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肠似火,色笑如花
辛弃疾是南宋的伟大爱国词人,一生肝肠似火,常以英雄自许,或以英雄许人。气高天下的东坡词风,由他带到南方发扬光大,与当时渴望恢复的民情国势相推移摩荡,复与南渡初期张元幹、张孝祥诸家的作风相翕合,遂形成气势磅礴、悲凉感愤的苏、辛词派,此为南北宋词坛风气转变的一大关键。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山东历城(今山东济南)人。他出生时,济南在女真政权的统治下已经十二年了,父亲辛文郁去世较早,他是由祖父辛赞抚养长大的。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颜亮破坏和议,举兵南侵,激起被占领区人民的不满,纷纷起兵反抗,二十二岁的辛弃疾也聚众两千,加入济南耿京的抗金部队,被任命为掌书记。次年,他受耿京委派,赴建康与南宋政府取得联系,在返回途中,得知耿京不幸被叛徒张安国杀害,遂率领五十名骑兵突入敌营,生擒叛将张安国,送到建康处死。辛弃疾晚年回忆起这段非凡经历时,写下了著名的《鹧鸪天》词: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都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词中颇多感慨,因辛弃疾二十三岁渡江南归后,有将近二十年一直辗转于江淮和两湖一带做地方官,并未得到重用。他曾作《美芹十论》进奏朝廷,希望孝宗坚定抗战的信心,又满怀希望地给当朝宰相虞允文献上北伐计划书《九议》,建议积极运筹恢复大计,但没有得到理睬。朝廷没有让他去抗金,而是派他镇压湖北的农民起义和茶商暴动,在职务上调动频繁。对此,辛弃疾很不满意,他在淳熙七年(1180)所作的《摸鱼儿》中说: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此词咏香草美人而暗含政治讽喻,发表后的第二年辛弃疾就被免职,开始了在江西上饶带湖的十年闲居生活。嘉泰三年(1203),权相韩侂胄主持朝政,筹措北伐,起用辛弃疾为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次年,辛弃疾被派到前线军事重镇镇江做知府,因登北固亭怅望中原,不禁思绪万千,写下了《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此时的辛弃疾充满了老当益壮的抗金激情,但他到镇江刚一年,就因遭言官弹劾而被免职,重回铅山故居。开禧二年(1206),宁宗正式下诏北伐,重新起用辛弃疾,他到任后不久,因身体有病,于次年获准回家休养。开禧北伐失败,辛弃疾也含愤去世。
辛弃疾是一位英雄词人,抒写爱国情怀是其稼轩词的主旋律。他在《满江红》中说:“鹏翼垂空,笑人世、苍然无物。还又向、九重深处,玉阶山立。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前韵》云:“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用词抒发气壮山河的爱国情怀,尽显抒情主人公的英雄本色。再如《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追怀青年时代驰骋沙场的抗金业绩,以及当时为国立功的宏伟抱负,很是激昂慷慨。辛弃疾一生念念不忘抵御外侮、统一祖国,始终以恢复中原为己任。他在《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中说: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把登临怀古与感慨国事联系在一起,抒写对中原故土的怀念,对朝中畏敌如虎的投降派的蔑视,以及对天下英雄的期待和自许。
当辛弃疾为国建功的理想在现实中无法实现时,就产生了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苦闷和悲愤。他在《水调歌头》中说:“未应两手无用,要把蟹螯杯。说剑论诗余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颇堪哀。白发宁有种,一一醒时栽。”真是愁白了英雄头。其《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云: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峡束沧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以论剑寄寓收复中原之志,担心投降派兴妖作怪,有种岁月虚度、壮志难酬的愤懑。这是稼轩词中常见的内容。如《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东北是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辛弃疾肝肠如火,不甘寂寞,可报国无门,在苦闷和悲愤的倾诉中,同样体现了他难以抑制的爱国激情。
在主张抗金而被免职后,辛弃疾赋闲隐居江西前后达二十余年,虽然他曾做过“躬耕”的打算,可真要把雄心收敛起来也非易事。在长期的乡村赋闲生活中,他创作了一些有关农村生活剪影和水乡风光的田园词,给词坛带来了清新朴素的作风。如《鹧鸪天·代人赋》:
陌上柔条初破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野荠花。
这种带有乡村生活牧歌情调、纯朴清新的田园词,在此前的文人词里是很少出现过的,而在辛词中却较为多见。如《清平乐》: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蛮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这是一幅农村人物和图景的素描,生动逼真,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再如《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用白描手法写农村的田园风光,有种亲近自然的气息,语调自然平淡,反映了作者在日常生活中寻觅到的闲适乐趣。
辛弃疾对淳朴的乡村生活景致的欣赏,构成了其田园词的恬淡风味,有一种清水出芙蓉的清新明秀的美。但对平静的田园风光和自然景物的描绘,并不能平息他不为世用的苦闷,难以化解英雄虚度时光、无计报国的忧愤。纵然面对青山绿水、鸟语花香,他的精神也不能完全优游无碍。他在《鹧鸪天·博山寺作》云:“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宁作我,岂其卿。人间走遍却归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对有雄心壮志者而言,归耕田园其实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
无情未必真豪杰,辛弃疾是解风情的英雄人物,作词还有“色笑如花”的一面。在稼轩词中,具传统风格的体物言情的咏春词多达六十首左右,几占现存辛词的十分之一,不仅数量可观,而且不乏名篇。如《祝英台令·晚春》: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倩谁唤、流莺声住?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呜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将愁归去。
这是辛弃疾咏春词的代表作,写得疏朗明爽,清丽中见俊俏,带有婉约风韵,向来有“妩媚”之评,以为在体物言情方面亦可与婉约词人争胜。但辛弃疾咏春词的妩媚乃是一种寓刚于柔或振柔为刚的秀美,是以雄健清劲和悲慨深沉的情思为底蕴的婉媚,与婉约词人的体物言情是两种不同的格调。真正写得缠绵婉媚而清丽的,是他的艳情词。如《粉蝶儿》:
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甚无情、便下得,雨僝风僽。向园林,铺作地衣红绉。而今春似,轻薄荡子难久。记前时、送春归后。把春波,都酿作,一江醇酎。约清愁、杨柳岸边相候。
不过,即使是写艳情,辛词仍显得率真质朴而情致凄切,非只是婉媚而已。能根据所写题材内容变换表现手法,将不同的风格加以融会,也是稼轩词的特色。
辛弃疾继承了苏轼“以诗为词”的创新精神,使词与乐分离后,仍然能够作为一种内容充实、形式多样化的新体格律诗独立存在,这是苏、辛词并称的一个主要原因。但是它们之间仍然有着显著的区别,东坡词是典型的文人词,而稼轩词乃英雄之词。辛弃疾以豪爽的英雄本色和充沛的创作才力,把词从写儿女柔情为主的吟唱中解放出来,引向比东坡词更广阔、更激荡的天地,使之具有英风豪气。如《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盈盈翠袖,揾英雄泪?
连流泪都要流英雄泪,其余可想而知,但用来揩泪的是侍女的翠袖。如果说苏轼常用文人“安时而处顺”的态度排遣生活中遭受的痛苦;那么辛弃疾则多以英雄的慷慨悲歌来倾吐抑郁不舒的闷气。他在《贺新郎·用前韵再赋》中说:“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右手淋浪才有用,闲却持螯左手。谩赢得、伤今感旧。”他身处在乱离时代,有勇有谋,本可为国建奇功,却只能含恨赋闲。目击时艰,他颇多悲壮语,如其《鹧鸪天·送人》云:
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余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辛弃疾把苏轼已解放的词体和开拓了的词境,进一步加以解放和开拓,既能用词来抒情、咏物,也可用它铺陈事实或讲说道理,即“以文为词”。他那些以雄健之笔抒发其沉郁情思的英雄词,不仅提高了词的品位,而且极大地开拓了词境。其稼轩词具有形式解放、内容广泛、品格多样化的特点,所写题材和艺术风格的丰富多彩,是其他宋代词人不能比拟的。
辛弃疾作词多以豪放格调出之,又不失温婉的本色,合此二者方为其稼轩词的风格特色。范开在为《稼轩词甲集》所作的序里说:“其词之为体,如张乐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又如春云浮空,卷舒起灭,随其所态,无非可观。”刘克庄《辛稼轩集·序》亦云:“公所作大声镗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其秾丽绵密者,又不在小晏、秦郎之下。”作为一位有豪放气质的词人,辛弃疾的胸怀和性格与李白、苏轼较为接近,他在《水调歌头》中说:
我志在寥阔,畴昔梦登天。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有客骖麟并凤,云遇青山(指李白)、赤壁(指苏轼),相约上高寒。酌酒援北斗,我亦虱其间。少歌曰,神甚放,形则眠。鸿鹄一再高举,天地睹方圆。欲重歌兮梦觉,推枕惘然独念,人事底亏全。有美人可语,秋水隔娟娟。
志存远大,气高天下,其豪迈旷达确与李白和苏东坡有相近的地方。作为稼轩词基调的,是辛弃疾一生难以抑制的英雄失志的悲放,溢为狂傲的高声唱叹。如《贺新郎》: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此词为辛弃疾晚年的作品,可依然是气大声宏,狂傲之情溢于言表。由于心高气傲,作词又多以抒发雄心壮志难以实现的悲恨为主,豪放悲壮便成为辛词的主导风格。王国维《人间词话》说,“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就含有这层意思。
辛弃疾驰骋百家,转益多师,下笔如有神助。在其稼轩词里,效楚辞体、陶体、花间体、易安体者都有;他又以散文句法入词,《诗》、《论》、《庄》、《骚》等经史子语拉杂运用,无不得心应手。辛弃疾在《满江红·席间和洪舍人兼简司马汉章》中夸奖友人是:“天与文章,看万斛、龙文笔力。”很像是夫子自道。稼轩词语言运用艺术的特点之一,便是以文入词,议论纵横,挥洒自如。如《沁园春·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濛濛?
此词开篇写群山逶迤磅礴的气势,又用“深雄雅健”形容山峰磊落,与作者的笔力很相似,实可移作稼轩词语言风格的定评。辛弃疾具有高超的语言运用能力,许多散乱平淡的语言材料,经他组织到词中后,全变为极生动和带感情的文句。他在词里喜用、善用典故,常借助典故的类比暗示和启发作用,扩大词的思想深度,增加词的内容蕴涵。稼轩词的语言风格是多样化的,除以文入词,用典多而精当,语句精练警策外,还有吸收民间语言而通俗化、口语化的优点。
总之,辛弃疾的性格中有英雄词人“肝肠似火”的一面,也有作为文人情感丰富细腻而“色笑如花”的一面,故其词豪放风格与旖旎情韵兼而有之。其慢词长调或直抒悲壮激烈的感情,或摧刚为柔而曲折达意;他的小令短章多绝妙好辞,言情、写景、述怀均可。他以英雄豪杰的性情和胆气,突破了词的传统体制和写作方法而另辟新境,可就其言情的深微而言,却又保持了词体婉约含蓄的美妙。其创作风格有时显得极豪放,有时又很凄婉,有时桀傲雄奇、浩瀚流转,有时则空灵蕴藉、幽深清远,稼轩词的丰富多彩和永久价值便都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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