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学问当然要求实辨伪,本人长期以来也很积极地从事于此。文学品鉴要讲究艺术精湛,道理谁都理解。这两者看似理所当然,其实是各行其是,各有道理。如果一位学术名家讲解唐诗,所欣赏者恰是一首伪诗,不免留下笑柄。反过来看,宋人说到好诗,一下子想不起姓名,于是就称是唐诗,任何人都不怀疑。偏偏现代人发明了古籍全文检索,又偏偏遇到像我这样爱认死理的所谓考据学者,逐一查来,居然一半是宋诗。《全唐诗》编成那会儿,没有全文检索,编纂者又迫于皇命,学识也有那么一些局限,采取凡前人有一书说是唐诗者,一律视作唐诗收入,问题自然不少,当然也给后人留下发现问题、发表论文的机会。其实唐诗未必都好,伪诗未必都烂,如果我们稍稍转变一下立场,不难发现伪诗中尽多好诗,只不过在流传过程中遇到一些与作者全无关联的意外状况而已。换句话说,一首诗要从宋代甚至明代,顺利地混到唐代,没有它自身的优势,能做到吗?前几年台北专门举办一次明清伪画苏州片的特展,取名“伪好物”,实在是好的创意。在此,且说说唐诗中的伪好诗。
一、 骊山游人《题故翠微宫》翠微寺本翠微宫,楼阁亭台几十重。
天子不来僧又去,樵夫时倒一株松。
诗见《全唐诗》卷七八四。诗的来源应该是《诗話总龟》二四引《谈苑》:“翠微寺在骊山绝顶,旧离宫也。唐太宗避暑于此,后寺亦废。有游人题云(诗略)。”《谈苑》即《杨文公谈苑》,是黄鉴根据著名文人杨亿晚年所谈写成的一部笔记,原书不存,宋人各书引录很多,今人李裕民有辑本。杨亿晚年约当宋真宗末期,时去五代入宋仅五六十年,后人即此怀疑这首歌咏唐代史事的诗出自唐人,也可以理解。宋元间也有传为唐代著名诗人所作者,如《竹庄诗话》卷一五引《瑶溪集》作武元衡诗,题作《山顶翠微寺》,《类编长安志》卷九作刘禹锡诗,题作《翠微寺有感》,但二家别集皆无此诗,应属误记。比较可靠的记载是南宋周《清波别志》卷二:“元微之有一绝句:‘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洪景卢谓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幼时亦得一诗云:‘翠微寺本翠微宫,楼阁亭台数十重。天子不来僧又死,樵夫时倒一株松。’乃张俞所作也,思致不减前作。”洪景卢即洪迈,他在《容斋随笔》中称赏元稹《行宫》诗“语少意足”,回味无穷,周认为此诗足与相当,他得知此诗作者是张俞。张俞,又作张愈,字少愚,号白云,成都附近的郫县人。他在科场屡举不第,仁宗时曾上书言边事,授校书郎,随即归隐以卒,《宋史》卷四五八有传。
翠微宫在长安以东临潼骊山上,是唐太宗时建的行宫。据说建成不久,唐太宗就行幸居此,给褚亮写诗有“隔阔相思”之句(《玉海》卷二九)。存世太宗诗有《秋日翠微宫》,首二句云“秋光凝翠岭,凉吹肃离宫”,是很好的居住休憩之地,视野也很开阔。末云“摅怀俗尘外,高眺白云中”,他觉得远离俗务,回归自然,心情大好。不到两百年吧,刘禹锡作《翠微寺有感》:“吾王昔游幸,离宫云际开。朱旗迎夏毕,凉轩避暑来。汤饼赐都尉,寒冰颁上才。龙髯不可望,玉坐生浮埃。”离宫已经改为寺院,皇家当然不再来了,他只是感慨太宗曾经坐过的玉座,已经积满灰尘,不复往日之盛,寺院还有香火。唐末名僧翠微无学,可能即驻锡此寺。从刘禹锡写诗,到张俞经此,又过了两百年,经过唐末大乱,关中数度被兵,往日市坊宫院均已焚毁殆尽,翠微寺也维持不下去了。张俞看到的,只是一片荒凉。
诗意直白而简单。这里本来是一处皇家宫苑,规模宏伟,亭台楼阁层层迭迭,何等繁盛。后来,皇家不再来了,就施舍给寺院做功德吧,这样又维持了很长时间。然而现在,皇帝是早就不来了,寺院也不知何故,无法维持了,和尚也不见了。眼前一片荒凉,但还有一些人气,砍柴的樵夫正在砍伐松树,这松树可是皇家寺苑的古松,也许有几百年了吧。皇家的物事,民众靠近都是有罪的。唐彦谦《长陵》诗云:“耳闻英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抔。”说的是同样的意思。盛衰何其迅速,刚听说明主提三尺龙泉,平定天下,倏忽间已见民众公然到汉高祖长陵取土。张俞的诗在平静中说完繁盛衰歇的大故事,不加议论中发人深省,荒凉平静中有樵人的大动作。洪迈认为可以与元稹那首“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媲美,是很有识见的。
二、 太上隐者《答人》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全唐诗》卷七八四收此诗,不云作者时代。其来源应该是《诗话总龟》卷一八引《古今诗话》云:“太上隐者,人莫知其本末。好事者从问其姓名,不答,留诗一绝云(诗略)。”我认为更可靠的记载是南宋书坊编《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卷四《赠梁道人》注引《池阳集》引滕宗谅《寄隐者诗序》:“历山有叟,无姓名,好为歌篇。近有人传《山居书事》诗云云。”滕宗谅即范仲淹《岳阳楼记》开始所说“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之滕子京,他生活在宋仁宗时,他的《寄隐者诗序》全篇不全,据此节引的片断,知道这位自称太上隐者的隐士,所住地历山在今济南附近,生活时代与滕相接,可能年长一些,但绝不会是唐人。诗的原题也应是《山居书事》。
中国古代有尊隐的传统。虽然皇家需要有各层级的官员为其维持政权运转,并给予各层级官员以优厚的待遇,但也承认官场是污浊的,做官是混迹在滚滚红尘之中。远离红尘,不屑俗务,当然相关待遇也一概不要,古人认为最高尚,经常表彰,并以征辟隐士出来做官为盛事。出家修禅或修道,也与隐士相当。唐代明瓒和尚《乐道歌》最后一节云:“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松蔽日,碧涧长流。卧藤萝下,块石枕头。山云当幕,夜月为钩。不朝天子,岂羡王侯。生死无虑,更须何忧?水月无形,我常只宁。万法皆尔,本自无生。兀然无事坐,春来草自青。”写出隐者远离世嚣,亲近自然,不委屈于世务,不忧患于生死,完全超脱世事的感受。太上隐者的这首五绝,恰是对《乐道歌》最简明的概括。人生随意,不必有求,更不必关心世事的变化,一切尽可随心所欲。偶来树下,枕石而眠,只是适意,不需要理由,更没有时限。山中连历日都没有,当然更不关心天气冷暖,时光流逝,随顺自然,无忧无虑,这是真隐者的情怀。诗意很简单,但确是无欲无求的真隐者之态度。
三、 令狐挺《题鄜州相思铺》谁把相思号此河,塞垣车马往来多。
只应自古征人泪,洒向空川作逝波。
《全唐诗》两收此诗,卷三三四作令狐楚诗,题作《相思河》;卷七七八作令狐挺诗,不载其事迹。其实令狐挺是宋人,毕仲游《西台集》卷一二《令狐公墓志铭》载其字宪周,山阴人。宋仁宗天圣五年进士。历任吉州军事推官、延安通判、知彭州,迁提点两浙刑狱公事,移江东路,官至司封员外郎、知单州。嘉祐三年(1058)卒,年六十七。较早记录此诗的张师正《倦游录》(《宋朝事实类苑》卷三八引):“鄜州东百里有水,名相思河,岸有邮置,亦曰相思铺。令狐挺题壁以诗曰(诗略)。”鄜州与延安邻近,诗是他任延安通判期间所作。传为令狐楚,因令狐挺不以诗名,令狐楚为唐著名文人,因同姓而传误。
鄜州有河名相思河,河岸有递邮的驿所名相思铺,触动了诗人的兴怀。他说这里是出塞的要道,往来车马很多,虽然目的各有不同,谁能没有离别相思之苦呢。这条河中,正不知流淌过多少出征远行之人的泪水,河水能把征人的泪水带回家乡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诗人以“洒向空川作逝波”作结,虽有同情,但也无可奈何。
四、 杜常《华清宫》行尽江南数十程,晓星残月入华清。
朝元阁上西风急,都入长杨作雨声。
《全唐诗》卷七三一收此诗,作者事迹无考,小传云‘唐末人’,出于附会。南宋周弼编《三体唐诗》,以此首为全书第一篇,即认为唐人最好的诗。再往前追,则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四收入《唐人杂记》,且说明所据为《西清诗话》。再看《西清诗话》卷上,云“世间有才藻擅名而辞间不工者,有不以文艺称而语或惊人者”。下录“近传”之此诗及方泽《武昌阻风》。《西清诗话》作者蔡绦是权臣蔡京的儿子,书则作于南渡初,所谓“近传”,当是南北宋之间事。至胡仔认识稍有偏颇,周弼更推一程,就认定为唐诗。其实此诗石刻在华清宫,明人还见到,明朱孟震《河上楮谈》卷二录诗共四首,署‘权发遣秦凤等路提点刑狱公事太常寺杜常’,更有杜诩跋,称是杜常“自河北移使秦凤,元丰三年九月二十七日过华清”而作诗。《河上楮谈》录诗前二句作“东别家山十六程,晓来和月到华清”,应该是作者的原诗。杜常,《宋史》卷三三○有传,他字正甫,卫州人。登进士第后,历任使职。元符元年知青州,次年改知郓州。崇宁二年自徐州移知镇州。崇宁末,以龙图阁学士知河阳军,卒年七十九。应该说,这首诗是宋诗,应该没有疑问了。
作者的家在卫州,即今河南新乡一带,因受命处理秦凤(今陕甘接界处一带)刑狱公事而入关。华清宫在临潼骊山下,是唐代著名的皇家宫苑。作者在公务中途匆匆凭吊古迹,有许多感慨可以诉说。诗的后两句写景引起议论,包含无限的感伤。朝元阁是骊山著名的道观,唐玄宗曾数临其地,且在天宝七载因传老子降临此阁,将其改名为降圣阁。长杨宫在盩厔(今名周至),是汉代的皇家名苑,距离骊山很远,这里仅是写意。大约作者行色仓忙,凌晨方到临潼,且天气不好,风雨交加,在诗中写出来,则引起“多少楼台风雨中”的无限感伤。诗写得很流动,写景纪行的画面感很强,感伤借画面传出,不加议论而引人无限联想。
从明人所见石刻的诗作,到《西清诗话》的引录,文本差异很大,显然经过润饰。作者不是江南人,因而“行尽江南数十程”似乎不是作者本人所改。当然,改本在艺术上更为精致成熟了。
五、 方泽《武昌阻风》江上春风留客舟,无穷归思满东流。
与君尽日闲临水,贪看飞花忘却愁。
这首诗的流傳轨迹,与上引杜常一首一样,只是不像杜常那样有明人所见石刻与正史传记,可以确定无疑。方泽生平资料比较零散,据《莆阳比事》卷三、《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六七、《山谷诗集注》卷一八、嘉靖《邵武府志》卷四所载,可以大抵拼出他的生平:字公悦,莆田人。熙宁八年为大理寺丞,旋除江西路提举常平事。元祐五年知邵武。元符元年为吏部郎中。寻贬知万州。建中靖国间官鄂州,与黄庭坚多有唱和。这样看,与《西清诗话》所讲的“近传”是契合的。
诗是作者晚年之作,细节较难还原。较大可能是在知万州或官鄂州放归时所写。鄂州临近武昌,作者家在闽中,归乡首先是沿江东下。也许是久未还乡,也许是家有急事,他是赶急着希望尽快还乡。然而因为江上阻风,预定的行期难以成行,只能留下。诗人解释,这是春风多情,故意留客。后两句中的“君”,应指春风,大风不停,自己日日临水以卜行期,好像与风有约一样。虽然归心如箭,归思无端,但春风春花,又给自己以无穷慰藉,在迷人春色中忘却了愁思。诗写得很随意,但又风流蕴藉,给人以进留各有所得的感受,深得诗人温厚之旨趣。
六、 唐彦谦《采桑女》春风吹蚕细如蚁,桑芽才努青鸦嘴。
侵晨探采谁家女?手挽长条泪如雨。
去岁初眠当此时,今岁春寒叶放迟。
愁听门外催里胥,官家二月收新丝。
诗见《全唐诗》卷六七一,稍早则见明刊《鹿门诗集》卷下。社科院文学所本《唐诗选》收有此诗,上海辞书版《唐诗鉴赏辞典》各版均收此诗。艺术上比较直白,但就写阶级剥削来说,确是少见的贴切之作。
就直观来说,此诗有一疑问,聂夷中《伤田家》“二月卖新丝,五月粜秋谷”,是有名的诗篇,此诗末句似有依傍或抄袭之嫌疑。但就唐、聂二人生平来说,基本是同一时代之人,谁抄谁就难说了。
然而存世唐彦谦《鹿门诗集》,前人多有致疑。唐人郑贻、五代薛廷珪、宋初杨亿均曾辑唐集,没有保存。明刊《鹿门诗集》三卷,存本甚多,近人朱绪曾《开有益斋读书志》卷五《剡源集逸稿》云此集“多误收《剡源》之作,与三十卷诗同者六十二首”。今人郑骞《有关唐彦谦之札记六则》(《东吴文史学报》第一辑,1976年)、曹汛《唐彦谦诗中的所谓孟浩然父子》(《中华文史论丛》1983年3期)、王兆鹏《唐彦谦四十首赝诗辨伪》(《中华文史论丛》五二辑,1993年)先后揭出唐集中误收的元戴表元诗四十多首。朱绪曾所见《剡源逸稿》,今不存,以致今人所见戴诗未及朱氏之多。今人重新编定全部唐彦谦诗,唯一的办法是为他可靠的诗找到明初以前书证,今知约九十首,剔除误收戴诗约四十多首,另不知真伪而只能存疑者尚有五十多首,这首《采桑女》恰在其中。
仔细读诗,可见作者对南方采桑女的生活观察很仔细。春风初起,蚕宝从卵中孵化而出,细小如蚁,而桑条也才初绽幼叶。今年春寒,桑叶较往年迟开,如果在以往,最早的一批蚕已经长成吐丝了。官府哪管时令早晚,到了时间就逼迫蚕家缴纳新丝,已经到家家户户叩门催促了。蚕女无力反抗官家,只能更加地早起晚睡,即便如此也无可奈何。“手挽长条泪如雨”,进退失据,痛苦而绝望。放在宋元之际的诗坛来说,这首诗也是好诗,是很少见到真实反映江南蚕桑女生活的作品。
七、 戴叔伦《题稚川山水》松下茅亭五月凉,汀沙云树晚苍苍。
行人无限秋风思,隔水青山似故乡。
初版《唐诗鉴赏辞典》收戴叔伦诗五首,仅《除夜宿石头驿》《三闾庙》确为戴作,另三首皆伪。这三首具体是:《兰溪棹歌》:“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为明初汪广洋《兰溪棹歌三首》之一,见汪著《凤池吟稿》卷一○;《苏溪亭》:“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也是汪广洋诗,见《凤池吟稿》卷一○;另一首就是上举的《题稚川山水》。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稚川是葛洪,但葛洪生活的时代有山水画吗?如说是写稚川的景色,偏偏稚川是道家传说中的仙都,要写也不该是这样的山村景色。今人熊飞《戴叔伦诗杂考》(《唐都学刊》1994年3期)认为是明初刘崧诗,见刘著《槎翁诗集》卷七。稚川为罗稚川,元明间画家,揭徯斯、乃贤、林弼等皆曾题其画。有这样的考证,对其真伪似乎已经可以不必多加讨论了。
那么,为什么明初人的诗会进入《全唐诗》,归收到戴叔伦的名下呢?原因出在明中期以后在前七子“诗必盛唐”口号倡导下,明人写诗普遍学唐,书坊也顺势而动,抢印可靠的唐集,也顺便伪造唐集以射利,《戴叔伦诗集》两卷就此出笼。《全唐诗》会聚真伪诗之大成,收诗三百首,半数为伪。今人蒋寅《戴叔伦诗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初版,2008年增订)广稽历代典籍,将戴集真伪基本理清了,读者可参看。
其实,明人伪造戴集,还是花了很大气力的,如上引《兰溪棹歌》《苏溪亭》二首,确实是好诗,至今还为许多今人唐诗选本所收,比如今年新出的李元洛《唐诗分类品赏》。上举《题稚川山水》,是一首题画诗,借画中茅亭憩息的行人,感觉景致的美好与适意,排遣思乡之情。《唐诗鉴赏辞典》周啸天为此诗撰文云:“这里的写景,着墨不多,有味外味,颇似元人简笔写意山水,确有‘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意趣。”熊飞的考证,确定这就是一首题元人写意山水的小诗,周氏读诗的感觉还不错。
八、 贺公诗有客来相问,如何是治生。
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诗见《全唐诗》卷七九五,仅引后二句。宋代理学家杨时《龟山集》卷二六《跋贺仙翁亲笔诗》,录有全诗,今据录出。
后二句在宋代流传极广,作者传异也极多。如《说郛》卷四九引俞文豹《唾玉集》作贺章诗,《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四六作贺元,《东坡诗集注》卷一八《孔毅父以诗戒饮酒问买田且乞墨竹次其韵》注作五代冯道诗,《施注苏诗》卷二○《孔毅父以诗戒饮酒问买田且乞墨竹次其韵》注引《鉴诫录》作王梵夫诗,今本《鉴诫录》不载,项楚《王梵志诗校注》据以收作王梵志诗,毕竟只有孤证。更多的书证则作贺公或贺水部,在此不作罗列。陈师道《后山居士文集》卷一九《贺水部传》称他姓贺名亢,自述石晋时为郎。宋真宗封禅,他以布衣谒于道左,献诗,还再让弟子献金银铜道释像,价直数千万。苏轼《东坡集》卷一七《送乔仝寄贺君六首叙》谓在密州曾见,此后更托乔仝传语云不相忘。从石敬瑭建后晋到苏轼出生,恰巧一百年,若石晋时为郎,至少已经成年,到元祐间苏轼在京,前后约一百七十年,过于扑朔迷离了吧。神仙世界,俗人怎么可以刻意计较呢?
贺公的这首诗,意思其实很简单。后两句回答前两句的提问:如何是治生?治生指持家修身,即人生的基本责任。下二句的关键词是“方寸地”,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六认为“指心而言”,并作《方寸地说》阐发其说。前引项楚书谓语出《列子·仲尼》:“吾见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虚矣,几圣人也。”据此则“但存方寸地”指人生重在修身正行,以圣人之心为后代树立典范。以此一切留给子孙后代,从而保持家族的长远发展。
当然此诗若不考虑语典,纯粹用现代的望文生义的方式来理解,也可读作凡事要留有余地,不仅要考虑眼前发展,不要为了目下利益将资源耗尽,更要为子孙后代保留一块净土,要保证可持续长久发展的空间。许多年前在香港工作,见新界北边还有大片净土,严禁居住和商业开发,当时想到的就是这两句诗。可能超越了原诗的意思,但如此解读似乎也不坏。《诗话总龟》卷一九引《王直方诗话》引张嘉甫诗云:“方寸平田便有余,子孙无复废耕锄。已将不死为嘉种,更向无何筑隐居。”就是按照这个意思来读的。
九、 吕岩《绝句》之十四独上高峰望八都,黑云散后月还孤。
茫茫宇宙人无数,几个男儿是丈夫。
诗见《全唐诗》卷八五八,来源大约是南宋后编《纯阳真人浑成集》卷下。敦煌遗书伯三六六六、斯九○三八均收此诗,前二句作“直上青山望八都,白云飞尽月轮孤”,均不署作者,知道是宋初以前民间流传的诗歌。《弘治黄州府志》卷七作白居易诗,题作《东山寺》,则属另一次附会。
吕岩就是吕洞宾,是宋以后最有名的唐末大神,今知挂在他名下的诗作约有数千首,有宋以后各代伪造者。今人认为无一可靠,大致不错。我前年写《吕洞宾的最早记录》(《文汇读书周报》2017年12月4日)认为宋初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一○九收吕洞宾题吉州雪浪阁诗:“褰裳懒步寻真宿,清景一宵吟不足。月在碧潭风在松,何必洞天三十六。”有可能写于五代。宋初多人见过他,他自述是海州刺史吕让的后人,如果出生在唐末或五代前期,到宋太宗时约七八十岁,到处走走仍有可能。
上引这首诗,虽然敦煌流传文本与吕洞宾名下文本稍有不同,意思相差并不大。从“八都”一词分析,很可能形成于唐末,是大乱中一位民间草莽或乱世豪杰的作品。唐末有“随驾五都”(《资治通鉴考异》卷二五引《实录》)的说法,“杭州八都”则以杭州八县,“每县招募千人为一都”(《旧五代史·钱镠传》),八都或即指此,引申为更广阔的地域。诗人无论说是“独上高峰”还是“直上青山”,都是说登高望远,目力所及,天地广阔,看透世事艰难,人世孤独。然而乱世已经打破旧有王朝几百年不变的坚硬板块,给那些社会最下层的草莽人物以无限可能的发展空间。宇宙指时空上的古往今来,天地六合,作者俯仰古今,感慨無限,发出“几个男儿是丈夫”的呼喊,这就是《史记》述刘项见到始皇时所发“大丈夫当如是”的感慨,是英雄不甘寂寞,希望有所作为,成就大事业的心声。我认定此诗形成于唐末,除有敦煌文本为据,更因读史到唐末,见如王建初为贼王八,钱镠也“少拳勇,喜任侠”,马殷“少为木工”,杨行密“少孤贫,有膂力”(见《旧五代史》各人传),都在乱世中挺然而出,割地封王。这样的诗,这样的事,在太平盛世是难以想象的。
《全唐诗》在吕洞宾名下的几百首诗,大多为宋元道士的附会之作。这些诗写神仙的超能力与情怀,大多口气阔大,卑视古今,纵横六合,似乎拔几根头发就能飞向天外。这类诗到近代颇为流行,溯源正在神仙吕洞宾。比较起来,汉晋的大言诗真是太琐碎了。
十、 吕岩《梧桐影》落日斜,秋风冷。
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诗见《全唐诗》卷九○○,作词收录,源自《花草粹编》卷一。其实《梧桐影》的词牌即源于此篇,原作应是诗而非词。较早记录见南宋初曾慥《集仙传》(《山谷内集诗注》卷一六《次韵高子勉十首》之一注引),题作《题汴都峨眉院法堂屋山》,南宋初周紫芝撰《竹坡老人诗话》载始末颇详:“大梁景德寺峨眉院,壁间有吕洞宾题字。寺僧相传,以为顷时有蜀僧号峨眉道者,戒律甚严,不下席者二十年。一日,有布衣青裘,昂然一伟人来,与语良久,期以明年是日复相见于此,愿少见待也。明年是日,日方午,道者沐浴端坐而逝。至暮,伟人果来,问:‘道者安在?’曰:‘亡矣。’伟人叹息良久,忽复不见。明日,书数语于堂壁间绝高处,其语云:‘落日斜,西风冷。幽人今夜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字画飞动,如翔鸾舞凤,非世间笔也。宣和间,余游京师,犹及见之。” 大梁就是北宋的东京。此诗包含一动人故事。峨眉道者持律严格,历二十年不下讲席,是一位有道高僧。某日一位高大伟岸的布衣,穿着青裘而来,与道者畅谈良久,约明年此日再相见。到明年此日,道者端坐而逝,伟人来而不见,叹息许久,留下这首诗。伟人没有留下姓名,因而传为吕洞宾现身而作。
这首诗的主题是等待,是忘形友人间隔阔生死的等待。黄昏落日,秋风渐寒,相约见面,然而老僧已经远行。生死能够分隔彼此的友谊吗?约定的见面还是不能违背的。僧家喜欢讲因果轮回,道家自能返魂摄魄,都相信灵魂不远,今夜必会归来。诗很质朴,首两句点出时间氛围,第三句很直接,远行的故人,今晚你能回来吗?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教人立尽梧桐影”,你看到我了吗?我就在去年说定的梧桐树下等你。梧桐是一种高大的大叶乔木,月光在梧桐叶间泻下,移动的月光代表时间的推移。我为你彻夜守候,我相信你会来的,我看到了月升月落,我看到了月影在梧桐叶间起舞挪移,我还在等待,相信你的承诺。
宋元人遇到高道异人有不识或无名者,皆喜用吕洞宾现身来解釋。这首短诗寥寥二十字,写尽友谊、等待、坚守和希望,能说不是好诗吗?至于是谁作的,关系倒不大了。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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