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使至塞上》诗,是一首千古传诵的边塞诗名篇,但这首诗在写作背景、时间、地点、行程,甚或主题意旨、用典用事、表现手法方面,都还存在着一些争议。本文则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于这首诗的写作背景、用典用事、出使行程等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
一、 背景
王维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五年出使凉州,后留在凉州为河西节度判官。这是学术界普遍的观点。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注《唐诗选》对于《使至塞上》的解释:“开元二十五年春,河西节度副大使崔希逸战胜吐蕃。王维奉使出塞宣慰,并在河西节度使幕兼为判官。本篇即写出塞时沿途景色。”陈铁民《王维年谱》将王维出塞河西系于开元二十五年,并云:“维在河西幕中所守职事,据《出塞作》诗题下注语(时为御史,监察塞上作)及《双黄鹄歌送别》题下原注(时为节度判官,在凉州作),知为监察御史兼节度判官。”(《王维新论》,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0年版)参之王维《为崔常侍祭牙门姜将军文》云:“维大唐开元二十五年,岁次丁丑,十一月辛未朔,四日甲戌,左散骑常侍、河西节度副大使、摄御史中丞崔公,致祭于故姜公之灵。”是王维开元二十五年从崔希逸在河西之证。最迟在开元二十六年秋天,王维又从河西回到长安。王维出使凉州的具体背景,《旧唐书·吐蕃传》记载较详:
(开元)二十四年正月,吐蕃遣使贡方物金银器玩数百事,皆形制奇异。上令列于提象门外,以示百僚。其年,吐蕃西击勃律,遣使来告急。上使报吐蕃,令其罢兵。吐蕃不受诏,遂攻破勃律国,上甚怒之。时散骑常侍崔希逸为河西节度使,于凉州镇守。时吐蕃与汉树栅为界,置守捉使。希逸谓吐蕃将乞力徐曰:“两国和好,何须守捉,妨人耕种。请皆罢之,以成一家,岂不善也?”乞力徐报曰:“常侍忠厚,必是诚言。但恐朝廷未必皆相信任。万一有人交抅,掩吾不备,后悔无益也。”希逸固请之,遂发使与乞力徐杀白狗为盟,各去守备。于是吐蕃畜牧被野。俄而希逸傔人孙诲入朝奏事,诲欲自邀其功,因奏言“吐蕃无备,若发兵掩之,必克捷”。上使内给事赵惠琮与孙诲驰往观察事宜。惠琮等至凉州,遂矫诏令希逸掩袭之,希逸不得已而从之,大破吐蕃于青海之上,杀获甚众,乞力徐轻身遁逸。惠琮、孙诲皆加厚赏,吐蕃自是复绝朝贡。希逸以失信怏怏,在军不得志,俄迁为河南尹。
《资治通鉴》开元二十六年记载:“五月丙申,以崔希逸为河南尹。希逸自念失信于吐蕃,内怀愧恨,未几而卒。”而王维《送岐州源长史归》诗题注:“源与余同在崔常侍幕中,时常侍已殁。”大约是崔希逸调任河南尹时,王维也结束了河西节度判官的任职。
但王维出使武威,慰问的对象是谁,则存在着争议。前引《资治通鉴》记载王维出使时崔希逸攻吐蕃胜利。注家对此一般都没有异词。只有近年戴伟华根据吐蕃《大事纪年》等材料,否认了《旧唐书》等史籍的记载,考证王维出使与侯希逸无关。戴氏《〈使至塞上〉与崔希逸破吐蕃事无关》认为:“此诗不能解释为在河西节度府所作。诗中‘都护’所指当为河西节度使。但人和事有别,不必联系崔希逸破吐蕃事。”(《历史研究》2014年第2期)但这一观点提出后,就遭到了陈铁民《〈使至塞上与崔希逸破吐蕃事无关〉求疵》(《历史研究》2017年第2期)反驳,对于戴氏所用关键材料吐蕃《大事纪年》进行辨析,以论证戴文“破吐蕃时间在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的前提错误,故而仍将王维出使的慰问对象确定为侯希逸。
这里还要补充辨析一点的就是戴氏认为“诗中‘都护’所指当为河西节度使”,戴氏之文的总体结论是王维出使与侯希逸之破吐蕃无关,但出使时间是开元二十五年则是没有疑义的。那么我们再考证一下开元二十五年时担任河西节度使的人物是谁。据《旧唐书·牛仙客传》:“开元二十四年……右散骑常侍崔希逸代仙客知河西节度事。”《资治通鉴》记载:开元二十六年,“五月丙申,以崔希逸为河南尹”。其为河西节度使的记载又见《大唐新语》等书。吴廷燮《唐方镇年表》和郁贤皓先生《唐刺史考全编》均将崔希逸担任河西节度使的时代确定在开元二十四年至二十六年,并无疑义。而戴伟华将王维慰问河西节度使与崔希逸分离,其文之立论具有自相矛盾之处。
由此我们可以确定,王维《使至塞上》写于开元二十五年受命出使武威时,其目的是宣慰崔希逸破吐蕃的战功。
二、 用典
这首诗全篇都在用典,而且用典与事实具有一定的联系,也有一些区别,用典与事实、用典与想象之间,着实很难具有明显的界定,这给诗意的理解与诗旨的揭示带来很大困难,故而历代学者对于此诗的解释众说纷纭。这里我们对于诗中的典故逐一考释与论说。
诗的第一句“单车欲问边”,是用汉代苏武的典故。李陵《答苏武书》云:“足下昔以单车之使,适万乘之虏。”“单车”在这里代指使者,是说自己单独出使。“单车”即一辆车,强调随从很少。据《汉书·苏武传》,与苏武一同出使者还有虞常、张胜。王维以监察御史出使凉州,也属于单车出使,与苏武出使时的情境类似。出使而“欲问边”,一个“欲”字则写的是得到使命首途之作,尚未到达边境,故而全诗大多为想象之词。
诗的第二句“属国过居延”,对于“居延”或“居延属国”,学术界理解颇有歧义,归纳起来主要有三种说法。一是说居延是汉朝的属国,王维用的是这个典故。清人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卷九注:“《汉书·武帝纪》:‘匈奴昆邪王杀休屠王,并将其众合四万余人来降,置五属国以处之。’师古注:‘凡言属国者,存其国号而属汉朝,故曰属国。’《卫青传》:‘乃分处降考郡故塞外,而皆在河南,因其故俗為属国。’师古曰:‘不改其本国之俗,而属于汉,故号属国。’”而“居延”就是汉代的属国之一。后来的王维集注本、选本如陈贻焮《王维诗选》、王达津《王维孟浩然选集》等,大多因袭赵殿成之说,以“属国”为汉代的属国。二是将“属国”作为“典属国”的简称,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唐诗选》云:“‘属国’,典属国(秦汉官名)简称,唐代人有时以‘属国’代指使臣,如杜甫《秦州杂诗》‘属国归何晚’,就有注引《汉书》苏武归汉为典属国的事。这里‘属国’指往吐蕃的使者。王维奉使问边,所以自称属国。”三是说王维经过居延的具体地点是建在居延泽上的居延塞。即《元和郡县图志》卷四所载:“居延海,在县东北一百六十里。即居延泽,古文以为流沙者,风吹流行,故曰流沙。”这句诗无论从句法上还是从语义上理解,“属国”应当是指人而不是指地,这样作为“典属国”的略称就更符合诗意。我们再进一步考察,“属国过居延”整句诗就是用汉代苏武的典故。据《汉书·苏武传》,苏武出使匈奴被扣留十九年,归汉后拜典属国,秩中二千石。故诗句的“属国”就是用典属国苏武的典故,因为诗句字数的限制,就简称“属国”。唐人以为苏武出使匈奴是经过居延的,这在唐诗里面就可以找到不少实例。唐人胡曾《咏史诗·居延》云:“漠漠平沙际碧天,问人云此是居延。停骖一顾犹魂断,苏武争禁十九年。”唐代陈羽《读苏属国传》云:“天山西北居延海,沙塞重重不见春。肠断帝乡遥望日,节旄零落汉家臣。”王维用苏武的典故以代自己,以居延代武威,叙说自己出使武威事。王维出使武威的诗作中用居延代指武威者,还有《出塞作》诗云:“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该诗题注:“时为御史,监察塞上作。”这首诗应该是开元二十五年到达凉州时作,故诗题如此。又据王维《凉州郊外游望》题注:“时为节度判官,在凉州作。”知王维出使凉州后不久,就正式入幕凉州为节度判官。上面三首诗所作的时间顺序为:《使至塞上》是接到朝廷出使的任命刚离开京城即将出使之作,《出塞作》诗是王维到达凉州奉行使命时作,《凉州郊外游望》则是正式入为凉州幕吏担任判官时作。
诗的第三四句“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化用曹操《却东西门行》诗:“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举翅万余里,行止自成行。冬节食南稻,春日复北翔。田中有转蓬,随风远飘扬。长与故根绝,万岁不相当。奈何此征夫,安得驱四方!”这首诗融“鸿雁”“转蓬”“征夫”在一起描写,表现北方原野辽阔以及征夫如同转蓬一样的漂泊,就像归雁进入万里无人之乡一样。王维只是将曹操的整首诗凝练成“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两句,更精炼也更形象。
詩的第五句“大漠孤烟直”也是用典,庾信《老子庙应诏》诗:“野戍孤烟起,春山百鸟啼。”又《伤王司徒褒》诗:“静亭空系马,闲烽直起烟。”倪璠注云:“梁与魏久无战事,故曰‘静亭’‘闲烽’。‘静亭闲系马’者,言其不备不虞也;‘闲烽直起烟’者,言魏师忽至,举烽相告也。”庾信诗是说“烽烟”是“直”的,这是“孤烟直”在诗中的较早表现。同时,王维在写景时也喜将“孤烟”与“落日”对应,如《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诗:“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里的孤烟就是指的炊烟,与《使至塞上》中的烽烟不同,因其没有与“直”联系起来。王维诗仅用“孤烟”的例子有《和使君五郎西楼望远思归》:“惆怅极浦外,迢递孤烟出。”《青龙寺昙壁上人兄院集》:“渺渺孤烟起,芊芊远树齐。”《田园乐》:“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这些诗句所说的“孤烟”也是炊烟,与“大漠孤烟直”的孤烟应该都不一样。甚至唐人也还有不少将“落日”与“孤烟”对举的诗句,如郎士元《赠强山人》:“落日孤烟寒渚西。”奚贾残句:“落日下平楚,孤烟生洞庭。”陈羽《赠人》:“草堂竹径在何处,落日孤烟寒渚西。”黄滔《秋晚山居》:“孤烟愁落日,高木病西风。”唐人虽然将“孤烟”“落日”对举,但很少与“直”联系在一起,因此,我们可以说王维的这句诗还是化用庾信的诗句以表现大漠的景色。
诗的第七句“萧关逢候骑”用梁代何逊诗的典故。梁代何逊有《见征人分别》诗有“候骑出萧关,追兵赴马邑”句,即咏出征事。萧关就实地而言,也有汉萧关与唐萧关之别。汉萧关在原州治东南三十里,唐萧关在原州治北一百八十里。由此道赴武威,途中要经过大漠与长河,这一道是丝路东段最短的道路,当然,王维出使慰问河西,如果沿此道行走,也是最便捷的道路。但王维所经过的萧关道的具体路线,因为他留存下来的诗歌提供的信息并不多,我们仍然难以确定。而这句诗目前能够直接的理解还是用了梁代何逊诗的典故。
诗的第八句“都护在燕然”也是用典,这在历代注释中都较为明确。《后汉书·窦宪传》:宪率军大破单于军,“遂登燕然山,去塞三千余里,刻石勒功,纪汉威德,令班固作铭”。诗句又说“都护”,因为汉时设西域都护府,为西域地区的最高长官,控制西域各国,尤其是防御匈奴的侵略。而运用“燕然”的典故,又往往与东汉将军窦宪抗击匈奴大获全胜,追击至燕然山,由班固撰《封燕然山铭》刻石纪功而还之事联系起来,成为功臣名将功业的象征。同时,“都护在燕然”诗句也是化用了虞世南《饮马长城窟行》诗“前逢锦车使,都护在楼兰”二句。
因此,王维这首诗的各句用典为我们理解全诗带来了很大的困难,而历代的研究者都在坐实诗中的用典,这样更会给诗歌的理解造成歧义。
三、 异文
这首诗非常值得注意的地方还有两处异文,辨析这些异文,对于理解诗歌的创作过程以及诗歌的意旨都非常关键。
第一处异文是首二句“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文苑英华》卷二九六“出使”类首二句作“衔命辞天阙,单车欲问边”,注云:“集作‘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二者相较,前者交代出使的原委更为清楚,说作者因为受到皇帝的派遣而辞别朝廷,单身出使以慰问边塞的。而后者则说明自己的单身出使慰问边塞就如同汉代典属国苏武那样经历艰辛,以图报国。参之王维另一首《出塞作》题注:“时为御史,监察塞上作。”这样的题注,应该是作者编集时增入说明的。这种编集加上题注的方式在唐代很普遍,其形式就是“时为……”“时任……”这种过去时态的表达方式[参考咸晓婷《从题写到编集——论唐诗题注的形成与特征》,《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那么根据《文苑英华》收录的异文,我们有理由推测,“衔命辞天阙,单车欲问边”是王维初出使时的原作文本,而“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是编集时的改定文本。前者侧重于受命出使,后者侧重于出使表现。陈铁民先生提出王维这首诗是初至凉州之后回溯来途的景象(参陈铁民《〈使至塞上与崔希逸破吐蕃事无关〉求疵》),这样的思路当就通行文本“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的诗句进行了理解的。实际上,我们根据《文苑英华》的异文,加以上文考察的全篇用典情况,推测这首诗应该是得到出使之命而首途所作,全诗是对于出使到塞上过程的想象,故第一句说“衔命辞天阙”,是说刚接到皇帝的任命辞别朝廷,第二句说“单车欲问边”,是说自己单身出使要到塞上去,一个“欲”字表明是刚要问边之作,而不是已经问边之作。其后的六句都是诗人想象问边行途的过程,“征蓬出汉塞”是想象自己单车出使像蓬草一样飘浮,“归雁入胡天”是想象自己像归雁一样深入胡天。再接着是想象出使途中经过大漠与长河的景象。当然,就艺术技巧和诗歌鉴赏而言,通行的本子更好一些。
第二处异文是第七句“萧关逢候骑”。《文苑英华》卷二九六于“萧关逢候骑”句下亦有异文:“集作‘吏’。”“候骑”是指担任侦察巡逻任务的骑兵。《史记·匈奴列传》:“(单于)使奇兵入烧回中宫,候骑至雍甘泉。”司马贞《索隐》引崔浩曰:“候,逻骑。”《后汉书·光武帝纪》:“会候骑还,言大兵且至城北,军阵数百里,不见其后。”也可以与《史记》之语互证。王维的这句诗是说到了萧关打听当关巡逻的骑兵有关都护的情况。而“候吏”的身份与“候骑”是完全不同的。关吏是有品级的官员,据《旧唐书·职官志》记载:“上关,令一人,正八品下。丞二人,正九品下。……关令掌禁末游,伺奸慝。凡行人车马出入往来,必据过所以勘之。”王维诗的集本编成时改为“候吏”,实则是提高了萧关等候者的身份。对于作者而言,“候骑”和“候吏”表现的心境也有所不同。参以这首诗是“欲问边”而实际上尚未问边,故而这句诗是用典再加上想象之词,作诗时用“候骑”更为适合。因而我们认为,《文苑英华》正文所据的文字比王维集本的文字更符合初作诗时的心态。我们再对比一下《出塞作》题注:“时为御史,监察塞上作。”这首诗当然是到了武威时的作品,再对照《使至塞上》诗,王维集的各本并没有题注,更能说明是没有到达塞上的作品,而是初出塞时的作品。《出塞作》的题注也是王维后来编集时经过确认出使的时间而修改的,故而用了“时为御史”的过去时态。
四、 想象
根据对这首诗背景、用典和异文的分析,我们再进一步探究诗的创作过程和意旨。我们有理由说,这首诗是王维接到皇帝派遣其出使的诏书后辞别京城时的抒怀之作。诗共八句,前二句“衔命辞天阕,单车欲问边”是写实之句,一个“欲”字,说明其将要但还没有“问边”,故而后面的六句都是作者的想象之詞。三四句想象自己出使过程中的景况,像飘零的飞蓬一样出使汉塞,像北归的鸿雁一样进入胡天。“征蓬”“归雁”都是比喻形单影只,是承接首联“单车欲问边”而又加以发挥的。五六句是想象自己出使所见的风景,广袤的沙漠一炷孤烟直上,悠远的长河,天边的落日显得更圆。七八句是想象与关上候骑的对话,到了萧关见到了巡逻侦察的候骑,问他前方作战的讯息,得到的回答是都护仍在前线,即将凯旋。
当然,王维的想象与实景也是很有关联的,这里我们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联可以看出来。因为是“欲问边”,我们可以确定这两句是想象之词,但从长安到武威也只有取道萧关才能见到一望无际的长河和广袤无垠的沙漠。唐人陶翰所作的《出萧关怀古》诗可以印证:“驱马击长剑,行役至萧关。悠悠五原上,永眺关河前。……大漠横万里,萧条绝人烟。孤城当瀚海,落日照祁连。”是说出萧关道是可以见到“大漠横万里,萧条绝人烟”的景象的。《红楼梦》第四十八回中香菱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这里也就说出了想象与实景的关系,王维写得恰到好处。那么,“大漠孤烟直”到底如何理解?学术界有两种说法:一说是烽火,一说是沙尘。赵殿成《王右丞诗集笺注》卷九注云:“庾信诗:‘野戍孤烟起。’《埤雅》:‘古之烽火,用狼粪,取其烟直而聚,虽风吹之不斜。’或谓边外多回风,其风迅急,袅烟沙而直上,亲见其景者,始知直字之佳。”学术界持沙尘或称之为“尘沙旋风”“尘卷风”之说者,如郭世《“大漠孤烟直”中“孤烟”新解》(《石河子大学学报》2001年第1期)。实际上,这里指的是大漠之中烽火台常见的烽火。《资治通鉴》卷二一八云:“(哥舒)翰麾下来告急,上不时召见,但遣李福德等将监牧兵赴潼关。及暮,平安火不至,上始惧。”胡三省注:“《六典》,‘唐镇戍烽候所置,大率相去三十里。每日初夜,放烟一炬,谓之平安火’。时守兵已溃,无人复举火。”《通典》一五二云:“每晨及夜平安举一火。闻警,固举二火;见烟尘,举三火;见贼,烧柴笼。如每晨及夜,平安火不来,即烽子为贼所捉。一烽六人,五人为烽子。”可知唐代边关的烽火台,每天都要点燃烽火,以报平安,而赴边出使的行人就是经常见到这种烽火者。由此印证,王维在“欲问边”时就描述了欲到萧关经过大漠的景象。如果是沙漠风暴卷起的沙柱,那也是沙漠中不常见到的景色。
这里我们再回过头来探究一下“萧关”。“萧关逢候骑”是初出使时离开京城的想象之词,也是用典的。而唐代诗人想象萧关的诗句其实还有不少,尤其是送人出使或护边时作诗想象萧关之作较多。宋之问《送朔方何侍郎》:“旋闻受降日,歌舞入萧关。”岑参《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凉秋八月萧关道,北风吹断天山草。”是送颜真卿出使河陇而想象萧关的情状。卢纶《送韩都护还边》:“今来部曲尽,白首过萧关。”皇甫冉《送常大夫加散骑常侍赴朔方》:“故垒烟尘后,新军河塞间。金貂宠汉将,玉节度萧关。澶漫沙中雪,依稀汉口山。人知窦车骑,计日勒铭还。”这首诗的意旨与王维诗颇多相似。李昌符《送人游边》:“愁指萧关外,风沙入远程。”即使王维本人也有《送韦评事》诗:“遥知汉使萧关外,愁见孤城落日边。”也是送韦评事诗时想象韦评事经过萧关时的情景。
但既然在诗中提到了“萧关”,那么王维这次出使取道萧关也是顺理成章的。这由最初的“逢候骑”到编集时改成“逢候吏”也透露了一些信息。王维初出京城时想象经过萧关,因为过关时必定会有检查,故而逢到“候骑”是必然的,但是否逢到“候吏”就难以确定了,因为王维作为正八品上的监察御史出使,是否会有正八品下的关吏来迎接,实际上是无法确定的。但由编集时改字为“候吏”,则进一步说明王维这一次出使确定经过萧关而且是有关吏迎接的。萧关就实地而言,也有汉萧关与唐萧关之别。汉萧关在原州治东南三十里,唐萧关在原州治北一百八十里。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三“原州平高县”:“萧关故城,在县东南三十里,文帝十四年,匈奴入萧关,杀北地都尉是也。”“萧关故城”指的是汉萧关。唐萧关据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二卷《河陇碛西区》篇十一《长安西通安西驿道上:长安西通凉州两驿道》,由长安开远门出,经临皋驿、三桥、西渭桥,至望贤驿,折西北行经管城驿至醴泉驿,西行至骆驿、奉天驿,由奉天北出逾梁山至永寿县驿、麻亭驿,北行至邠州新平驿,西北沿泾水南行经宜禄驿、长武城、折摭城,西行至泾州保定县,再西行经平凉经六盘关至原州,再沿清水河北去,到达萧关县。王维此次出行应该是取道萧关,故而在出使时作诗用了“萧关”的典故,并想象到达萧关时遇到候骑的情景。但王维所经过的萧关道的具体路线,因为他留存下来的诗歌提供的信息并不多,我们仍然难以确定,只能根据《元和郡图志》及《唐交通图考》这样的典籍加以比照。而王维这次出使取道丝绸之路北道则是无可怀疑的。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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