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献(1832—1901),原名廷献,字涤生,更字仲修,号复堂,仁和人。少孤,负志节,通知时事。同治六年(1867)中举,屡应进士试不第。曾入福建学使徐树藩幕。历任浙江秀水县教谕,安徽歙县、全椒、合肥、宿松等县知县。后辞官归里,锐意著述。张之洞聘其主讲湖北经心书院,年余辞归。谭献于诗学、经学皆有成就。治学宗章学诚,诗文均得古法。年十五学诗,二十三学词,三十后考辨词学流派,为同治、光绪年间词坛重要作家、理论家。有《复堂词》三卷。辑成《箧中词》六卷、续集四卷,为清人选本中的上乘之作,评论尤精审。此书为清末词坛重要读本,影响甚巨。其论词文字由弟子徐珂辑录成《复堂词话》。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五云:“仁和谭献,字仲修,著有《复堂词》,品骨甚高,源委悉达。窥其胸中眼中,下笔时匪独不屑为陈、朱,尽有不甘为梦窗、玉田处。所传虽不多,自是高境。”叶恭绰《广箧中词》评价更高,称其“力尊词体,上溯《风》、《骚》,词之门庭,缘是益廓,遂开近三十年之风尚,论清词者,当在不祧之列。”吴梅《词学通论》第九章则兼而概之:“仲修词,取径甚高,源委悉达,窥其胸中眼中,非独不屑为陈、朱,抑且上溯唐、五代,此浙词之变也。”事实上,谭献对于浙江词的意义,正在于这个“变”字;而这个“变”,又主要是基于词史宏阔眼界的集成与提升。
谭献尝作《蝶恋花》六首,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五以“香草美人,寓意甚远”评之。兹选其最后五、六两阕。词云:
庭院深深人悄悄。埋怨鹦哥,错报韦郎到。压鬓钗梁金凤小,低头只是闲烦恼。花发江南年正少。红烛高楼,争抵还乡好?遮断行人西去道,轻躯愿化车前草。
玉颊妆台人道瘦。一日风尘,一日同禁受。独掩疏栊如病酒,卷帘又是黄昏后。六曲屏前携素手。戏说分襟,真遣分襟骤。书札平安君信否?梦中颜色浑非旧。
这两首词都是写女子怀念作客他乡的情郎。第五阕上片首写居住环境,以烘托女子内心的寂寞。而“庭院深深”四字,自然让读者联想到欧阳修的同调言情名篇。接着以鹦鹉误报,反衬女子相思之殷切;盖鹦鹉所言,亦女子反复诉说的结果。与敦煌词《鹊踏枝》之“叵耐灵鹊多谩语,送喜何曾有凭据”,有异曲同工之妙。有了前面的铺垫,“压鬓”两句于是直言女子虽身处富贵,却长期整日含愁;而头饰之精美,亦暗示女子容貌之美丽,这也是诗词常用的手法。相思不得,遂生幻想。下片即写女子想象情郎在江南生活的情景。春天的江南群芳斗艳,情郎又青春年少,他是否正在某处高楼倚红偎翠?可是,外面的世界再精彩,怎抵得上回乡与钟爱你的女子团聚呢?幻想至此,女子真后悔当初没留住情郎。相思至极,终于说出痴情疯狂的话来:我宁愿化身为车前草,也要挡住情郎西去的道路!这煞拍二句,哀婉激烈,富含喻意,已成言情名句,读之让人心弦颤抖。爱情如此,世间一切在意钟情之人事,又何尝不是这样?故末二句好比李商隐笔下的“春蚕”、“蜡炬”,有比爱情更为宽广深厚的比喻象征意义。
第六首同样写闺怨,虽然在比喻和象征意味上不及第五首,但在情感之专深的表现上有独到之处。下片尤见精彩。“戏说”二句,写曾牵手戏言分别,不料今日戏言成真。末二句说自己写给对方的信都是报平安的,其实哪有平安可言?如果对方梦见自己,一定能看到因自己过度相思而衰老的样子,怕都认不出了吧?这两句的沉痛,并不在第五阕结拍之下,而婉曲绵渺则过之,只是形象性和象征性略逊一筹。
谭献选《箧中词》,强调旨隐辞微之作。《复堂词话》论读词,言当“侧出其言,旁通其情,触类以感,充类以尽。甚且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上述二词表面写情,而实际上都表达了一种为美好理想而忠贞不渝、甘愿献身的高洁品格,有深厚的寄托意义,谭献用他的创作很好地实践着自己的理论主张。
其长调力作《金缕曲·江干待发》,也同样内涵丰富,有高度的概括力。词云:
又指离亭树。恁春来、消除愁病,鬓丝非故。草绿天涯浑未遍,谁道王孙迟暮?肠断是、空楼微雨。云水荒荒人草草,听林禽、只作伤心语。行不得,总难住。今朝滞我江头路。近篷窗、岸花自发,向人低舞。裙衩芙蓉零落尽,逝水流年轻负。渐惯了、单寒羁旅。信是穷途文字贱,悔才华、却受风尘误。留不得,便须去。
词中写江湖倦客对家乡和亲人留念,对风尘奔走、时光流逝的痛苦,还有身处穷途、怀才不遇的愤慨,感思沉痛,婉曲层递,章法严密而自然,抒情真挚而内敛,谈内容坚实丰富,论技艺娴熟浑成,实兼浙西、常州二派之长。叶恭绰《广箧中词》评曰:“如此方可云清空不质实。”清空、不质实固然好,但能不流于浮滑,清空而意蕴深厚,方足称力作。
比《金缕曲》更见熔铸功夫的,当是《桂枝香·秦淮感秋》。词云:
瑶流自碧,便作就可怜,如许秋色。只是烟笼水冷,《后庭》歌歇。帘波淡处留人影,袅西风、数声长笛。彩旗船舫,华灯鼓吹,无复消息。念旧事、沉吟省识。问曾照当年,惟有明月。拾翠汀洲,密意总成萧瑟。秦淮万古多情水,奈而今、秋燕如客。望中何限,斜阳衰草,大江南北。
太平军建国长江、太湖流域,战事不断,苏南一带历经浩劫。湘军攻占南京,屠城三日,自然破坏很大,致使全城一片萧条。此词即写太平天国乱后,秦淮河一带的荒凉景象。作者用今昔盛衰对比,来寄寓历史兴亡的感慨。这本来习见的题材,但作者在角度的切入和意境的开拓上,却别具匠心。与一般词家径写观感不同,此词以个人与秦淮歌舫女子往来的旧情今意,以及自己长期客游无定的伤感为主要表现内容,将荒凉萧条作为故事的背景和环境“附带”托出,显得真实、复杂,又因真实、复杂而更见沉痛、深邃。末尾借秋燕之眼,带出“斜阳衰草”的荒凉并非仅局限在秦淮,而是大江南北,将视野一下子扩展到神州大地,不仅使结拍显得宏阔坚劲,也使词境有了重大的拓展,一路写来别具匠心和远意。庄棫《复堂词序》称谭献“家国身世之感,未能或释,触物有怀,盖风人之旨也”,说中复堂词的关键了。
与《桂枝香》有类似表现方法的佳作,还有《临江仙·和子珍》、《一萼红·吴山》,都是借与女子的交往,间接抒发身世家国之恨。像前阕中的“玉人吹笛,眼底是江南”、“树犹如此我何堪?离亭杨柳,凉月照毵毵”,后阕中的“一曲琴丝,十三筝柱,原是人间”、“劫换红羊,巢空紫燕,重来步步回旋”及“不分中年到此,直恁荒寒”,都是兼寄身世、家国感怀的佳句和警句,充满比喻或象征的意蕴。
这类词写到沉痛处,往往气盛语劲,玉田家法不能缚,而上逼稼轩。上引《一萼红》已微露此态,《渡江云·大观亭同阳湖赵敬甫、江夏郑赞侯》更显郁怒悲壮。词云:
大江流日夜,空亭浪卷,千里起悲心。问花花不语,几度轻寒,恁处好登临?春幡颤袅,怜旧时、人面难寻。浑不似、故山颜色,莺燕共沉吟。销沉。六朝裙屐,百战旌旗,付渔樵高枕。何处有、藏鸦细柳,系马平林?钓矶我亦垂纶手,看断云、飞过荒浔。天未暮,帘前只是阴阴。
大观亭在安徽怀宁县西正观门外,登亭眺望,千里长江,尽收眼底。此处上拒武昌、九江,下扼安庆、铜陵,为兵家必争之地,太平军与清军曾在此激战。序中的赵敬甫名熙文,郑赞侯名襄。赵氏在清军江南大营时,词人曾与其同登大观亭。上片写故人难逢、江山易改,下片写因之生发的忧时伤世怀抱。开篇以谢脁名句发端,将盛衰之感、悲凉之气,贯穿全篇;末尾以垂钓江矶,看断云飞渡,天虽阴而未暮,于无边的消沉和失望中劈出一线希望,使境界高悬而不致沉埋,用以激发读者的情感与意志。
谭献是近代特别具有词史意识的一位大作家。他的清词选本《箧中词》,在推尊词体、勾勒清词流变、选本选源等方面都独具眼光,体现了谭献试图借助词选式批评建构清代词史的用意。谭献自己填词,也同样十分注重对历代不同流派风格作家作品的博取兼施。所以,粗读复堂词,新意、新风并不明显,而细味则可见其熔裁。自隋唐而迄晚清,词体早已成熟定制,推陈出新实属难为。虽然总体看,复堂词仍未突破两宋籓篱,但谭氏以其强烈的词史意识和宽广的词艺取径,使浙江词在开拓创新方面又向前迈出了坚实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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