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乱后,北方在战乱和天灾的双重破坏下凋敝零落,南方却保持了相对的安定富足。南方河网密布,“凡东南郡邑,无不通水”,水运便利,又因为有大运河与中原紧密联系,“故天下货利,舟楫居多,转运使岁运米二百万石输关中”①。国家的经济命脉逐渐维系于东南一隅,《新唐书·权德舆传》所谓“江淮田一善熟,则旁资数道。故天下大计,仰于东南”。吕温《吕衡州集》卷六《故太子少保赠尚书左仆射京兆韦府君神道碑》亦云:“天宝之后,中原释耒,辇越而衣,漕吴而食。”五代十国时,北衰南荣、经济重心南移的趋势更为显著。江南本以气候湿润、风光秀美、人情柔和见称,再加上经济的发达和相对的安定,遂成为文人士大夫向往的栖居之地。
当然,经济重心的南移,除主要受国家政治的影响外,还与当时我国南北气候、水文、植被、土壤等自然环境的变化密切相关。而这些自然条件的变化,则不但关乎农业经济的发展,还直接影响到人居环境的优劣。事实是,晚唐五代时期,中国南北两方在气候、水文、植被、土壤等数方面,都呈现出北方恶化而南方优化的倾向。
先言气候。历史上我国的气候演变大致是冷暖交替,但总趋势是由暖变冷。唐宋之际,我国的气候经历了由暖转寒的变化,北方变得更为寒冷,相对温暖的南方遂成为北方人向往的地区。次言水文。唐宋时期,黄河中下游地区在年度和季节上雨量分布都不均匀,而该地区黄土和褐色土的涵水性能又较差,无雨时干旱,雨大则水土流失,致使墒情不断恶化,旱化现象日渐加重,受此影响,北方的河流、湖泊流量缩小,数量减少,使人居环境恶化。相反,长江中下游地区气候稳定,雨量丰富,江河、湖泊众多,虽然红壤的保水性能也不佳,但因为有相对充足的降水,故该地区逐渐成为全国主要的产粮区。再言植被。由于上述两个原因,加上北方开发较早,又长期是中央政权的势力范围,再加上改朝换代、军阀割据等战乱,天然植被破坏严重,使人居环境严重恶化。相比之下,南方草木丰茂,物产富饶,统治者的征调又多折钱捐,便于农民在生产粮食的同时,扩大经济作物的种植,所以南方的植被反而因此具有了天然、人工的双重美或融合美。最后说一下土壤。唐宋时期,江南土壤呈优化态势,尤其是环太湖的苏南浙北地区,所在皆膏腴之地,地沃而物夥,已成为举世公认的人间天堂。而红壤本身的色彩,与青山绿水、粉墙黛瓦等江南物象一样,也是上佳的背景色。以上四方面其实是一个相互影响和制约的有机构成,相违则俱损,相得则益彰,而唐宋时期的江南诚可谓四美兼济了。①
有这样的生态环境为基础,加上北方移民和南方统治者的开发,江南的物质经济遂空前繁荣,成为世人向往的人间胜境,两浙更是首善之区,而浙西都会杭州、浙东都会越州,简直就是人间天堂了。白居易《白氏长庆集》卷五十五《卢元辅除杭州刺史制》称:“江南列郡,余杭为大。”他在做杭州刺史时,曾在《答微之夸越州州宅》诗中说:“知君暗数江南郡,除却余杭尽不如。”后来又到苏州为官,在《自到郡斋,仅经旬日,方专公务,未及䜩游,偷闲走笔,题二十四韵,兼寄常州贾舍人、湖州崔郎中,仍呈吴中诸客》诗中又夸赞苏州:“甲郡标天下,环封极海滨。”回到北方后,对杭、苏二州念念不忘,每每苏、杭并称。他在《见殷尧藩侍御忆江南诗三十首,诗中多叙苏杭胜事,余尝典二郡,因继和之》诗中深情写道:“江南名郡数苏杭,写在殷家三十章。君是旅人犹苦忆,我为刺史更难忘。境牵吟咏真诗国,兴入笙歌好醉乡。为念旧游终一去,扁舟直拟到沧浪。”杜牧就曾连续两年请求宰相让自己到杭州任职,以供养家庭。①自从钱氏割据两浙,建立吴越政权,杭州更一跃而成为两浙最繁华的都会。五代宋初的陶榖在其《清异录》卷上中即云:“轻清秀丽,东南为甲;富兼华夷,余杭又为甲。百事繁庶,地上天宫也。”苏、杭从此并称“人间天堂”,相沿至今。
不过,若单是富庶,未必能真正赢得文人的欢心。当时以富庶名者,尚有常州、湖州、越州等多处,比如常州被李华推为“关外名邦”②,湖州甚至得到顾况“江表大郡,吴兴为一”、“物土所产,雄于楚越”③的评价,但他们并没有赢得人间天堂的桂冠式的美誉。苏、杭二地除了富贵之外,还有一点是士大夫文人所钟情的,那就是秀美的风光和绮丽的风情。白居易在《元微之除浙东观察使,喜得杭越邻州,先赠长句》诗就说:“稽山镜水欢游地,犀带金章荣贵身。官职比君虽校小,封疆与我且为邻。郡楼对玩千峰月,江界平分两岸春。杭越风光诗酒主,相看更合与何人。”在《和三月三十日四十韵》诗中更明确表明自己眷念苏杭的原因:“杭土丽且康,苏民富而庶。”众所周知,这两句是互文。白居易不但富庶、美丽并举,且以“丽”当先。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在著名的《忆江南》词中回忆杭州,最鲜明的感受就得自它的胜景:“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而紧接着回忆苏州的赏心乐事,则是:“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崔国辅《题预章馆》诗亦云:“杨柳映春江,江南转隹丽。吴门绿波里,越国青山际。”如此水土,如此物产,如此风情,当然是只有在天上才能领略得到的。顺便说一句,白居易等人的诗词创作,还有他们的“名人效应”,也都反过来提升了杭、苏的知名度,无数读者从这里获得对古城杭、苏的美好印象和心理认同,使它们成为文人心目中理想的栖居地。必须承认,杭州此后的发展,也与白居易这类文人的诗意赞美,有密切的关系。
唐宋时期,有三次大规模的避乱江南风潮,即中唐安史之乱时期、晚唐五代时期和南宋初期。安史之乱以后,江南就一直就是北方士人避乱的最佳去处。《旧唐书·权德舆传》即云:“两京蹂于胡骑,士君子多以家渡于江东。”《全唐文》卷六百三十一吕温《祭座主故兵部尚书顾公文》云:“天宝季年,羯胡内侵,翰苑词人,播迁江浔,金陵、会稽文士成林。”其中,浙江的杭州、湖州、越州、嘉兴、衢州等地都是吸引北方士人的主要地区。
事实上,唐朝中后期的国家赋入,主要即来自江南,尤其是浙江。《全唐文》卷七百四十八杜牧《李讷除浙东观察使兼御史大夫制》云:“西界浙河,东奄左海,机杼耕稼,提封七州。其间茧税鱼盐衣食半天下。”是言浙东地区。《全唐文》卷五百三十四李观《浙西观察判官厅壁记》云:“浙右之疆,包流山川,控带六州,天下之盛府也。国之盈虚于是乎在。”是言浙西地区。可见两浙地区,安史之乱后已成为唐王朝最主要的经济来源。
①李肇撰《唐国史补》卷下。
①参阅郑学檬著《中国古代经济重心南移和唐宋江南经济研究》第一章第三节,岳麓书社2003年版。
①参阅景遐东著《江南文化与唐代文学研究》第二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3页。
②(唐)李华撰《李遐叔文集》卷四《常州刺史厅壁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③(唐)顾况撰《湖州刺史厅壁记》,《全唐文》卷五百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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