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晚年,仍钟爱《随园诗话》
毛泽东热爱中国古典诗词,但他并不囿于诗词本身,而是博览广收,多方面扩展自己诗的视野,诗话是他很爱好的。
1958年2月,毛泽东在一封给刘少奇的信中说:
少奇同志:
前读笔记小说或别的诗话,有说贺知章事者。今日偶翻《全唐诗话》,说贺事较详,可供一阅。他从长安辞归会稽(绍兴),年已八十六岁,可能妻已早死。其子被命为会稽司马,也可能六七十了。 “儿童相见不相识”,此儿童我认为不是他自己的儿女,而是他的孙儿女或曾孙儿女,或第四代儿女,也当有别户人家的小孩子。贺知章在长安做了数十年太子宾客等官,同明皇有君臣而兼友好之遇。他曾推荐李白于明皇,可见彼此惬洽。在长安几十年,不会没有眷属。这是我的看法。他的夫人中年逝世,他就变成独处,也未可知。他是信道教的,也有可能屏弃眷属。但一个九十多岁像齐白石这样高年的人,没有亲属共处,是不可想象的。他是诗人,又是书家(他的草书《孝经》,至今犹存)。他是一个胸襟洒脱的人,不是一个清教徒式的人物。唐朝未闻官吏禁带眷属事,整个历史也未闻此事。所以不可以“少小离家”一诗便作为断定古代官吏禁带眷属的充分证明。自从听了那次你谈到此事以后,总觉得不甚妥当。请你再考一考,可能你是对的,我的想法不对。睡不着觉,偶触及此事,故写了这些,以供参考。
毛泽东
一九五八年二月十日上午十时
复寻《唐书·文苑·贺知章传》(旧唐书·列传一百四十》,页二十四),亦无不带家属之记载。
近年文学选本注家,有说儿童是贺之儿女者,纯属臆造,毫无确据。
从信的内容得知,这里提到贺知章的缘由,是因为当时对贺知章《回乡偶书》诗中有一句“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其中的“儿童”究竟指谁,曾有各种不同的说法。故居收藏的一本《全唐诗话》中,在第一卷有关贺知章年86岁,老病还乡一段,有毛泽东画的曲线,加的圈点,天头上画的大圈。这部《全唐诗话》可能就是信中所说的那部了。另一部《旧唐书·贺知章传》中,也有毛泽东的圈画。毛泽东从诗话和《旧唐书》中,了解唐朝的官吏制度和贺知章本人的具体情况,做出自己的判断:这首诗中的“儿童”,应是贺知章的“孙儿女或曾孙儿女,或第四代儿女,也应当有别户人家的小孩子”。那种认为“儿童” “是贺之儿女者,纯是臆测,毫无确据”。这件事,使我们看到毛泽东对诗的严肃态度。他老人家的工作何等繁忙,却挤出有限的工余时间,为搞清一千多年前一位诗人在一首诗中提到的一个情节,翻阅古籍,查找资料,一丝不苟。这种勤恳的探索,没有对诗的极大热忱是不可能做到的。同时也可以看到毛泽东对诗话的重视。
诗话是从北宋兴起的一种诗词评论形式。它采取随笔漫谈的手法,内容涉及的面很宽, “其中有诗品焉,有诗志焉,有诗释焉,有补正焉,有订谬焉,有类及焉,有源流焉,有弃同焉,有辨证焉。” (裘君弘: 《西江诗话》自序)诗话不是严谨系统的阐述,而是用轻松活泼的笔触,寓大于小,寓庄于谐,娓娓道来,富于趣味性。
故居藏书中有多种诗话,留有毛泽东圈画笔迹较多的有:《历代诗话》、《全唐诗话》、 《西江诗话》、 《升庵诗话》、《香祖笔记》、 《分甘余—话》和《随园诗—话》等几种。 《随园诗话》由清朝以诗文著称的袁枚撰写,毛泽东对这部诗话圈画得最多。一部清版的《随园诗话》共有16册,每册的封面上都画着他读过的圈记。另有两部70年代出版的大字本《随园诗话》,放在他的卧室里,一部一至五册的封面上画着读过的圈记;另一部一至三册的封面上画着读过的圈记。翻开这些书,许多地方都有他读后的圈点勾画。郭沫若的《读随园诗话札记》印成大字本后,一共四册,毛泽东分别用红、黑两种铅笔,在每一册的封面上都画着两个读过的大圈。这说明毛泽东直到晚年,对《随园诗话》这部书都很关注,经常翻阅。
随着毛泽东在各种诗话上的圈画读下去,我们的眼前展现出一个议论风生、多姿多彩的诗的世界。
有关诗的议论和创作体会是毛泽东所关注的。这方面,毛泽东在《随园诗话》上的圈画比较多。袁枚很多谈论诗创作体会的内容,毛泽东都加了圈画。如一则: “余每作咏古、咏物诗,必将此题之书籍,无所不搜;及诗之成也,仍不用一典。常言:人有典而不用,犹之有权势而不逞也。” (《随园诗话》卷一)另一则: “凡作诗,写景易,言情难。何也?景从外来,目之所触,留心便得;情从心出,非有一种芬芳悱恻之怀,便不能哀感顽艳。然亦各人性之所近:杜甫长于言情,太白不能也。永叔长于言情,子瞻不能也。王介甫、曾子固偶作小歌词,读者笑倒,亦天性少情之故。” (《随园诗话》卷六)还有一则: “诗人爱管闲事,越没要紧则愈佳;所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也。陈方伯德荣《七夕》诗云: ‘笑问牛郎与织女,是谁先过鹊桥来?’杨铁崖《柳花》诗云: ‘飞入画楼花几点,不知杨柳在谁家?”, (《随园诗话》卷八)这些,是毛泽东圈画中的几例。袁枚评论一些怀古诗说: “怀古诗,乃一时兴会所触,不比山经地志,以详核为佳。……古人怀古,只指一事而言,如少陵之《咏怀古迹》,一首武侯,一首昭君,两不相羼也。刘梦得《金陵怀古》,只咏王溶楼船一事,而后四句,全是空描。当时白太傅谓其‘已探骊珠,所余鳞甲无用。’真知言哉!不然,金陵典故,岂王溶一事?而刘公胸中,岂止晓此一典耶?” (《随园诗话》卷六)毛泽东加了圈画。袁枚对编选诗集发表议论说: “选家选近人之诗,有七病焉”; “管窥蠡测,一病也”; “以己履为式,而削他人之足以就之,二病也”; “附会大家门面,而不能判别真伪,采撷精华,三病也”; “学究条规,令人欲呕,四病也”;“勉强搜寻,从宽滥录,五病也”; “妄为改篡,遂至点金成铁,六病也”; “徇一己之交情,听他人之求请,七病也”。 (《随园诗话》卷十四)毛泽东读后都加了圈点。
毛泽东很注意读诗话中有关诗人的经历、著作、为人处世等方面的介绍和逸闻。《西江诗话》是按人辑录的,对其中关于欧阳修、陶渊明、黄庭坚、晏殊、文天祥、杨万里、洪皓、洪迈等人的段落,毛泽东有很多圈点勾画。特别是对王安石。诗话中《王安石》 (《西江诗话》卷二)一文,讲到王安石的文字锤炼过程说: “荆公少以意气自许,故诗语惟其所向,不复更为含蓄。……后为郡牧判官,从宋次道尽假唐人诗集博观约取,始尽深婉不迫之趣。乃知文字虽工拙有定限,然必视其幼壮,虽公方其未至,亦不能力强而遽至也。”接着,作者列举王安石的诗:“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说: “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读之不觉有对偶,但见舒闲容与之态耳。”诗话的作者认为,像王安石这样著名的诗人,他在诗歌方面的造诣也不是一蹴而就,轻而易举所能达到的,而是要通过学习和长期的创作实践,才能逐步臻于炉火纯青。毛泽东对这一段加着圈和点,在“始尽深婉不迫之趣”旁重笔画着曲线,天头上画着大圈,对所提到的四句诗,都加了圈画。诗话中还提及王安石的一件逸事:宋元丰年间进士蔡天启,徽宗时为吏部员外郎,编修国史,能诗文,工书画,曾帮助王安石降服了一匹很难驾驭的烈马,王安石赠之以诗: “身着青衫骑恶马,日行三百尚嫌迟。心源落落堪为将,却是君王未备知。”诗话中说: “士大夫盛传公以将帅之材许天启。”对这件事,毛泽东特别在书的天头上画上大的圈记。
《西江诗话》中《晏几道》一文。作者引用黄山谷在《小山集》序言中对晏几道的评价: “叔原,固人英也……仕宦连蹇,不一傍贵人之门……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费资千万,家人饥寒,而面有孺子之色……人百负之,而终不疑其欺己。至于乐府,可谓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其合者, 《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岂减《桃叶》、 《团扇》哉。”毛泽东对这段话,全文作了圈点,在书的天头上,连画三个大圈。叔原是晏几道的字, 《小山集》是他的著作。晏几道是宋朝著名诗人晏殊的儿子。晏殊早年显达。在宋初太平盛世时,历官要职,位至宰相,他的诗风表现了雍容典雅的贵族情趣。他的儿子晏几道,后来却贫困落魄,穷愁潦倒。晏几道的诗风既有和晏殊相同的一面,又有感伤凄楚的特征。黄山谷的序言,评价了晏几道的为人,也评价了他的诗词。毛泽东的圈画,说明他对这些评价的重视。
诗话中对诗人作品涉及的典故及知识性的解释,也是毛泽东圈画的内容。如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枫叶荻花秋瑟瑟”一句,有人解释“瑟瑟”是形容秋天的萧瑟。《历代诗—话》的《瑟瑟》 (《历代诗话》庚集,下同)一文中说: “杨升庵曰:枫叶红,荻花白,映秋色碧也。瑟瑟。珍宝名,其色碧,故以瑟瑟影指碧字。”作者列举对“瑟瑟”的各种注解: “《博雅》,瑟瑟,碧珠也。 《杜阳杂编》,有瑟瑟幕,其色轻明虚薄,无与为比。《唐语林》,卢昂有瑟瑟枕,宪宗估其价曰:至宝无价。《水经注》,水木明瑟。”又举韦庄等人的诗加以论证。毛泽东对此逐句加了圈点。白居易《琵琶行》中“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历代诗话》中有《虾蟆陵》一文,其中说: “杨升庵考证,虾蟆陵在长安。”作者认为: “《国史补》谓董仲舒墓门,人过要下马,以故号下马陵,而语讹为虾蟆陵。白公诗亦循俗之过。”并举苏东坡的诗论证自己的观点。李商隐的《锦瑟》一诗中: “锦瑟无端五十弦。”对这首诗和“五十弦”的解释,历来众说纷纭。《历代诗话》中的《锦瑟》一文,记叙了苏东坡的解释: “此出《古今乐志》。锦瑟之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按李诗: ‘庄生晓梦迷蝴蝶’,适也;‘望帝春心托杜鹃’,怨也; ‘沧海月明珠有泪’,清也; ‘蓝田日暖玉生烟’,和也。”作者在按语中还辑录了另外几种不同的解释:有的认为上述四句诗,说的是锦瑟的四种曲子,有的说锦瑟是令狐楚家的婢女名字,也有的认为对这首诗“不解则涉无谓,既解则意味都尽”。作者还从《汉书》、《史记》等史籍中考证了瑟弦的数目。凡诗话中涉及以上这类内容的,毛泽东都有很多圈画。
毛泽东对诗话中有关咏史诗的各种不同理解,是很重视的。《历代诗话》中《焚书》一文,说的是章碣《焚书坑》这首诗。诗话的作者对“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中的“焚书坑”作了考证,指出它是在骊山下,即“坑儒谷”。文中辑录了对秦始皇焚书坑儒持不同看法的两首诗, “万历中,陈眉公诗:‘雪满前山酒满觚,一编常对老潜夫。尔曹空恨咸阳火,焚后残书读尽无。’天启中,叶圣野诗: ‘黄鸟歌残恨未央,可怜一夕葬三良。坑儒旧是秦家事,何独伤心怨始皇。’一诘责后人,一追咎前人。各妙!”接着作者列举历史史实,阐述自己的观点。即: “秦时未尝废儒,而始皇所坑者,盖一时议论不合者耳。”毛泽东对此加了圈点。
毛泽东还以极大兴趣阅读诗中搜集的那些诙谐、幽默、讽喻深刻的诗词,流传于民间的有关诗词的俚俗趣闻。 《随园诗话》一卷中有一则说:江南总督尹文端好诗,年三十,人呼之为小尹。海宁诗人杨守和,年七十。尹对杨“奖慰甚厚”。杨曾自己嗟叹: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尹应道: “不然,君独不见‘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乎。”毛泽东对此加了圈画。《随园诗话》十二卷中有一则说:吴江布衣徐灵胎,有戒赌、戒酒、劝世道情诗, “语虽俚,恰有意义。”他写的一首《刺时文》诗: “读书人,最不齐,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作了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哪一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背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毛泽东在《刺时文》诗旁用红铅笔画着着重线。
凡此种种,无不可见毛泽东不仅喜爱中国古典诗词,阅读各种诗话时也是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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