详,字见堂,号小鹤,室名“片石居”,嘉兴人。贡生。工诗、古文辞。古文得归有光家法。喜朱彝尊诗,又与恽敬、许宗彦等相唱和,所喜唯“宋元习”、“秦汉师”。著有《见堂诗文钞》,词附。
丁氏虽占籍嘉兴,作词却多慷慨激昂之气。如《水调歌头·西台吊谢皋羽》:
手执竹如意,晞发向沧洲。钓竿寂寞千古,云物自悠悠。忽尔歌声变徵,涌起一江寒濑,惊醒老羊裘。山鬼作人语,凄断暮猿愁。西台泪,柴市血,恨同流。望中关水天黑,魂去不禁秋。剩有倚天长剑,分付平生知己,未便死前休。酹我一樽酒,孤月照山头。
西台即富春江严子陵垂钓处,文天祥就义后,谢翱尝登此台恸哭,作《登西台恸哭记》。本词则谢翱、文天祥同吊,歌颂前贤的业绩和精神,表达景仰追慕之意,风格类似张孝祥,显苏辛一派之流亚。
于晚清则有屠倬、龚自珍、周闲、刘履芬、徐本立、张景祁等人。其中龚自珍、周闲、张景祁三家成就较高。
屠倬(1781—1828),字孟昭,号琴坞,晚号潜园,又号耶溪渔隐,钱塘人。嘉庆十三年进士。授江苏仪征知县。劝纺织,重蚕桑,有治绩,循声大著。道光初,先后授江西袁州、九江知府,皆以疾辞。倬夙智早成,诗文书画金石篆刻并长。诗才伉爽,与郭麐、查揆齐名。郭麐称其诗有幽并烈士、河朔少年之风。入官后诗境淡远,胸襟高旷。有《是程堂诗文集》。亦擅词,有《耶溪渔隐词》。
琴坞词缜密深沉,亦不乏激越慷慨之音。如《满江红·自京口泝江至金陵》云:
落日横江,翻鸦背、万千点墨。云水外、汀沙岸柳,几分萧瑟。暮色浑迷山远近,钟声不隔江南北。只中流、锁钥控金焦,谁移得?秋黯黯,横长笛。波渺渺,怀迁客。怅飘零千古,风流裙屐。挥扇赌棋谈笑定,投鞭伐荻英雄毕。算从来、无此太平年,如今日。
即便将末句当做写实,也仍能读出词中的萧瑟迷茫、幽愤不平之气。又如《忆旧游》词云:
又冻云如墨,鸦阵排空,一片萧骚。雪意江天迥,待荆关手笔,画出寒郊。此际苍茫独立,意气尚能豪。想射虎残年,阴山万骑,猎火通宵。风高太凄紧,早瘦尽寒烟,落尽寒潮。何处吹横竹,正清商满耳,万籁刁调。隔岸群峰戌削,落木下亭皋。只暝色遥分,似盘之字江一条。
调下原有小序云:“天寒日暮,层阴酿雪,步清平山顶,凭城远眺,抚景悲欢,觉激楚之声四山皆响也。”正可为此词解题。
龚自珍(1792—1841),字璱人,更名易简,字伯定,又更名巩祚,号定盦,又号羽琌山民,仁和人。父龚丽正,官苏松太兵备道,署江苏按察使,有经、史著述行世;母段驯,为著名小学家段玉裁之女,有《绿华吟榭诗草》。渊源家学,才华卓异,年方冠,所为诗文已有不可一世之概。嘉庆二十三年(1818)中举人。二十五岁为内阁中书。道光九年(1829)进士,十五年擢宗人府主事,十七年改礼部主客司主事、祠祭司行走。冷署闲曹,困厄下僚,颇不得志。道光十九年(1839)辞官南归。二十一年(1841)秋,暴卒于丹阳云阳书院。定盦自幼天资聪颖,长而淹贯古今,通经学、小学和史地之学。经学谈公羊学派,讲求经世致用,在政治上要求改革。又通佛学,崇尚天台宗。著述丰富。其著作后人辑为《龚自珍全集》。定盦词名为诗名、文名所掩。有《定盦词》,包括自定词集五种,各一卷,分别题曰《无著词选》、《怀人馆词选》、《影事词选》、《小奢摩词选》和《庚子雅词》。
晚清杰出学者沈曾植《书龚定盦文集后》称“定庵之才,数百年所仅有也”,又在《龚自珍传》中将他与魏源并称为“奇才”。定盦词亦如其人及其诗文,堪称奇作。诚如谭献《复堂日记》所云,定盦词“绵丽飞扬,意欲合周、辛而一之,奇作也”。在《箧中词》中,谭献又说:“定公能为飞仙、剑客之语,填词家长爪梵志也。”可见定盦词以师心写意为主,兼有周邦彦、吴文英、辛弃疾诸家特色,融密丽、雄豪与怪奇为一炉,形成奇谲瑰丽的艺术特色。其友洪子骏赋《金缕曲》赞曰:“一棹兰舟回细雨,中有词腔姚冶。忽顿挫,淋漓如话。侠骨幽情箫与剑,问箫心剑态谁能画?且付与,山灵诧。”侠骨幽情,箫心剑态,顿挫淋漓,正是对定庵词艺术风格的生动概括。
且听其短调《桂殿秋》二阕云:
明月外,净红尘。蓬莱幽窅四无邻。九霄一派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
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扃几万重?
想象大胆,境界光明,极富浪漫主义色彩。词中所表现的“蓬莱仙境”的幽窅迷离,以及追求仙境的艰难阻阨与执着坚定,正是词家现实处境和人格精神的曲折反映。
这样的迷茫与艰难,到了《鹊踏枝·过人家废园作》里面,就变成了满纸的荒芜与凄凉。词云:
漠漠春芜春不住。藤刺牵衣,碍却行人路。偏是无情偏解舞,濛濛扑面皆飞絮。绣院深深谁是主?一朵孤花,墙角明如许。莫怨无人来折取,花开不合阳春暮。
不难发现,当情感的犁头安装上思想的扶手,随时随地,目光所及,皆能变成隐喻和象征,使作品满含寄托与深思。这首词通篇运用比兴手法,废园象征当时的社会现实;春芜丛生,春光不驻,象征国家衰败命运;藤刺碍路,飞絮扑面善舞,象征阻碍进步的醉生梦死的腐朽势力;绣院当是象征无力主宰自己命运的中枢机构。最后突出一朵孤花于墙角独明,则显系词家自拟,以与这废园形成鲜明对比。这是一朵无人顾盼、爱怜的孤花,乃作者怀才不遇的写照。但无论如何,这孤花毕竟是阴暗中尚存的一丝明亮,可算是作者理想未泯、不甘沉沦的坚持与抗争。
定庵的长调更是写得生气郁勃,融雄奇与哀艳于一炉。且看《湘月》:
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无际。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乡亲苏小,定应笑我非计。才见一抹斜阳,半堤香草,顿惹清愁起。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
调下有小序云:“壬申夏泛舟西湖,述怀有赋。时予别杭州盖十年矣。”壬申为嘉庆十七年(1812),时年作者二十一岁。是年,作者全家南下,四月随母至苏州外祖父段玉裁家探亲。同时,与表妹段美贞在苏州结婚,婚后夫妇同返杭州。夏,泛舟西湖,填此词。据郭延礼《龚自珍年谱》,词人于嘉庆八年(1803)七月自杭州赴京,故有“别杭州盖十年”之语。这时作者尚未中举,功名于他尚很渺茫,况且“屠狗功名”也并非词人的壮志所在。春末离京之时,词人由副榜贡生考充武英殿校录,但在他看来却不过是“雕龙文卷”的工作,也不是平生志向。幸好,“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般春梦”般的“消魂味”,尚能安慰词人孤寂不平的心灵。全词写的虽是西湖泛舟,实为咏怀之作,风景不过是点缀,用作起兴的媒介和烘托罢了。词人将箫与剑、优美与壮美、雄奇与哀艳两种风格有机融合,显得抑扬顿挫,激楚悠长。
比《湘月》更为雄放杰出,如幽燕老将,有沉雄气韵的,则是下面这首《台城路》:
山陬法物千年在,牧儿叩之声死。谁信当年,楗锤一发,吼彻山河大地。幽光灵气。肯伺候梳妆,景阳宫里?怕阅兴亡,何如移向草间置?漫漫评尽今古。便汉家长乐,难寄身世。也称人间,帝王宫殿,也称斜阳萧寺。鲸鱼逝矣。竟一卧东南,万牛难起。笑煞铜仙,泪痕辞灞水。
此词作于道光二十年(1840),作者四十九岁。是年八月作者来游南京,九月方离去,第二年便病逝了。调下原有小序:“赋秣陵卧钟,在城北鸡笼山之麓,其重万钧,不知何代物也。”古钟废卧山野,这样的对象,原本就是吊古咏怀的好题材,更何况遇上定庵这样的大手笔呢,因此成为词人晚年的一篇力作。钱仲联先生《清词三百首》这样分析此词:“借卧钟这一庞然大物寄寓感慨,思想境界达到相当高度。写钟即自写。犍槌一发,要吼彻山河大地,是振聋发聩,召唤九州生气的风雷。不肯伺候梳妆于景阳宫里,目无皇帝,比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大胆得多。一卧东南,万牛难起,又明显地为自己退隐东南,不能起来担负救亡的重担而自伤。最后对铜仙铅泪中的王朝兴亡,报以一笑,笑中有泪,亦见骨气。词风横放杰出,剑气横秋,心目中何有常州派!”是的,有境界才有高度,才能超越。连时下盛行的常州派都不在眼中,已经“过气”的浙西词派自然也不在话下了。定庵词可谓自鸣一家。
周闲(1820—1875),字小园,号存伯,又号范湖居士,秀水人。英人寇边,曾磨盾草檄。后佐戎幕,以谋划镇压太平军有功,于同治初官江苏新阳知县。旋罢去,寄迹苏州,卖画自给。博学工诗文、词曲,善绘事。著述多散佚,由其后人辑成《范湖草堂遗稿》,词附。
周闲多才多艺,文韬武略兼备,其词作也具有精致秀美与慷慨悲壮两种风格。范湖词内容广泛,或述颂浙东军民抗击外国侵略者的英勇事迹,或揭露统治者昏聩软弱本质,或直抒投笔从戎、击楫中流的爱国豪情,或表达对战争败局的悲痛忧愤。像《水龙吟·渡海》、《月华清·军中对月》、《征部乐·领健儿戍郭津》、《大酺·陪葛云飞、王锡鹏、郑国鸿三帅夜饯定海城楼》等都是佳作。且看《月华清·军中对月》:
毡幕天晴,牙旗风静,枕江营垒初暮。潮满春濠,帐底轻寒如冱。朗魄映、万里霏烟,皓彩散、一身零露。延伫。悄不闻夜鹊,更无芳树。独对娟娟三五,料燕子琼闺,海棠朱户。网遍帘尘,冷落玲珑光素。认旧时、凉槛圆晖,照此夕、戍楼人语。凄楚。看玉绳转影,银河催曙。
以词纪史,写营地肃杀冷峻情景,将兵荒马乱中的萧瑟寥落表现得细致入微,性情豪放而沉着,格调凄清而明澈,颇得几分东坡词、于湖词韵味。
这种凄清,在《感皇恩·连夕宿上虞县》里,就表现得更为明显了。词云:
歇马入离亭,湿烟凄晚。细雨寒花上虞县。驿门深闭,翠黯半庭秋藓。栏干无客倚,尘堆满。永夜不眠,绣衾空展,戍鼓零星四三点。短屏人坐,凉送西风一剪。赋诗黄叶里,孤灯闪。
周闲是画家,其词在形象塑造、意境经营方面也较同侪为优,此词即一显例。全词几乎每一句都是一个画面,既与传统意象、意境相联系,又能切合眼前景象、感受。其情凄然,其韵锵然,其境悠然。如果说上片表现的是孤独和凄凉,那么下片则主要表现操守和坚持。煞拍“黄叶里,孤灯闪”六字,将主人公不屈和充满期待的艺术形象烘托得鲜明突出。
与《月华清》、《感皇恩》的凄凉不同,《水龙吟·渡海》则是满页的奇情壮彩。词云:
海门不限萍踪,危樯直驰东南去。怒涛卷雪,轻舟浮叶,乘风容与。浪叠千山,天横一发,鱼龙能舞。向船舷叩剑,舵楼酾酒,何人会,茫茫绪?遥指虚无征路,望神州、琼烟霏雾。汪洋弱水,惊魂萦目,蓬莱犹故。绝岛扬尘,孤帆飘羽,重渊垂暮。且当杯散发,中流击楫,放斜阳渡。
此词又分明稼轩体矣。作者写海上军事行动,既豪情满怀,又潜藏茫然,而一以贯之的则是奋命及其悲壮。
与一般词人不同,周闲直接投身保疆卫国的战争,描述见闻,抒发感慨,还能像杜甫那样,以词纪事,从而成为晚清浙江词史上难得的词史型作家。其中一些词作直陈时事、时人,本身即具有史料价值。像《大酺·陪葛云飞、王锡朋、郑国鸿三帅饯定海城楼》、《尉迟杯·军中与孙县丞丈应昭话旧,时同监钩金塘工》、《忆旧游·上凤皇山》等。
徐本立(1820?—1874?),字子坚,号诚庵,德清人。道光二十六年(1846)举人,权知江苏南汇县(今属上海)。有《荔园词》二卷。另有《词律拾遗》八卷,可补万树《词律》之不足。
荔园词虽宗浙西,但能融入伤时忧世之怀,反映社会现实,值得肯定。如《贺新郎》词云:
夜色明于水,是何人、及时行乐,燕巢沉醉。依样姑胥纤月影,移照瀛堧佳丽。堆几许、阶前蜡泪。道是柘枝颠未了,乍朝暾、替却春膏腻。长夜饮,此何地?匆匆夜漏笙歌里。更谁知、金戈铁甲,四郊多垒?尽道诸戎能掎鹿,倚作长城万里。便壁上、闲观来此。同是通宵人不寐,只迂生、独为闻鸡起。浑欲击,唾壶碎。
此调下原有小序云:“五月上浣自川沙至沪渎,泊舟城外,见洋泾浜选舞征歌,肩舆络绎,觞飞管逐,达曙方休。褐夫睨之,私谓过当。古云‘四郊多垒,此卿大夫之辱也’,又云‘好乐无荒,良士瞿瞿’,凡百君子,其敬听之。”虽同是“通宵不眠”,但一边是“金戈铁甲”、“闻鸡起舞”,一边是“壁上闲观”、“及时行乐,燕巢沉醉”,在这鲜明强烈的对比中,作者沉痛激愤的爱国忧国之心也得到深刻而集中的表现。
《荔园词》中贴近现实的作品还有不少,像《贺新郎·听人说金陵事叠前韵》、《水龙吟·金陵偶成》、《念奴娇·题潘麟生词稿,用石帚韵》等,或用冷寂的意境,或用悲怆的语调,将作者在太平天国内乱时期的凄惶心境展现无余。
刘履芬(1827—1879),字彦清,号泖生,一号沤梦,江山(今属衢州)人。诸生。早年随父居京师,闭门读书,咸丰九年(1859)战乱,举家漂泊江淮间。同治七年(1868),苏州设书局,充提调。光绪五年(1879),代理江苏嘉定县知县。因辖下发生命案,总督使者恃命骄横,牵连及无辜,本人又遭轻侮,愤而刺喉自绝。履芬温和坦荡,博览群书,喜金石图书,工诗文词。有《古红梅阁遗集》八卷,乃其死后湖口高心夔为之编录,广州许应荣出资,于光绪六年刊于苏州。其中《沤梦词》一卷,凡70余首。
沤梦命运多舛,词风亦幽婉深挚,时有沉痛决绝之语。短调《蝶恋花》云:
细草平沙三月暮。一夕花开,零落春无主。看作舞衣金缕缕,啼鹃何苦留人住。斜掩翠翘迷处所。酒半相思,却听连宵雨。银烛乍销窗未曙,断魂只在闲庭户。
伤春是寻常题材和题旨,但作者善用衬托手法,增强情感的浓度,并使感情曲折层深。像“看作”二句和“酒半”二句,都是让人不忍卒读的深挚痴迷之语,末二句言蜡烛燃尽而长夜犹深,真个要使人“断魂”了。
再来看一首《长亭怨慢》。词云:
漫回首、漂萍零絮。如此江山,可怜鼙鼓。不分魂销,夜灯酸对镇无语。琐窗人静,曾记听,天涯雨。宿雁起沙滩,算一样,衔芦辛苦。愁赋。问斜阳古巷,王谢几时曾住?西风做冷,叹秋雁、寻巢都误。画一片、败叶疏林,悄傍着、谁家朱户?只天外姮娥,能共清辉千古。
写战乱后南京的冷落萧条景象,感秋伤怀,读之如身临其境。用典精微妥贴,切合眼前实况,使词作更具表现力,从中不难体会作者伤时忧世的深重忧患。
刘履芬在词艺上虽尚秉承浙西词派,但因个人困厄身世和艰难时世,其词的现实主义色彩大大增强,从而与传统浙派拉开距离。像《金缕曲》(一幅伤心景),更直接写战乱后人民流离失所、惶惧无助的凄惨景况,虽为题画而作,实可入“词史”之属。
与徐本立、刘履芬风格比较接近的还有张景祁。他们都是词艺学浙西,而后期渐趋深沉与写实,留意世事,关心民生,从而突破浙西樊篱,使词旨和词品都更臻高境。相比之下,张景祁更胜一筹。
张景祁(1827—1895后),字孝威,更字蘩甫,又字韵梅,号新蘅主人,钱塘人。弱冠即喜填词,学词于黄曾、黄燮清,被谭献等奉为导师。同治三年(1864)拔贡,十四年中进士。充武英殿协修、国史馆协修。光绪二年(1876),知福建武平县。九年,调台湾淡水知县。值中法战争,以与巡抚意见不合,被谪去职,入左宗棠幕府。后返任闽南,历官晋江、连江、仙游、福安知县,有政声。卒于福州。诗词并工。有《新蘅词》九卷。
景祁初好侧艳之词,如《小重山》云:“几点疏鸦眷柳条。江南烟草绿,梦迢迢。十年旧约断琼箫,西楼下,何处玉骢骄?酒醒又今宵。画屏斜月上,篆香销。凭将心事托回潮,清溪水,流得到红桥。”可入《花间》,可配晏、欧。后期则力追两宋,刻意姜、张,研声刌律。战乱以来,渐去华藻,展其激昂。尤其是渡台后诸作,诚如谭献《箧中词续》所云,“笳吹频惊,苍凉词史,穷发一隅,增成故实”,慷慨悲壮。叶衍兰《新蘅词序》称其词“选调必精,摛辞必炼,有石帚之清峭而不偏于劲,有梅溪之幽隽而不失之疏,有梦窗之绵丽而不病其秾,有玉田之婉约而不流于滑”,洵词坛一时之秀。
新蘅词中最具特色,也最有分量的作品,当是吟咏中法之战及台湾烽火诸作,确称词史珍品,为近代浙江词增添辉煌一页。1844年8月,法国侵略台湾基隆,被中国守军击退,转而突袭福建马尾。9月再犯台湾,淡水军民坚守阵地,再败法军。张景祁皆有词纪之。其《秋霁·基隆秋感》云:
盘岛浮螺,痛万里胡尘,海上吹落。锁甲烟销,大旗云掩,燕巢自惊危幕。乍闻唳鹤,健儿罢唱从军乐。念卫霍,谁是汉家图画壮麟阁?遥望故垒,毳帐凌霜,月华当天,空想横槊。卷西风、寒鸦阵黑,青林凋尽怎栖托?归计未成情味恶。最断魂处,惟见莽莽神州,暮山衔照,数声哀角。
此为台湾而作。《曲江秋·马江秋感》则为福建马尾而作,词云:
寒潮怒激,看战垒萧萧,都成沙碛。挥扇渡江,围基赌墅,诧纶巾标格。烽火照水驿。问谁洗、鲸波赤?指点鏖兵处,墟烟暗生,更无渔笛。嗟惜。平台献策,顿销尽、楼船画鹢。凄然猿鹤怨,旌旗何在?血泪沾筹笔。回望一角天河,星辉高拥乘槎客。算只有鸥边,疏荭断蓼,向人红泣。
两首词都写得悲壮慷慨,沉痛激切,情、事、理、景熔铸一炉,颇能激荡人心,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充分反映了作者不凡的艺术功力。新蘅词长于铺叙,以景传情,尤善于结束,耐人咀嚼。这一对姐妹篇,无论是前者的苍莽悲凉,还是后者的凄艳幽咽,都一样能令人触目警心,热血腾涌。如果说前一首的结句如钱江潮有倒卷全篇之势,那么后一首的结句则如漩涡有吸纳全篇之效。
再如《酹江月》写基隆沦陷后,作者所经历的一次“虎口脱险”,也同样显示出作者不凡的艺术功力。词云:
楼船望断,叹浮天万里,尽成鲸窟。别有仙槎凌浩渺,遥指神山弭节。琼岛生尘,珠厓割土,此恨何时雪?龙愁鼍愤,夜潮犹助呜咽。回忆呜镝飞空,飙轮逐浪,脱险真奇绝。十幅布帆无恙在,把酒狂呼明月。海鸟忘机,溪云共宿,时事今休说。惊沙如雨,任他窗纸敲裂。
调下有序云:“法夷既据基隆,擅设海禁。初冬,余自新竹旧港内渡,遇敌艘巡逻者驶及之,几为所困。暴风陡作,去帆如马,始免于难。中夜,抵福清之观音澳,宿茅舍。感赋。”初冬,指光绪十年(1884)十月。据连横《台湾通史·外交志》记载,光绪十年八月,法国海军攻占基隆后,“布告封港,北自苏澳,南至鹅鸾鼻,凡三百三十九海里,禁出入,分驻兵船巡缉”。此词写的虽是“脱险真奇绝”,但作者并无半点欣喜;相反,他悲慨“浮天万里,尽成鲸窟”、“时事今休说”,彻夜不眠,“惊沙”二句力透纸背,警策有力。
此外,像《齐天乐》(客来新述瀛洲胜)纪述台湾设立行省后的繁荣昌盛,并认识到台湾作为“神州门户”的重要性,也是不可多得的“词史”。作者在词序中满怀热情地写道:“台湾自设行省,抚藩驻台北郡城,华夷辐凑,规制日廓,洵海外雄都也。赋词纪盛。”爱国之情溢于言表。
在内外矛盾的激荡震撼下,晚清浙江词家在取材和风格上都有了程度不同的转变,作品中的社会现实内容明显增多,词风更趋坚实壮阔,格调更见庄重骚雅,种种迹象表明,传统词学或将迎来更多、更大、更彻底的新变和发展。
上述三期非浙西词派词家的创作,取材广泛,风格多样,成就突出,为清代浙江词的繁荣和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需要指出的是,前两期艺术个性鲜明、词风偏于激越豪放的作家,以浙东人士居多;而自列强侵凌、内乱严重、政局动荡、民生凋敝以来,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开始觉醒,关注社会现实,同情民间疾苦,讴歌呼号,揭露讽刺,甚至直接投身抗战、平乱事业,使创作的内容和风格都发生重大变化,涌现出许多新题材、新内容、新作风,从而在很上程度上消弥了浙西和浙东的文化差异,以及传统和新学的观念差异。事实上,浙江词的近代化和现代化,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和基础上发轫起程的。
如果将浙西词派和非浙西词派作家作一比较,不难发现,浙西词派的作者,多是科举、仕途比较顺利的文士,而自具个性风格的作者,则多为出身清寒、仕途偃蹇的怀才不遇者。即使同属浙西词派,承平词人也更多闲情逸致,留意词艺,自觉效仿姜张骚雅典重作风,成为浙西词派的中坚力量和维护者;而晚清时局动荡,词家每每感激振奋,忧国忧民,直抒胸臆,因而从浙西词派中逸出,成为自具风貌的作者。为文学而文学,为人生而文学,本都无可厚非;盛世醉艺,乱世倡道,词学之演进,也是历史风云际会的结果,有非人力所能左右者。若究浙西词派式微之由,亦当首先于此中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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