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几种重要的唐诗学著作元代“举世宗唐”风气之下,产生了几部有关唐诗研究的重要著作,颇能代表元代唐诗学的成就和贡献。主要有方回的《瀛奎律髓》、辛文房的《唐才子传》、杨士弘的《唐音》,它们分别出现在元初、中、后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元人不同时期的唐诗学思想,并在当时和后世发生了较大的影响。此外,元人诗法著作大盛,亦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元代唐诗学的某种趋向。现特予提出,分别加以考察并讨论。
《瀛奎律髓》:江西诗派的唐宋诗选本
宋末元初,江西诗派之势力虽远不及南宋前、中期,但与当时的四灵体、江湖派亦成三家鼎立之势。方回,作为江西诗派的护法、最后的中坚,其带有总结性的诗论,在唐诗学史上颇具意义。
方回诗论见于《瀛奎律髓》、《桐江集》、《桐江续集》及《文选颜鲍谢诗评》四书。《瀛奎律髓》,成于至元二十年(1283),是其最重要的诗学著作,《四库全书总目·瀛奎律髓》称其:“专主江西,平生宗旨,悉见所编《瀛奎律髓》。”(卷一六六)此书为诗歌总集,49卷,收录了385位唐宋诗人的五七言律诗3014首(重出22首,实为2992首),按题材分编为49类,每类又分五言、七言,大致按时代先后编排。每卷有小序,各诗人附有小传,诗则多有评注圈点,是一部规模宏大、体制完备的唐宋律诗选本,后世流传颇广,影响甚大。编者自序称:“所选,诗格也;所注,诗话也。学者求之,髓由是可得也。”融“诗选之学”与“诗话之学”于一体。其问世虽距宋亡七年,代表的却是典型的宋人趣味,成为江西诗派对唐宋律诗的结晶之论。
该书现存元至元二十年(1283)初刻巾箱本、明成化三年(1467)紫阳书院刻本、清康熙四十九年(1710)陆士泰刻本和康熙五十一年(1712)吴之振黄叶村庄刻本,《四库全书》亦加收录。另历来评点此书者不下十余家,专集行世有清纪昀《瀛奎律髓刊误》49卷及《删正方虚谷瀛奎律髓》4卷、许印芳《律髓辑要》7卷、吴汝纶《评选瀛奎律髓》45卷。今人李庆甲以诸本参校、集十余家评语及有关资料,成《瀛奎律髓汇评》,1986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一、论唐诗分期
方回对唐诗的分期有自己的见解,他在《仇仁近百诗序》一文中说:
降及西都苏李,东都建安七子,晋宋陶谢,律体继兴,自盛唐、中唐、晚唐而及宋,代有作者。虽未尽合宫商钟吕之音,不专主怨刺讽讥之事,而诗号为能言者,往往相与笔传口授于世而不朽。(《桐江续集》卷三二)
从文中可以看出,方回认为唐诗在“律体继兴”之后,经历了“盛唐”、“中唐”、“晚唐”等发展时期,至于各期的大致时间断限,方回也有粗略之论:
予选诗以老杜为主,老杜同时人皆盛唐之作,亦皆取之。中唐则大历以后,元和以前,亦多取之。晚唐诸人,贾岛开一别派,姚合继之。沿而下,亦非无作者,亦不容不取之。(《瀛奎律髓》卷一○《春日题韦曲野老村舍》评)按,本节引文出自《瀛奎律髓》时均仅列卷数,省略书名。
可见方回大致是以杜甫生活的时期为盛唐,以大历以后元和以前为中唐,至贾岛、姚合而下为晚唐。《瀛奎律髓》正按这几个阶段来编选唐诗,且在编选内容上有所侧重,盛唐之选最多,中唐“亦多取之”,对晚唐评价虽低,但“亦不容不取”。对各个时期的诗风方回也有整体评价,如论盛唐气象:“盛唐律,诗体浑大,格高语壮。”(卷一五《晚次乐乡县》评)“盛唐人诗气魄广大”(卷四二《赠升州王使君忠臣》评),论中唐诗风之变:“大历十才子以前,诗格壮丽悲感;元和以后,渐尚细润,愈出愈新。”(卷一《金山寺》评)对晚唐诗则颇不以为意:“晚唐下细功夫,作小结裹。”(卷一五《晚次乐乡县》评)“晚唐人诗工夫纤细。”(卷四二《赠升州王使君忠臣》评)
在唐诗分期上,方回没有提出“初唐”之名,但他隐然以杜甫之前为初唐阶段,在有些地方,方回称这一时期为“唐律诗初盛”阶段。如“唐律诗初盛,少变梁、陈,而富丽之中稍加劲健,如此者是也”(卷四七《游少林寺》评)。从中可以看出,“初唐”的概念在方回诗论中已具雏形。
最早对唐代文学加以分期的是《新唐书·文艺传》,其云“唐有天下三百年,文章无虑三变”,至严羽,则以“五体”为唐诗分期,即《沧浪诗话·诗体》中说到的唐初体、盛唐体、大历体、元和体、晚唐体。方回的分期当有严羽的影响,但也有拓展和推进:其一,严羽的唐初体,仅为“犹袭陈隋之体”,而方回则扩大了范围,还包括了“少变梁、陈”、“自成唐律”之体。其二,严羽将大历、元和分为两体,方回则将其整合为“中唐”,是严羽五分法的一个发展,对于“四唐说”的正式提出,应有积极的影响。
二、尊杜:倡“一祖三宗”与嗜“瘦硬枯劲”
倡“一祖三宗”为方回诗学主张的一大关节。所谓“一祖三宗”即以杜甫为江西诗派的始祖,以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为此派的三大宗主,意在通过明确江西诗派的渊源承传,来确立江西诗派在诗坛的正统地位,进而确立宋诗之地位。
推崇杜甫,至北宋中叶已蔚成风气,《蔡宽夫诗话》言:“三十年来学诗者,非子美不道,虽武夫女子,皆知尊异之。李太白而下,殆莫与抗。”可知杜诗在当时已具无可争辩的独尊地位。诗坛尊杜有如儒生之宗孔。江西诗派自黄庭坚、陈师道始亦十分推崇杜甫,但至南宋中、后期,江西末流的学杜已成有名无实,他们虽知山谷、后山之学杜,却不去学山谷、后山之所学,整日只在黄、陈集中讨生活,“近时学诗者,率宗江西,然殊不知江西本亦学少陵者也……今少陵之诗,后生少年不复过目,抑亦失江西之意乎”(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九)?方回鉴于此,为光大门户、重振江西诗风,特提出“一祖三宗”之说,所谓“古今诗人当以老杜、山谷、后山、简斋为一祖三宗”(卷二六《清明》评)。
方回推崇杜甫,是为建立一条贯通唐宋的诗学通道,以此来发扬宋诗。严羽标举盛唐以批驳宋诗,四灵、江湖等则专师晚唐以寻幽径,方回认为都非诗歌发展的出路,因而提出“一祖三宗”,将宋诗看作唐诗“正宗”的直接继承与光大者,实际是借杜甫来推尊宋诗,即“移唐就宋”,故而他声称:“老杜诗为唐诗之冠,黄陈诗为宋诗之冠。黄陈学老杜者也。”(卷一《与大光同登封州小阁》评)《瀛奎律髓》中处处把江西派诗人作为老杜嫡派,如其云“简斋诗即老杜诗也”(卷一六《道中寒食二首》评),“江西诗派非江西,实皆学老杜耳”(卷二五《题省中院壁》评)。这样,尊唐通于尊宋,学杜宜学黄、陈,江西诗派的正统地位由此而得以确立,宋诗的地位也因此而获得巩固。
方回沿此为江西诗派进一步拓宽门户:“简斋诗气势浑雄,规模广大。老杜之后,有黄、陈,又有简斋,又其次则吕居仁之活动,曾吉甫之清峭,凡五人焉。”(卷二四《送熊博士赴瑞安令》评)“大概律诗当专师老杜、黄、陈、简斋,稍宽则梅圣俞,又宽则张文潜,此皆诗之正派也。”(《送俞唯道序》,《桐江集》卷一)虽如此,这些主张仍不免取径太窄,门户太深,因而颇为后世所讥。纪昀《瀛奎律髓刊误序》以“党援”、“攀附”来指斥“一祖三宗”,冯班在《钝吟杂录》中攻击得最为厉害:“方君所娓娓者,止在江西一派,观其议论,全是执己见以绳缚古人,以古人无碍之才,圆变之学,曲合于拘方板腐之辈,吾恐其说愈详而愈多所戾耳。”
方回推崇杜甫,论及杜诗处极详赡,从杜诗渊源、杜诗风格、杜诗技法、学杜门径等多方面加以探讨,从中可以看出江西诗派的审美理想及技法特征,也可知杜诗在宋末元初接受的大致情况。
(一)杜诗渊源
方回虽独以杜甫为“初祖”,却也明白杜诗本身是“致广大而尽精微”、转益多师的产物,因而对其师承渊源细加推寻,他说:“学古诗必本苏武、李陵;学律诗必本子昂、审言辈,不可诬也。此四人者,老杜之诗所自出也。”(卷四《早发始兴江口至卢氏村作》评)又说:“(杜诗)盖出于其祖审言,同时诸友陈子昂、宋之问、沈佺期也。”(卷四《早发始兴江口至卢氏村作》评)这里把子昂、审言、沈、宋四人推为杜甫律诗的直接渊源,并以此推举此四人为唐律诗之祖,这有助于探讨律诗在唐代的发展规律,特别是陈子昂、杜审言二人在律诗发展史上的地位,由此而为更多人所重视。
承认杜甫诗是集众美之大成,客观上也有矫正江西诗学所循守的偏狭之见的效用。方回在评刘元辉《观渊明工部诗因叹诸家之诗有可憾者二首》中说:“唐诗固是杜陵第一,然陈子昂、宋之问,初为律诗,杜之所宗;李太白、元次山,杜之所畏;韩柳又岂全不足数乎……至开元而有李杜,然杜陵不敢忽王、杨、卢、骆,李邕、苏源明、孟浩然、王维、岑参、高适,或敬畏之,或友爱之,未始自高。盖学问必取诸人以为善,杜陵集众美而大成,谓有一杜陵而天下皆无人可乎?”(《桐江集》卷五)开列的这份名单中,初盛唐诗人大多皆为杜甫所师所友,这对墨守杜诗、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江西末流无疑有很重要的救济之用,也说明方回独尊老杜,尚无意尽废唐代其他诗家。
(二)杜诗风格
方回曾作《题郭熙雪晴松石平远图为张季野作是日同读杜诗》一诗,典型地反映了在他眼中杜诗所代表的审美境界,其云:
书贵瘦硬少陵语,岂止评书端为诗。五百年间会此意,画师汾阳老阿熙。嵬诗琐画世一轨,肉腴骨弱精神痴。……郭生此画出自古心胸,亦如工部百世诗中龙。清癯劲峭谢妩媚,略无一点沾春风。市门丹青纷俗工,为人涂抹杏花红。老夫神交此石与此松,留眼雪天送飞鸿。(《桐江续集》卷一二)
“肉腴骨弱精神痴”是方回极恶的画品、诗风,一为“腴”之媚,二为格之“弱”,三为气之“浊”。他所追求的境界是“清癯劲峭谢妩媚,略无一点沾春风”,在他看来,杜诗的意味正是此“清劲”、“瘦硬”,墨色淋漓,全无俗媚。在方回心中,画意与诗境中美的风标乃是典型的宋人趣味,清气流转,瘦硬枯劲,古峭嶙嶙。正因此,方回虽常李杜并标,也以为太白诗“清新而不刻,俊逸而不放,飘然不群之思,与光风霁月,浮动天外”(《跋赵一溪诗》,《桐江集》卷三),但终究“舍李取杜”,杜诗正代表了这种审美理想的极境:“留眼雪天送飞鸿”。
在《读张功父南湖集并序》中方回也明确表示,最推崇的是杜诗“不丽不工,瘦硬枯劲,一斡万钧”(《桐江续集》卷八)之美,又谓后山学老杜正得“枯淡瘦劲,情味深幽”(卷四二《寄外舅郭大夫》评),这些与上文的“清癯劲峭”属同一的审美旨趣。本于此,他认为杜甫中年“工且丽”的诗“未足为雄”,所极推重者乃其晚年之作,所谓“一节高一节,愈老愈剥落也”(卷一○《春远》评)。在他看来,杜甫夔州以后的晚年之作,骨骼最峻,剥落浮华,一片真淳,最为胜境。
对杜诗风格实行分期研究,并高度评价杜甫夔州以后的晚期之作,在黄庭坚已开其端,并成为江西诗派的普遍主张。黄庭坚在《与王观复书一》中说:“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一九)方回继承此说,在《程斗山吟稿序》中更详细分析了杜诗不同阶段的诗风特征,认为杜甫中年成都之作“如绣如画”,诗工且丽;晚年夔州、湖南之作,则入于“绣与画之迹俱泯”的境界,诗格“顿挫悲壮,剥浮落华”。他又在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评中说:“天宝未乱之前,老杜在长安,犹是中年,其诗大概富丽,至晚年则尤高古奇瘦也。”(卷一一)由“如绣如画”到“绣与画之迹俱泯”,由“大概富丽”到“剥浮落华”、“高古奇瘦”,正是由雕饰进入平淡,由丰腴趋向瘦硬,这是江西诗派倾力追求的最高美境,是“平淡而山高水深”(黄庭坚《与王复观书二》,《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一九),是“由至工而入于不工”(方回《程斗山吟稿序》,《桐江集》卷一)。方回在杜诗“愈老愈剥落”中寻求到了这种美,并通过对这种美的阐发,形成了其美学理想的独特范式:风骨则“瘦硬枯劲,一斡万钧”;情味则“枯淡深幽”;辞章则“剥浮落华”、“不丽不工”。亦如其所言:“夔峡湘湖,笔尤老健,瘦铁屈盘,而哀怨痛快。”(《刘元辉诗评》,《桐江集》卷五)这正是对江西诗派美学精神的总结。
后世对方回的解读杜诗多有责难,纪昀在《瀛奎律髓刊误序》中说:“虚谷乃以生硬为高格,以枯槁为老境,以鄙俚粗率为雅音,名为遵奉工部,而工部之精神面目迥相左也。”这里指出了方回美学趣味的偏颇处,但未免论之过苛。事实上方回的这种美学趣味,沉淀了深厚的宋型文化内涵,是以宋型文化为本位的解读之法。从这个角度,我们或许可以更深一层地理解宋代“杜诗崇拜”、以“平淡”“瘦硬”相尚等诗学与文化现象的内蕴。
(三)学杜门径
怎样学杜,从何门径而入,这是宋代唐诗研究中的一个热点问题,且众说纷纭。方回总结了三条学杜门径:
1、由黄、陈入杜。方回倡“一祖三宗”即是开出一条由黄、陈入杜,且由杜返黄、陈的回旋通道,这也是他认可的诗学正道、学杜正门,对此他多有论及。如《过李景安论诗为作长句》:“由陈入黄据杜坛,当知掬水月在手。后生可畏尝闻之,君友何人师者谁……郁轮袍曲异筝笛,藐姑射姿无粉脂。梯危磴绝不可近,尚有简斋横一枝。”(《桐江续集》卷一四)《赠江东李提学浩》:“少陵一老擅古今,学所从入须黄陈。”(《桐江续集》卷一四)明言学诗当由二陈入黄,再由黄而入于老杜门下,此为江西诗派之“一脉正传”。
2、由贾岛入杜。方回偏爱贾岛之诗,在《春半久雨走笔五首跋》中称自己诗中“有阆仙之敲”。他认为“贾浪仙诗得老杜之瘦,而用意苦矣”(卷二七《病蝉》评)。“瘦”之一字泄露了这一门径所有机关。因而方回在猛烈讨伐晚唐的同时,却开了这条由贾岛而入杜的特别通道,其言:“老杜诗如何可学?曰:自贾岛幽微入,而参以岑参之壮,王维之洁,沈佺期、宋之问之整。”(卷二三《题李频新居》评)无怪纪昀会以此为大谬:“全是欺人之语!学杜从贾岛入,所谓北行而适越。”(《瀛奎律髓汇评》卷二三)方回以贾岛入杜,正是为突出杜诗“瘦硬”之风,正如其所言:“姚之诗小巧而近乎弱,不能如贾之瘦劲高古也。”(卷一一《闲居晚夏》评)“瘦劲高古”正是江西诗派所崇尚的美学精神。
3、由汉魏与盛唐入杜。这是方回从杜诗渊源入手,并旁参博取杜甫交游圈中的盛唐诸名家而提出的学杜之法。其言:“学老杜诗而未有入处,当观老杜集之所称咏敬叹,及所交游倡酬者,而求其诗味之,亦有入处矣。其所称咏敬叹者,苏武、李陵、陶潜、庾信、鲍照、阴铿、何逊、陈子昂、薛稷、孟浩然、元结之类。其所交游倡酬者,李白、高适、岑参、贾至、王维、韦迢之类是也。”(卷二四《送怀州吴别驾》评)这里以学杜为契机,通过追溯杜诗之源,将汉魏诗歌也作为取法的对象,又通过杜诗所交游的诗圈,将盛唐诗坛亦作为参学的样式,由此而开阔视野,一定程度补救了“一祖三宗”所带来的门户之陋。
由这三条门径,可见方回对杜诗有自己独到的理解。他在“江西家法”的基础上,从杜诗风格的渊源承传上讲师法杜诗,既能从上而下,溯源探流,又能由下而上,沿波讨源;既强调由宋、晚唐而入杜,更提出由汉魏、盛唐而寻杜,这样广参博取,实际对其“一祖三宗”之说带来的偏失起到了某种矫正的作用。这也预示着至宋末元初,诗坛已由对杜甫的独力推崇,开始演进为对唐诗较为普遍的师法,即使在江西诗学里亦不能不有所反映。
三、论“格高”及唐诗诗法
方回论诗最重视的是“格高”,“格高为第一,意到自无双”(《诗思十首》其五)。这是他论诗的根本标准,也是他诗论中最有心得的部分。所谓“格高”,方孝岳先生认为是指“注意于意在笔先,先在性情学问上讲求……颇与钟嵘《诗品》中的‘风力’二字相当”方孝岳:《中国文学批评》,北京三联书店1986年版,页137。。此说法有一定道理,而或推许稍过。方回所言“格高”之内涵为何,尚须联系其具体诗论来探讨,其云:
诗以格高为第一,《三百五篇》圣人所定,不敢以格目之。……自骚人以来,至汉苏、李,魏曹、刘,亦无格卑者。而予乃创为格高、卑之论者,何也?曰:此为近世之诗人言之也。予于晋独推陶彭泽一人,格高足方嵇、阮;唐惟陈子昂、杜子美、元次山、韩退之、柳子厚、刘梦得、韦应物,宋惟欧、梅、黄、陈、苏长翁、张文潜,而又于其中以四人为格之尤高者,鲁直、无己,上配渊明、子美为四也。(《唐长孺艺圃小集序》,《桐江续集》卷三三)
诗先看格高,而意又到,语又工为上。意到,语工,而格不高,次之。无格,无意,又无语,下矣。(卷二一《上元日大雪》评)
这里可注意的有几点:1特标“诗以格高为第一”,这与方回还大量论及响字、活句、拗体等诗歌形式、技法相比,遂有了本末之别;2汉魏俱高格,而晋至南宋,历代格高者不过数十人,“格尤高者”仅四人:陶、杜、黄、陈,可见其所谓格高,似重在“风骨清健”;3以“格”、“意”、“语”为三层面的要素,共同建立一种系统的评价体系,其最上者为“格高意到语工”,这就把“格高”之精神境界与诗歌的“语”、“意”表现方式统一起来。
方回以“格高”盛赞的诗人,最具典范意义的仍是老杜,诗风则为“盛唐”。其言,“善学老杜而才格特高”(卷二四《送徐君章秘丞知梁山军》评),“简斋诗独是格高,可及子美”(卷一三《十月》评)。他认为后世学杜得髓者,或“格调高胜”,或“恢张悲壮”,都是从性情、风骨上获得。但另一方面,他又认为杜诗格高在于多用拗体,其拗体“往往神出鬼没,虽拗字甚多,而骨格愈峻峭”(卷二五《拗字类小序》),笔头一转,似又从语言形式上探求格高,这是方回论诗的矛盾。事实上方回论格高,不时有偏重骨骼挺拔、语意峻峭的形式化倾向,这与“风力”一词所注重的气势遒劲浑厚,实有差异,也是江西诗派易陷于刻画过甚的原因所在。
初盛唐诗人,方回认为大多格高情放。初唐以陈子昂“一扫南北绮靡”,而盛唐则以“诗体浑大,格高语壮”为时代特征,王孟、高岑、李杜虽取法不同,却各擅胜场,登峰造极。
中唐诗人,方回以刘禹锡为诗格最高者,“刘梦得诗格高,在元白之上,长庆以后诗人皆不能及”(卷四七《送景玄师东归》评)。认为刘诗“句句精绝”(卷二四《送浑大夫赴丰州》评),“格高律熟”(卷四八《赠东岳张炼师》评)。刘禹锡有些诗句实已开江西诗派,所以深得方回称赏。
论盛唐诗人,方回能从“恢弘壮大”的境界中展现“高格”,而论中唐诗人,就完全以清峻峭拔、瘦硬通神为审美特征来建构其“格高”的理想。因而认为韩愈诗“舒之不如翕也,腴之不如瘠也,丽之不如质也”(《跋吴古梅诗》,《桐江集》卷三),且“取柳不取韩”(《读太仓稊米集跋》,《桐江集》卷三)。另一方面,他对号为五言长城、骨韵天然的刘长卿诗,却颇有微词,认为不够“深峭”,“颇欠骨力”,难入“高格”(卷四七《寄灵一上人》评)。这里颇能体现方回所代表的江西诗派对“格高”内涵的理解。
格高之反面则为格卑、格弱、格俗,这是方回对晚唐,尤其是对姚合、许浑的批评。方回提倡“格高”,某种程度而言就是针对当时“四灵”、“江湖”诗派而发。“四灵”竞效晚唐贾岛、姚合的清切之音,流于纤仄;“江湖”则远宗晚唐许浑,组丽浮华、偶比浅近、末流更入卑靡。方回力倡“格高第一”以挽救俗世颓风,因而抨击晚唐许、姚最不遗余力,其言:“姚合、许浑,格卑语陋,恢拓不前。”(《送俞唯道序》,《桐江集》卷一)评许浑“体格太卑,对偶太切……近世晚进,争由此入,所以卑之又卑也”(卷一四《晓发鄞江北渡寄崔韩二先辈》评);评姚合“格卑于岛”(卷一○《游春》评),“气格卑弱”,“不惟卑,而又俗矣”(卷二四《送李侍御过夏州》评)。
方回对晚唐许、姚等人的批判有其合理性,但他救补的药方却纯粹是“江西”的。一方面要以“瘦硬”来拯救晚唐之“轻”“俗”。江西诗派论诗首重去俗,此说起于黄庭坚,其《书嵇叔夜诗》云:“士生于世,可以百为,惟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方回痛斥晚唐轻俗之风,更不遗余力。其言许、姚“俗流无骨但有肉”(《过李景安论诗为作长句》),正宜以“一斡万钧之势”,“一贯万古之胸”(《送胡植芸北行序》,《桐江集》卷一)来拯之济之,“每以许诗比较后山诗,乃知后山万钧古鼎,千丈劲松,百川倒海,一月圆秋,非寻常依平仄、俪青黄者所可望也”(卷一○《春日题韦曲野老村舍》评)。其《跋方君至庚辰诗》又云:“东坡谓郊寒岛瘦,元轻白俗。予谓诗不厌寒,不厌瘦,惟轻与俗则决不可。”(《桐江集》卷四)更明言不惜以寒瘦之偏锋来杜绝诗家之轻俗。
另一方面则以“枯淡”来祛除晚唐之“浮华”。如以杜甫、陈与义诗的“枯淡瘦劲,情味深幽”,力矫晚唐人“风花雪月”之柔艳(卷四二《寄外舅郭大夫》评)。《送胡植芸北行序》也标举“淡而峭”,“槁而幽”之美,以“淡远”与“峻峭”相济。可见方回言“格高”,多落实在“瘦硬”、“淡远”的风格上。
倡言“格高”之时,方回还大量论及“响字”、“活句”、“拗字”、“变体”等诗法。杜甫作诗,本重句法,宋人尤其是江西诗派对此更是精研细味。方回“响字”之论,远绍黄庭坚,近法潘邠老、吕居仁。“响字”,即诗眼、诗中眼,黄庭坚《赠高子勉》:“拾遗句中有眼,彭泽意在无弦。”(《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一二)方回继承诸家之说,时时拈出“诗眼”详示后学。“活句”亦言“活法”,是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即“圆活”之法。自吕居仁拈出之后,此一话头盛极于南宋。方回用这些诗法详论唐宋律诗,后人多认为过于琐碎,斥为“逐流失本”,不无道理。但需注意的是方回论诗自成体系,并非执一而为。如其所言,“在乎抑扬顿挫之间,以意为脉,以格为骨,以字为眼,则尽之”(卷四二《次韵和汝南秀才游净土见寄》评)。可见响字、活句之类仅为一端。一字之好,或可令通篇意脉豁然;同样,若格高意深,而又句有眼、用字响,自然更活气跃然。方回把“炼字”与文气、诗境相关联,其“响字”“活法”之论也就有了其存在的一定价值。
《瀛奎律髓》特设“变体”一卷,这是方回论诗法的精当处。变体是指不拘情一联景一联,虚实对称的惯例,而以情对景,以虚对实,“翻窠换臼”之后,获得一种新的高妙境界。方回认为杜甫《九日》二首为“变体之祖”,书中列举了多种杜诗诗例说明变体之妙,贾岛则是方回推举的又一变体典范,江西诗派学此法多尊二人。书中所列如杜诗:“即今蓬鬓改,但愧菊花开”,贾岛《病起》:“身事岂能遂,兰花又已开。病令新作少,雨阻故人来”等,以“蓬鬓”对“菊花”,“身事”对“兰花”,“雨”“病”相对,“(字)甚为不切,而意极切”(卷二六《病起》评),一我一物,一情一景,变化无尽,妙境叠出。江西诗派学此,更“变之又变,在律诗中神动鬼飞,不可测也”(卷二六《和师厚郊居示里中诸君》评)。方回此论甚为精妙,这是他在总结大量唐宋诗的基础上,既寻其渊源,又辨其分别,从唐诗中看出的宋诗“向上一路”,亦可为宋诗争得存在的合理性。变体理论得到后人很高评价。纪昀《瀛奎律髓刊误》指出:“盖其平生学问尽在此矣!”许印芳称道:“可谓独抒己见,得古人秘诀矣!”(《律髓辑要》卷一)今人朱东润《述方回诗评》也说:“虚谷论诗真本领在此。”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论集》,开明书店1942年版,页63。
《瀛奎律髓》对拗字诗也甚为重视,特设“拗字类”一卷。这种打破平仄之拗,往往容易流于怪异生涩,但杜诗拗字甚多,却能神出鬼没,令语句浑成,气势顿挫,诗格因而愈奇愈峭。此法深为北宋黄庭坚所好,竭力追摹,因而在江西诗派中颇为盛行,方回云:“自山谷续老杜之脉,凡江西派皆得为此奇调……乃后始盛行晚唐,而高致绝焉。”(卷二五《张祎秀才乞诗》评)江西诗派为何喜杜诗拗体,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七中说:“律诗之作,用字平侧,世固有定体,众共守之;然不若时用变体,如兵之出奇,变化无穷,以惊世骇目。”方回自言:“拗字甚多,而骨格愈峻峭。”(卷二五《拗字类小序》)“拗而律吕铿锵”(卷二六《题省中院壁》评)。从这里可知,用拗体之妙,一为得其铿锵劲健之力,因拗而转谐,或反谐以取势,拗而能妙,常能斡旋一股“万钧九鼎”之力,这正合于江西诗派的美学旨趣。再者可得诗家“出奇之变”。诗中拗字,使诗歌部分解脱了声律之缚,合于黄庭坚的“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的美学思想。江西诗派一方面常立规则,广兴诗法,另一方面又恐学者拘于规矩,因循法则,法成死法,因而又能时破规则,以破为立,亦破亦立,求不合之合。这是其重变体与拗字的内在原因。在唐诗已发展到了极其充分的前提下,宋代律诗要寻求自身的发展,只能从唐诗中挖掘隐含的一切变机,所以看似刻意求奇,实则为在变化中获得生机。
从方回的整个诗学思想看,无论“响字”,还是“变体”、“拗体”,都是以其“格高”为核心的,或者说是服从于“格高”的美学趣味的,“响字”、“变体”、“拗体”都只是“格高”之诗的形式之美。但方回从这些“细微处”着手,的确触到了宋诗的美学质性。
《瀛奎律髓》对后世影响甚大,宗宋诗者多尊奉其说。身处宋末元初,作为江西诗派之殿军,其诗学观点成为“南北宋一朝多数大家递变日新,最后结晶之思想的总汇”方孝岳:《中国文学批评》,页135。,因而他的唐诗观,既是宋人唐诗观的总结,亦堪称宋人唐诗观之典型,但随着“宗唐抑宋”风气在元代的盛兴,方回之主张终成一代之异调了。
第二节《唐才子传》:第一部唐诗专史
《唐才子传》,作者辛文房,字良史,西域人。泰定元年(1324)官居省郞之职。生平不见于史传,陆友仁《研北杂志》称其能诗,与王执谦、杨载、卢亘同时,且齐名。《唐才子传·引》中自称酷好唐音,常“遐想高情,身服斯道”,于是“游目简编,宅心史集”,博采众集,撰写成第一部专门为唐代诗人立传的著作。此书共10卷,专传278篇,传中附带叙及者120人,共398人,而见于两《唐书》者仅百余人,“或求详累帙,因备先传,撰拟成篇,斑斑有据,以悉全时之盛,用成一家之言”。此书成于元成宗大德甲辰年(1304),正是宗唐之风最盛的时代,其时元统一已近三十年,北方、南方诸种文学思潮已有充分的时间交流融会,《唐才子传》的问世正体现了这一融会的成果,也是宗唐之风的重要产物。它通过较全面而系统地收录初唐至晚唐间各个时期诗人的生平行事,品评其诗歌艺术成就,梳理出了一条较清晰的唐诗发展线索,因而《唐才子传》也可被视作唐代诗歌发展史的雏形。
此书版本流传颇为曲折。明初杨士奇《唐才子传书后》称:“十卷,总三百九十七人,皆有诗名当时。”此杨氏所见本当为完帙,今已佚。另全书曾收入明代《永乐大典》“传”字韵内。但至清乾隆年间编修《四库全书》时,《永乐大典》“传”字韵各卷已佚,10卷单刻本在国内也已失传,四库馆臣遂从《永乐大典》残存各卷采辑,厘为8卷,成为《四库全书》辑佚本。后在日本发现此书的元刊10卷足本,清光绪年间,黎庶昌以珂罗版影印归国,这是目前所见到保存原始面貌最多的版本。另有日本《佚存丛书》本,10卷,日本享和二年癸亥(1802)天瀑山人(林衡)刊行,民国十三年(1924)商务印书馆据以影印,流传较广。
一、唐诗史观
辛文房“宅心史集”,立志“成一家之言”,颇具史才与史识,其评论唐诗、探讨唐诗三百年之流变,亦有会心。卷首序云:
诗,文而音者也。唐兴尚文,衣冠兼化……擅美于诗,当复千家……溯寻其来,国风、雅、颂开其端,《离骚》、《招魂》放厥辞;苏、李之高妙足以定律,建安之遒壮粲尔成家;烂漫于江左,滥觞于齐、梁;皆袭祖沿流,坦然明白。铿锵愧金石,炳焕却丹青,理穷必通,因时为变,勿讶于枳橘非土所宜;谁别于渭泾投胶自定,盖系乎得失之运也。唐几三百年,鼎钟挟雅道,中间大体三变。
他叙述了从诗三百至唐诗经历的诗体数变,并肯定了诗体的每一次变化,认为其原因是“理穷必通,因时为变”,因时代、环境、社会诸因素而然。他对唐诗既有总体的评价,又有对各个时期诗风变化的认可,他以“鼎钟挟雅道”来定性三百年的唐诗发展史,较当时以盛唐为中心的诗论,更具融通倾向。
关于唐诗之分期,他持以“三变”观,此观点本于《新唐书·文艺传》。“三变”具体而言为:
1“唐诗变体,始自二公”(卷一《沈佺期传》),即唐诗初变为唐初之沈佺期、宋之问,其言:
自魏建安迄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鲍照、庾信、徐陵,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致。及佺期、之问,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著定格律,遂成近体……谓唐诗变体,始自二公,犹(汉人五言诗)始自苏武、李陵也。
这里肯定了沈、宋在律体完成中的重大贡献,“回忌声病,约句准篇,著定格律,遂成近体”,使初唐诗歌突破了“四声八病”的苛细束缚,获得了更自由、更谐畅的韵律形式,诗歌体裁遂完成了由古体向近体的转变。
2“子昂始变雅正”(卷一《陈子昂传》)。唐诗之二变为陈子昂,此言唐诗独特的精神内质的确立。陈子昂一扫六朝绮碎,使唐音归于“雅正”,其云:
唐兴,文章承徐、庾余风,天下祖尚,子昂始变雅正……凡所著论,世以为法。
唐诗至沈、宋,具有了成熟的律体形式,但另一方面,齐梁以来的颓靡诗风、“雅道沦缺”,也尚待廓清。从初唐各史家至“四杰”以至陈子昂均作出了一致的努力,他们以雅正、刚健相倡,尤其“四杰”,在文学创作上已突破了“积年之绮碎”,获得了诗歌新的灵魂,成为“唐诗始音”。但《唐才子传》则以“四子”之后更为成熟的陈子昂作为诗风获得根本改变的标志,可见是把陈子昂作为唐诗正音的确立者,即盛唐之音的先驱而提出的,谓其“凡所著论,世以为法”。所以《唐才子传》中初变、二变的含义并非仅具时间意义,也并不对应着初唐、盛唐的分期,而是分别从两条线索来探讨唐音之最终确立,旨在说明经由沈、宋与陈子昂,唐诗经过诗体与诗风的双重转变,终于形成了声律与风骨皆备的盛唐之音。
3“大历之变”,指盛唐之音异变为中唐之调。其云:
(卢)纶与吉中孚、韩翃、耿、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夏侯审、李端,联藻文林,银黄相望,且同臭味,契分俱深,时号“大历十才子”。唐之文体,至此一变矣。纶所作特胜,不减盛时。(卷四《卢纶传》)
辛文房把“大历”作为唐诗的第三变,即盛唐之音变调的开始。与盛唐之音的浑厚雅正相比,中唐诗表现得繁富精工,好奇尚新,意趣颇有不同。辛文房以此为变调,符合史实,且联系他关于中唐诗的其他一些评论,可知其对中唐诗歌并不抱有成见,相反,仍作了相当的肯定,如称道卢纶“所作特胜,不减盛时”(卷四),钱起“体制新奇,理致清赡”(卷四),司空图“属调幽闲,终篇调畅”(卷四),崔峒“词彩炳然,意思方雅”(卷四)等。因而辛文房与元代某些拘守“盛唐”的论调颇有不同,他从“理穷必通,因时而变”的通变观出发,对唐代各种诗歌风格表现得较融通而宽容。
辛文房于中、晚唐诗未作明确的区分。可见其“三变”观是立足于盛唐之音的发展变化而言,初变、二变为盛唐之音确立之端,三变为盛唐之音流变之始,对于中、晚唐诗风之再变就未作进一步的划分。但他对二者的评价颇有不同,尤其对晚唐“拘束声律而入轻浮”之弊,抨击颇力:
当时作诗者拘束声律而入轻浮……观唐诗至此间,弊亦极矣,独奈何国运将弛,士气日丧,文不能不如之。嘲云戏月,刻翠粘红,不见补于采风,无少裨于化育,徒务巧于一联,或伐善于只字,悦心快口,何异秋蝉乱鸣也。(卷八《于传》)
晚唐诗坛总体而言诗体颓靡,而宋末诗人以晚唐相尚,诗格更弱,流风所至,对元代诗坛亦形成不良影响,所以元人以剔除晚唐、宋末诗风流弊为己任。《唐才子传》基本认可了这种诗学思潮,但所论较为客观,对晚唐的具体诗人仍有不同程度的接受,如论晚唐之贾岛“游心万仞,虑入无穷”(卷五),杜荀鹤“极事物之情,足丘壑之趣”(卷九),李中“惊人泣鬼之语”(卷一○),韦庄“一咏一觞之作,俱能感动人”(卷一○)等,皆见好评。
二、论唐各期诗人及诗歌流派
元前期,无论北方还是南方,论诗都比较重视个人情志的抒发。有性灵化倾向的赵文倡言:“人人有情性,则人人有诗。”“能使人感发兴起而不能已,是所以为诗之至也”(《青原樵唱序》,《青山集》卷一);刘壎以“天地根原,生人性情”(《雪崖吟稿序》,《水云村稿》卷五)为诗之极境。所以重视诗人的个人情怀,以为一家应有一家之诗,成为这一时期解读唐诗的一个重要角度,如胡祗遹《高吏部诗序》中云:“诗学至唐为盛,多者数千篇,少者不下数百篇,名世者几百家,观其命意措辞则人人殊,亦各言其志也。”辛文房论唐代诗人很好地落实了这种精神,他从作者各自不同的身世际遇、性情志趣出发,品论其诗歌创作的不同风格,所论颇为传神、精彩。这种方法贯穿全书始终,成为其评论诗人的基本方式,也是其颇为后世所重的一个重要原因。如:
(王绩)有奴婢数人,多种黍,春秋酿酒,养凫雁、莳药草自供。以《周易》、《庄》、《老》置床头……性简傲,好饮酒,能尽五斗,自著《五斗先生传》。弹琴、为诗、著文,高情胜气,独步当时。(卷一)
(李群玉)清才旷逸,不乐仕进,专以吟咏自适,诗笔遒丽,文体丰妍。好吹笙,美翰墨。如王、谢子弟,别有一种风流。(卷七)
知人论世,重视诗人之情志,这本为儒家的传统论诗方法,但落实为一种具体的批评实践则远非易事,如虞集、戴良等人,为强调诗歌政治教化的功能,重视“以世次论诗”,“以音观世”,有时不免忽略了诗人独特的个性,所论嫌空泛。辛文房则对唐代各期的诗歌既有总体的评论,又对千差万别的个体风格也进行了较深入地评析,诗人的音容笑貌、精神气质宛然呈现于读者面前,对于真正领悟诗歌之精义、获得与诗人心灵的共鸣大有裨益。
唐代诗人,俊才云蒸,灿若繁星,从辛文房对他们所作的精心评骘中,亦能看出他的某些唐诗观念,兹分初、盛、中、晚唐略论之。
1、初、盛唐诗人。辛文房对初、盛唐诗人的评价颇高,而且在评价这些诗人、诗风时较多地吸取了前史有关资料与前人的一些意见,而又出以己见。他论初唐诗的变化,沈、宋对律诗的贡献,陈子昂在唐诗发展史上的作用,以及对盛唐崔颢、王昌龄、常建、陶翰诸位诗人的评论都是如此。这里有两点需加以说明,其一,辛氏评诗注重以“兴象”、“风骨”、“格力”、“气调”为标榜,如评崔颢“风骨凛然”(卷一),评祖咏“气虽不高,调颇凌俗”(卷一),储光羲“格高调逸,趣远情深”(卷一),岑参“常怀逸念,奇造幽致……与高适风骨颇同”(卷三),都本于此。上述诗学概念多为唐人所习用,辛文房则加强了对格调的分析,这是元人较为重视的一个方面,至明代更衍为诗学之主流。其二,论李杜,《唐才子传》卷二分别有李白、杜甫二人之传。《杜甫传》云:
观李、杜二公……语语王霸,褒贬得失,忠孝之心,惊动千古,骚雅之妙,双振当时,兼众善于无今,集大成于往作,历世之下,想见风尘……昔谓杜之典重,李之飘逸,神圣之际,二公造焉。观于海者难为水,游李、杜之门者难为诗,斯言信哉!
辛文房以“神圣之际,二公造焉”来推尊李、杜,与宋代之独推杜甫颇有不同,反映了元代“宗唐得古”思潮下对唐诗的普遍宗奉。值得注意的是,在元代较为浓厚的崇尚“风雅”、重视诗歌教化的风气下,辛氏所标举的李杜“神圣”具有多重含义,他从“忠孝之心,惊动千古”、“骚雅之妙,双振当时”两个角度来标榜二人。“忠孝”乃性情之正,“骚雅”乃诗体之醇、才情之至。以往分李杜优劣者,多是以诗教为准绳,如宋代张戒《岁寒堂诗话》中云:“杜子美、李太白,才气虽不相上下,而子美独得圣人删诗之本旨,与《三百篇》无异,此则太白所无也”,代表着宋人抑李扬杜的诗学观念。因而,辛文房能从性情之正、诗体之醇、才情绝伦这些角度来推举二人,既是针对宋人而发,同时也反映了元代诗学仍有颇浓厚的教化论意味。
2、中唐诗人。《唐才子传》论中唐诗人重在评其体派,如论大历十才子、论韩孟诗派、论元白诗风。其他如论李嘉祐“善为诗,绮丽婉靡,与钱、郎别为一体,往往涉于齐、梁时风,人拟为吴均、何逊之敌。自振藻天朝,大收芳誉,中兴风流也”(卷三),又如论钱起、郎士元:“二公体调,大抵欲同,就中郎君稍更闲雅,逼近康乐。珠联玉映,不觉成编,掩映时流,名不虚矣。”(卷三《郎士元传》)都是立足于品评、比较同一流派或不同流派之间诗风之异同。中唐诗人中,他对大历十才子评价很高,如评钱起“体制新奇,理致清赡,芟宋、齐之浮游,削梁、陈之嫚靡,迥然独立也”(卷四);司空曙“磊落有奇才”,“属调幽闲,终篇调畅,如新花笑日,不容熏染”(卷四);吉中孚“神骨清虚,吟咏高雅,若神仙中人”(卷四);韩翃“如芙蓉出水,一篇一咏,朝士珍之”(卷四);耿“诗才俊爽,意思不群”(卷四)等,皆激赏有加。
对大历十才子,后世褒贬不一,《四库全书总目·钱仲文集》中说:“大历以还,诗格初变,开、宝浑厚之气,渐远渐漓。风调相高,稍趋浮响,升降之关,十子实为之职志……然温秀蕴藉,不失风人之旨。前辈典型,犹有存焉。”(卷一五○)此不失为平情之论。辛文房在这里并无意于评骘高下,而是从大历才子“神骨清虚”、“理致清赡”、“兴致繁富”、“幽闲调畅”等风格特征中,发现中唐诗人特别是大历诗人表现出来的一种新的审美风范。在辛文房看来,此调虽异于盛唐之音,但也可得“锵锵美誉”。
对韩、孟诗派,辛氏盛赞韩诗,于孟诗则有所保留。其言韩愈:“公英伟间生,才名冠世,继道德之统,明列圣之心。独济狂澜,词彩灿烂,齐梁绮艳,毫发都捐。有冠冕佩玉之气,宫商金石之音……歌诗累百篇,而驱驾气势,若掀雷走电,撑决于天地之垠。”(卷五)这种推崇与元代诗坛的风气颇为一致,标明了风雅之正统。对孟郊,则一方面认可其“工诗,大有理致”,另一方面又以其“思苦奇涩,读之每令人不欢”,“气度窘促”(卷五)为病,反映了元代诗坛对于宋末追求冷僻、拘束诗风的反拨。对元、白诗风,辛文房略有微辞,以“元和中,元、白变尚轻浅”(卷六)为讥,这也是元代诗坛重视诗体的雅正、诗教之“温柔敦厚”的体现。
3 、晚唐诗人。对晚唐诗风,辛文房总体评价不高,如评吴融“靡丽有余,而雅重不足”(卷九),评翁绶“音韵虽响,风骨憔悴,真晚唐之移习”(卷八)。然有时品评诗人,仍流露出不少赞赏之意。其对贾岛评价颇高,于姚合、许浑也有称道,在对姚、许的态度上,正与元初代表着宋诗趣味的方回形成鲜明对比。卷五贾岛条云:
岛独按格入僻,以矫浮艳。当冥搜之际,前有王公贵人皆不觉,游心万仞,虑入无穷。
对与贾岛同时且齐名的姚合,《唐才子传》论道:
岛难吟,有清冽之风;合易作,皆平澹之气。兴趣俱到,格调少殊。所谓方拙之奥,至巧存焉……性嗜酒爱花,颓然自放,人事生理,略不介意,有达人之大观。(卷六)
贾、姚素来并称,但至方回,却一面倾心贾岛,称自己诗得“阆仙之敲”,一面又深斥姚合,以为格卑气弱。辛文房则无此分别,大约当时江湖诗派的影响已小,效法姚合诗的风气已趋弱,辛文房又以“异方之士”,全然脱开了宋人的樊篱,代表着元人较少成见的唐诗观念,因而在他的眼里,姚合诗亦有其“挺拔欲高”、“骨韵本清”之美。这同样表现在对许浑的评价上,其言:“浑乐林泉,亦慷慨悲歌之士,登高怀古,已见壮心,故为格调豪丽,犹强弩初发,牙浅弦急,俱无留意耳。至今慕者极多,家家自谓得骊龙之照夜也。”(卷七)对许浑诗,江西诗派目为体格太卑,境界太小,其中尤以方回对其贬斥最多。而至辛文房眼中,许浑诗慷慨悲歌、秀拔豪丽,如“骊龙之照”,评价甚高。这种诗学观点,正可见出元人的趣味,杨士弘《唐音》于晚唐取许浑诗颇多,与此亦有相通之点。
三、思想渊源与美学趣味
《唐才子传》补充了大量无传诗人的生平事迹,旁征博引,涉猎甚广,其诗学观点亦较驳杂。若仔细考辨其征引材料,可发现:
其一,辛文房很重视两《唐书》。凡《唐书》有载者,多从之。特别是唐代的一流诗人,其生平行事及在诗史上的地位,多是沿用、参照两《唐书》。如有关初唐沈、宋,陈子昂,四杰,盛唐李杜、王维等人的事迹及评价,全以《唐书》为本,因而可说《唐才子传》之唐诗观的框架是倚正史建构而成。
其二,《唐才子传》受唐人选唐诗影响颇深。《河岳英灵集》收评盛唐诗人24位,其诗评几乎都被《唐才子传》所征引。如论刘眘虚、祖咏、储光羲、卢象、李颀、綦毋潜、常建、孟浩然、岑参等条,更是完全沿用,此外,高仲武《中兴间气集》、姚合《极玄集》、韦庄《又玄集》,也为辛文房所重视。在品评大历十才子的诗风时就多沿用了《中兴间气集》之评语。在大量借鉴唐人评唐诗的诗学概念、吸收前人之评论的基础上,《唐才子传》也形成了自己的唐诗学思想以及其审美理想,概言之有二点:
一方面,追求“风雅”之诗道,雅正之诗风;另一方面标举“清奇”之美,即对“凌俗”、“超拔”、“削凡”、“越常”等“奇造幽致”深致好感。既归于雅正之大道,又寻求“清奇凌俗”的诗境,这一诗学精神贯穿《唐才子传》的始末。
论诗首重风雅,这是传统的儒家诗教观,也是元代诗学批评的核心。郝经、虞集、戴良从诗教的角度宗经重道,标举风雅之旨;戴表元、袁桷等从格调的角度,以雅正为归。《唐才子传》也不例外,其论陈子昂“始变雅正”,储光羲“挟风雅之道”,刘长卿“伤而不怨,足以发挥风雅”,包融“纵声雅道”、“骚雅接响”,崔国辅“雅意高情”,孟浩然“半遵雅调”等,都是强调诗道的雅正。
推崇“清奇”之美,则是《唐才子传》诗学思想的独到之处。其表现为,一标举诗境清幽奇崛之美,二注重诗人高迈绝尘之性情。
辛文房《唐才子传·引》以“逸度高标”、“临高能赋,闲暇微吟”标榜唐诗,又言其“淡寂无枯悴之嫌”,“清庙之瑟,薰风之琴,未或简其沉郁”。这里特别为唐诗中“淡寂”、“清薰”的诗风作了一番维护,足见意趣所在。又如对唐代隐逸诗人之宗王绩之高风绝尘的诗风,充满赞叹与赏慕。对盛唐之田园、山水一派最具会心,其言刘眘虚“情幽兴远,思雅词奇”(卷一);祖咏“剪刻省静”,“调颇凌俗”(卷一);储光羲“格高调逸,趣远情深”(卷一);綦毋潜“善写方外之情,历代未有。荆南分野,数百年来,独秀斯人”(卷二);常建“属思既精,词亦警绝,似初发通庄,却寻野径,百里之外,方归大道”(卷二)等,都体现了这一美学好尚。
在品评、载述诗人事迹时,辛氏对“笃志山水”、“投闲吟酌”、“调逸趣远”的诗人抱有普遍的青睐和关注,因而特别关注释、道和隐逸之诗。《唐才子传》中记载了许多有关诗人玄心禅意、高情独诣的事迹:
(阎防)诗语真素,魂清魄爽,放旷山水,高情独诣。(卷二)
(李颀)性疏简,厌薄世务,慕神仙,服饵丹砂,期轻举之道,结好尘喧之外。(卷二)
(殷遥)与王维结交,同慕禅寂,志趣高疏,多云岫之想。(卷三)
(杜荀鹤)于一觞一咏,变俗为雅,极事物之情,足丘壑之趣……嗜酒,善弹琴,风情雅度,千载犹可想望也。(卷九)
(李约)每单枕静言,达旦不寐……性清洁寡欲,一生不近粉黛,博古探奇……坐间悉雅士,清谈终日,弹琴煮茗,心略不及尘事也。(卷六)
这类记载书中很多。对这种“风高尘绝”、“放旷山水”的性情的渲染,实与彰显唐诗“清奇”的诗境相关。而辛氏对山林隐逸及“清奇”诗境的标举,又与元代遗民、隐士浪迹于山野、纵情于诗酒的生活有关,所以,辛氏对唐代诗人隐逸的生存方式的称赞,对他们凌俗不羁的性情的赞美,对他们创造的清奇不俗的诗境的偏爱,正代表了元代“雅正”之外的另一类审美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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