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宪宗元和七年(812),二十三岁的李贺作《金铜仙人辞汉歌》:“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此诗所咏的史实非常明确,因为诗序中已交代清楚:“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此事史籍有载,据《三国志·魏书·明帝纪》裴松之注引《魏略》,景初元年(237),“徙长安诸钟虡、骆驼、铜人承露盘,盘拆,铜人重不可致,留于霸城”。李贺序中所云,除年代不够准确外(青龙元年为公元233年),均为史实。甚至连铜人流泪也载于史册,裴注引《汉晋春秋》:“帝徙盘,盘拆,声闻数十里,金人或泣,因留于霸城。”但是李贺为何作诗追咏六百年前的故事?诗中又为何用大笔濡染铜人流泪的细节?让我们先读文本。
首句从汉武帝说起。“茂陵刘郎秋风客”,这个称号真是别出心裁。按古人的习惯,“刘郎”应是对刘姓青年男子的美称,比如《幽明录》中所载的刘晨,曾与阮肇在天台山中同遇仙女,仙女即呼其为“刘、阮二郎”。唐代诗人刘禹锡在诗中自称“刘郎”,即出此典。《汉语大辞典》中“刘郎”条的第一义项是“刘姓帝王”,并举《宋书·符端志》为书证:“逆旅妪曰:‘刘郎在室内,可入共饮酒。’”此乃误引。《宋书》中所说的“刘郎”,乃指宋武帝刘裕少时,当时他还是个以贩履为业的穷小子。等到刘裕称帝以后,谁还敢称他为“刘郎”?李诗中说“茂陵刘郎”,是指汉武帝登基乃至驾崩之后。汉武帝十六岁登基,在位长达五十四年,这才是“刘姓帝王”。但是除了李贺,恐无他人敢称武帝为“刘郎”。至于“秋风客”,当因武帝曾作《秋风辞》。清人王琦评曰:“然以古之帝王而渺称之曰‘刘郎’,又曰‘秋风客’,亦是长吉欠理处。”(《李长吉歌诗汇解》卷二)然而诗人之言,何必定要合“理”?还是清人黄周星说得好:“徽号甚妙,使汉武闻之,亦当哑然失笑。”(《唐诗快》卷二)因为这个称呼不但显得亲切,而且富有“文艺范”。汉武帝虽是雄才大略的帝王,但多情善感,且喜好文艺,以“刘郎”称之,妙不可言。
汉武帝的生命力特别旺盛,不但功业彪炳,且有无数风流韵事。无怪他渴望延长生命,求仙服丹,无所不至。他听信方士之言,在建章宫中建造高达二十丈的铜人,掌托铜盘,夜承露水,和玉屑而饮之,以求延年益寿。可惜死生有命,寿夭自有定数。杜诗说得好:“人生七十古来稀。”汉武帝享年七十有一,终究难逃一死。也许他对此耿耿于怀,故死后犹不甘寂寞,据《汉武故事》记载:“甘泉宫恒自然有钟鼓声,候者时见从官卤簿等似天子仪卫。”李诗前四句,就是对这个传说的生动想象。岁月无情,朝代更迭,三百个春秋风驰电掣,转眼到了魏代。魏明帝下令将铜人移往洛阳。李贺用浓墨重彩深情描写铜人启行的过程:魏官车载铜人,向千里之外的洛阳进发。及出长安东门,秋风凄厉,如箭镞般射入眼眶,直吹得两眼发酸。铜人思念汉武帝,不由得潸然泪下。“铅水”一词,想落天外,又妙合情理。一则铜人之泪水应有金属性质,二则此泪水格外沉重。读者恐怕都未见过铅水,但读过此句后闭目一想,竟仿佛得见两行沉重的、闪耀着暗淡银光的泪水从铜人眼中缓缓流出。晋人桓温曾有名言:“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我们完全可以仿照着说:“铜人犹如此,人何以堪!”
铜人流泪,当然是因为思念汉武帝。“忆君清泪如铅水”句中所说的“君”,必是指汉武帝而言。但是李贺为何要对这个细节如此濡染大笔?则众说纷纭,主要有四种解法。第一种是出于黍离之悲,明代无名氏云:“前四句有黍离之感,方落出铜人泪下。”又云:“铜驼荆棘之情,言下显然。”(《李长吉歌诗编年笺注》引)第二种是感怀时事,今人钱仲联先生云:“此诗是伤顺宗之死及王叔文诸人被贬出京之作。……借金铜仙人之离长安,指王叔文诸人被贬出京,不忍离开顺宗之情景。”(《李贺年谱会笺》)第三种亦是感怀时事,但具体指向有异,清人姚文燮云:“宪宗将浚龙首池,修麟德、承晖二殿,贺盖谓创建甚难,安得保其久而不移也。孝武英雄盖世,自谓神仙可期,作仙人以承露,糜费无算。中流《秋风》之曲,可称旷代,今茂陵寂寞,徒存老桂苍苔。而魏官牵车蹂践,悲风东来,唯堪拭目。……嗟夫!以孝武之求长生且不免于死,所宝之物已迁他姓,创造之与方术,有益耶?无益耶?读此当知辨矣。”(《昌谷诗集》卷二)第四种是自抒怀抱,清人陈沆云:“自来说此诗者,不为咏古之恒词,则谓求仙之泛刺,徒使诗词嚼蜡,意兴不存。试问《魏略》谓魏明帝景初元年,徙长安诸钟虡、骆驼、铜仙承露盘,而此故谬其词曰‘青龙元年’,何耶?既举其事矣,而又特称曰‘唐诸王孙’云云,何耶?此与《还自会稽歌》,皆不过咏古补亡之什,而杜牧之特举此二篇,以为离去畦町,又何耶?《归昌谷》诗云:‘束发方读书,谋身苦不早。发轫东门外,天地皆浩浩。心曲语形影,只身焉足乐。岂能脱负担,刻鹄曾无兆。’而后知‘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潸然泪下’之意,即宗臣去国之思也。‘衰兰送客咸阳道’,即《还自会稽歌》之‘辞金鱼’‘梦铜辇’也。‘渭城已远波声小’,即王粲诗之‘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长安’也。长吉志在用世,又恶进不以道,故述此二篇以志其悲。特以寄托深远,遂尔解人莫索。”(《诗比兴笺》卷四)
对诗歌旨意进行阐释虽然有多种可能性,但是万变不离其宗,任何阐释必须符合文本。离文本越近,其合理性也越大。凡与文本风马牛不相及者,其合理性就不复存在。上述四种解说中,后面三种显然与文本相距较远。第二种认为李贺有感于顺宗之死及王叔文诸人被贬,可是唐顺宗其人,享年仅四十有六,登基不到一年即被迫退位,且始终缠绵病榻,他与汉武帝的差异不可以道里计。至于王叔文诸人被贬出京,又与铜人有何相似?恐怕只有流泪忆君一端。但是铜人流泪是追忆数百年前之武帝,王叔文诸人则是思念刚退位的顺宗,若李贺果真取之相比,那真是比拟不伦。即使李贺真有此意,历代去国怀君的贤臣不知有几,为何一概不取,偏偏托意于铜人?况且全诗中充溢着浓重的沧桑、黍离之悲,却不见有丝毫忠而被谤之怨。第三种的情况大同小异:唐宪宗一朝,并无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之事。即使偶尔修缮宫殿,李贺意欲讥讽,则尽可借历代君主所建之著名宫殿如秦之阿房、汉之井干为喻,何取于铜人?汉武帝铸造铜人,意在追求长生而非享受奢华。后人讥之,亦指向其迷信而非糜费。李贺为何用此来讥刺唐宪宗修缮宫殿?况且全诗中除了“三十六宫”一句稍及宫殿广大之外,根本没有写到“宫室崔巍”的情形,李贺写诗怎会如此离题万里?
第四种解说最难证伪,因为它涉及文本的意蕴与诗人的心态之关系。一般来说,这两者当然是密切相关的。李贺是否“志在用世”?当然是。李贺有没有“宗臣去国之思”?当然有。然而陈沆对此诗的解说仍不合理,因为诗人的心态不一定与其每篇作品的意蕴若合符契。陈沆的具体解析则多有穿凿附会之弊,比如他发现魏移铜人事在景初元年,遂诘问“而此故谬其词曰‘青龙元年’,何耶”。其实诗人作诗,对史实多凭记忆,一时误记,乃为常情。而且李贺有什么必要“故谬其词”?所咏之事如此明确,难道把年代故意写错就能表达什么深层含意?又如序中自称“唐诸王孙”云云,陈沆又诘问“何耶”,其实这是由于序文以“魏明帝青龙元年”发端,接下来的叙事皆属过去式,惟末句转到当前,若径云“李长吉”,语气过于突兀,故需点明“唐”字。李贺本为宗室子弟,故自称“唐诸王孙”。这难道又有什么深层含意?至于“志在用世”“宗臣去国之思”,虽是李贺固有的心态,但是否寄寓在此诗中,仍需进行文本分析。先看后者。李贺于元和七年(812)因病辞去奉礼郎之职,离开长安返回昌谷。作为胸怀大志的宗室子弟,此时的诗人胸怀“宗臣去国之思”,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此诗以如此伤感的情调描写铜人辞汉之事,与诗人心态不无关系。但是“宗臣去国之思”只是诗人咏怀古迹的心理背景,并非诗歌的主要意蕴,因为它在文本中若隐若现,远不如沧桑黍离之感那样浓重、明晰。至于前者,则笔者对此诗几番细读,未见“用世之志”的蛛丝马迹。陈沆所云,皆用李贺的其他作品作为旁证,语多穿凿,不足为训。陈沆的解说是一种“过度阐释”,既然无法落实于文本分析,则所谓“特以寄托深远,遂尔解人莫索”,遁辞而已。
那么,李贺诗中的铜人究竟为何流泪呢?让我们从文本分析入手。全诗十二句,着重描写了三点内容:一是汉武帝身后寂寞,二是铜人出宫时心酸流泪,三是铜人出关后天地寂寥,正是这些内容在诗人心中组成了浓重的沧桑、黍离之感。汉武帝一代雄主,功垂史册,可是在李贺眼中,他只是生前吟唱“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的“秋风客”,死后则是忽隐忽现的游魂。汉宫荒寂,桂冷苔碧,何等凄凉!甚至汉宫中的铜人也被新朝运走,临载之际,伤心流泪。只有天上明月亘古不变,当年曾照着铜人举盘承露,如今又照着他独出宫门。至于武帝的文治武功,汉宫的辉煌宏伟,早已灰飞烟灭,归于空无。应该说,“金铜仙人辞汉”这类题材,在任何诗人的笔下都难免沧桑、黍离之感。张说是盛唐名相,其《邺都引》云:“试上铜台歌舞处,惟有秋风愁杀人。”李白豪情满怀,其《梁园吟》云:“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李贺生于中唐,国步惟艰,当然会对沧海桑田与朝代兴替怀有更加深切的感受。如果此诗仅仅表现了沧桑、黍离之感,那它未必能在同类诗中脱颖而出。此诗的独特之处是诗人在感怀历史沧桑的同时,渗入了格外浓烈的时间迁逝、生命无常之感叹,从而将抒情主体与感怀的客体融为一体。在李贺笔下,不但铜人多情,连衰兰亦能送客,明月亦解伴人。“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后人皆评为千古奇句,其奥秘就在诗人将内心愁绪投射于天地万物。李贺体弱多病,多愁善感,他仿佛预见到自己年命不永,故对生命的短促怀着深切的焦虑。诸如“我当二十不得意,一生愁谢如枯兰”(《开愁歌》)、“月寒日暖,来煎人寿”(《苦昼短》)、“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浩歌》)等句,即是明证。在李贺心中,天地万物都是短暂的,都会无可奈何地走向衰老、死亡。所以铜人的泪水就是从诗人心中流出的血泪,它包含着青春不永的惆怅、生命短促的焦虑、历史沧桑的感喟、朝代更迭的悲慨……万感交集,忧来无端,所以那两行泪水格外沉重,有如铅水。所谓“寄托深远”,倘在兹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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