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图书馆藏蒙古宪宗六年(1256)赵衍刻本《歌诗编》(如下图所示),行款版式为十行二十字,白口,左右双边,无鱼尾,或单黑鱼尾(如卷三第十四叶),或双黑鱼尾(如卷四第四叶)。版心上镌本版字数,中镌“贺”和卷次(如“贺一”)及叶次,下镌刻工(仅见一题“王”者)。卷端题“歌诗编第一”,次行低九格题“陇西李贺长吉”。全书托裱为经折式蝴蝶裝。磁青纸书衣,有签题“金板李贺歌诗编”。黄丕烈跋称该本“诸家藏书目未之载”,又赵万里称:“传世北京地区刻书,当以此为最古之本。”(《中国版刻图录》)《四部丛刊》即据该本影印行世,足见其版本价值之可贵。
卷首有杜牧《李贺歌诗集序》,称:“平生所著歌诗,离为四编,凡二百二十三首。”杜序当撰在唐大和五年(831),则至迟是年已有李贺诗集编本。史料多称李贺诗传世较罕,如《新唐书·文艺传》云:“每撰著,时为所取去,贺亦早世,故其诗歌世传者鲜焉。”又《郡斋读书志》称:“或说贺卒后,为不相悦者尽取其所著投圊中,以故世传者不多。外集予得之梁子美家。姚铉颇选载《文粹》中。”“圊”即茅厕,指有不喜李贺诗者而将其诗集尽投茅厕中。其实,李贺诗集北宋以来一直有传本,《新唐书·艺文志》即著录李贺集五卷,当即合本集四卷与集外诗一卷。据大观二年(1108)鲍钦止跋(载毛氏汲古阁刻《唐人四集》本《歌诗编》),称贺铸得梁铎旧藏之本,凡“集外诗”二十三首。其中《南国》一首系卷一所脱,《感讽》一篇六首系卷二所脱,余者十六首应附于卷四后,鲍氏遂“取诸本手为校定”,是为鲍氏校定本。以袁克文旧藏宋本《歌诗编》为据,本集四卷有诗二百十九首,“集外诗”二十二首,总计二百四十一首。该本与鲍氏校定本“集外诗”相差一首,即《白门歬(前)》一首。此两本与杜牧序所称编本相较,则袁氏藏本溢出十八首,鲍氏校定本溢出十九首,似必有伪作编入集中。毛晋即称:“岂贺铸氏得于梁铎氏者,或有赝鼎耶?抑厕鬼有灵复尔流布人间耶?”但何者属真赝之篇,今则难于究诘。
宋代所刻李贺诗集的传本,现知者有三种:其一即袁氏藏宋本,现藏台湾“国家”图书馆,属九行本,傅增湘称之为“长吉集最古之本”,“四卷相连,分卷处不另起一叶,叶码亦四卷相连,犹存卷子本遗式”(《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而认为“当是北宋刊本”。但傅增湘又据该本摹印用南宋乾道间宣城公文纸,而称“或是宣城刊本”(《藏园群书经眼录》)。赵万里亦称之为“宣州本”(《中国版刻图录》),似还是以审定为南宋本为确当(参下文所述)。其二,南宋陈宅书棚本(现存有钱曾述古堂影宋抄本,可窥宋本之貌),属十行本。其三是南宋中期蜀刻本(即《直斋书录解题》所称的“蜀刻唐六十家集”之一),属十二行本,赵万里称:“此本文字与南宋初叶宣城刻未剜改本同一系统,于此可见李诗古本面貌。”(《中国版刻图录》)袁氏藏宋本和书棚本卷端题名均为“歌诗编”;而蜀刻本则题“李长吉文集”,实则全书为诗集,并不及文。此蒙古本卷端亦题“歌诗编”。由此可见,李贺诗集的早期传本自题名而言可分为两种文本系统,即“歌诗编”本和“文集”本。
四种版本李贺诗集之间的差异,蒙古本不载《集外诗》一卷,与蜀本同;而与另外两本有异(即袁氏藏宋本和书棚本均载有“集外诗”)。蜀本和蒙古本的编次符合杜牧序称的“离为四编”。据鲍跋,北宋梁铎本有“集外诗”,南宋初晁公武也称《外集》(即“集外诗”)“得之梁子美家”。疑梁子美为北宋梁铎后人,似当时惟梁家本有李贺的“集外诗”(疑与《新唐志》著录者属同本)。至于袁氏藏宋本,傅增湘虽审定为北宋本,但同时也指出《集外诗》一卷系南渡后所补(《藏园群书经眼录》),即非北宋时原刊本所有。阿部隆一《中国访书志》将本集及“集外诗”均定为“宋绍兴初刊南宋初修”本,详准而合其实。结合《新唐志》的著录,及含“集外诗”的北宋大观年间鲍氏校定本,推断北宋中期以来“集外诗”始编入李贺诗集。《郡斋读书志》著录的李贺集四卷、外集一卷也属合编本,即由晁公武将梁子美家藏《外集》编入本集。袁氏藏宋本是现存最早含“集外诗”的李贺诗集版本,刻在南宋初。而蒙古本不载“集外诗”应该符合更早期李贺诗集传本的面貌,根据是该本所附赵衍序称:“(耶律铸)出所藏旧本,乃司马温公物也。”知蒙古本的底本是北宋司马光旧藏本,当早于《新唐志》著录本。该本与杜牧序所称的唐本李贺集相较仅有四首诗不载(据卷首目录,蒙古本有诗二百二十首,实际为二百一十九首),可谓现存最能反映李贺诗集原貌的版本。当然,蒙古本尚不宜完全作为判断“集外诗”真伪性的依据,但至少从实物版本层面提供了审视其可靠性的重要视角。
自诗篇目次而言,蒙古本卷一《湘妃》诗后有《三月过行宫》篇,卷四《巫山高》篇在《上云乐》后,蜀本均同,而袁氏藏宋本和书棚本均分别在卷二的末篇和卷四的《箜篌引》后。就诗题而言,蒙古本卷二《仁和里杂叙皇甫湜》,书棚本题“杂叙皇甫湜”,袁氏藏宋本、蜀本均同蒙古本。蒙古本卷三《秋凉诗》,书棚本题“秋凉诗寄十二兄”,袁氏藏宋本题“秋凉诗寄正字十二兄”,蜀本同。卷四《出城别张又新酬李汉》,书棚本题“出城别张又新”,袁氏藏宋本、蜀本同蒙古本。就文字校勘而言(以书棚本为底本),如卷一《李凭箜篌引》“芙蓉泣露香兰笑”,袁氏藏宋本“泣露”作“露泣”;卷一《雁门太守行》“角声满天秋色里,塞土燕脂凝夜紫”,蜀本“角声”作“鬼声”,“塞土”作“塞上”。蒙古本亦作“塞上”,袁氏藏宋本同书棚本并作“塞土”。卷二《金铜仙人辞汉歌》序“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仙人临载”,袁氏藏宋本“元年”作“九年”,蒙古本同。蜀本“临载”作“临行”。傅增湘称蜀本“佳字无多”(《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塞土”例似即以书棚本为佳,按晋崔豹《古今注》称:“秦筑长城,土色皆紫,汉塞亦然,故称紫塞焉。”又《四库全书总目》云:“王琦解‘塞土胭脂凝夜紫’,不用紫塞之说,而改‘塞土’为‘塞上’。引《隋书·长孙晟传》‘望见碛北有赤气,为匈奴欲灭之征’,此岂复作者之意哉?”袁氏藏宋本、蒙古本作“九年”非,因为明帝青龙年号仅有五年。书棚本和蜀本作“青龙元年”亦非,按《三国志·明帝纪》裴松之注引《魏略》云:“是岁(即景初元年),徙长安诸钟簴、骆驼、铜人、承露盘。”故应改为“魏明帝景初元年八月”。蒙古本尽管依据更早的传本为底本,但也经过了校定,赵衍序即称“然亦不无少异,龙山(即吕鲲)因之校定”。印证将司马光藏本中与当时通行李贺诗文有差异者改过,但仍留有史实错误,或缘于尊重原本面貌而照旧保留。
蒙古本与蜀本诗篇次相同,且均不载“集外诗”,但诗题有所不同。袁氏藏宋本、书棚本诗篇次相同,但诗题也有差异。四种版本之间也有异文。大致可初步厘定,书棚本与袁氏藏宋本为一系,蒙古本与蜀本为一系。
是书版本定为“蒙古宪宗六年赵衍刻本”,依据的正是书中署“丙辰秋日碣石赵衍题”的序,“丙辰”即南宋宝祐四年、蒙古宪宗六年(1256)。但前人曾多以金本视之,如黄丕烈跋即称“金刻李贺《歌诗编》四卷”,何焯跋也称“得伊弟心友(即何煌)携示金本”,《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直接著录为“金刊本”。赵万里称:“黄丕烈跋文定此本为金版,绝非事实。”实际上蒙古与金相接且存在不过七十余年,故多将此时段内刊本笼统称之“金本”;而并非版本鉴定之误,况且该本尚有明确的刻年记载。刻者是赵衍,北京碣石(今属河北昌黎)人。他在序中详细交待了刊刻是书的事由,云:“双溪中书君诗鸣于世,得贺最深,尝与龙山论诗及贺,出所藏旧本,乃司马温公物也。然亦不无少异,龙山因之校定,且曰喜贺者尚少,况其作者耶!意欲刊定,以广其传,冀有知之者。会病不起,余与伯成绪其志而为之。”“双溪中书君”指耶律铸,字成仲,自号双溪,中书令耶律楚材之子,累官至中书、左丞相,谥号“文忠”。《元史》本传称他“幼聪敏,善属文”,撰有《双溪醉隐集》。“龙山”指吕鲲,号龙山居士,雁门人,与耶律铸有诗文之交,《双溪醉隐集》有其序。何焯《义门读书记》考“龙山”为“金刘仲尹字致君,盖州人,有《龙山集》”,误(王国维《蒙古刊李贺〈歌诗编〉跋》引《秋涧集》《玉堂嘉话》即辨何说之非,且称:“刘致君辈行较高,不得至蒙古时尚在也。”)。“伯成”指孙伯成,生平仕履不详。耶律铸请吕鲲校定所藏李贺《歌诗编》以刊刻,因病而未竟,遂由赵衍和孙伯成梓行于世。赵衍与耶律铸的关系,据《元史·耶律希亮传》,他曾作为耶律铸之子耶律希亮的家师。推知该蒙古本《歌诗编》属耶律铸家刻本,定为“赵衍刻本”似欠妥,况且还是他与孙伯成共同刻梓完成。
黄永年先生称:“《歌诗编》不用鱼尾,在宋元本中是特例。”(《古籍版本学》)实际不刻鱼尾只是全书的部分版叶,尚有单鱼尾和双鱼尾的版叶。它的“特例”在于属存世宋本中最接近李贺诗集原貌之本(不载《集外诗》),而瞿镛称:“长吉《歌诗编》以临安书棚本为最善”(《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似非允论。再者,包括蒙古本《歌诗编》在内的李贺诗集,向以“双璧”的方式为藏家什袭珍弆。最先双璧藏之者为明清之际的文氏,即文嘉(字休承)藏该蒙古本,而袁克文所藏宋本则旧为文从简之子文枏所藏。第二位是清代四大藏书家之一的常熟铁琴铜剑楼瞿氏,藏蒙古本和钱曾述古堂影抄宋陈宅书棚本。第三位是民国间的陈清华郇斋,藏蒙古本和蜀本《李长吉文集》。最终除袁氏藏宋本归台湾“国家”图书馆外,蒙古本、蜀本及影抄书棚本均归中国国家图书馆典藏至今,且前两种并入藏第一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编号分别为01040、01039)。最后,就是此部蒙古本的雕刻字体颇具特色,或称之为“雕印史上非常出挑的刻本”(参见陈先行《燕京古刻别开生面》,载《打开金匮石室之门:古籍善本》),原因就在于“字体蕴含唐代书法家褚遂良早期作品《孟法师碑》的遗意,结体平稳,遒健劲紧,施刀并不刻意圆润,率性为之,显得古拙纯朴,别具韵致。较宋代以欧颜柳书体为主的刻书风格,给人一种别开生面的感觉。这或许是蒙古时期北京地区刻书的一种独特风格,因为传本少而使人觉得新鲜”(同上)。也有学者称该本“刻梓精良,其细腻工致不像北方的刻书风格……或许是南方刻工流动到北方……(故)其刻书的风格是江南的风格”(参见陈红彦《元本》)。总之,《歌诗编》呈现出的独特之雕椠,映衬独具个性的李贺诗,可谓相得益彰。
书中钤“休承”“平阳汪氏藏书印”“汪”“文琛”“汪厚斋藏书”“汪印士钟”“士钟”“阆源父”“阆源审定”“民部尚书郎”“澄印”“镜汀”“虞山瞿绍基藏书之印”“绍基秘笈”“恬裕斋镜之氏珍藏”“铁琴铜剑楼”“菰里瞿镛”“子雝金石”“瞿润印”“瞿印秉冲”“瞿启甲”“良士”“良士眼福”“祁陽陈澄中藏书记”“郇斋”诸印。文嘉之后入清归黄丕烈,但未钤黄氏藏印。书中有黄跋称:“急收之,书之奇遇之巧无有过是者,虽重直弗惜矣。”又据何焯跋称“得伊弟心友携示金本”,“康熙丙戌(1706)校碣石赵衍本”(据傅增湘《题何义门校宋本李长吉诗集》中所录何跋,载《藏园群书题记》),似乎黄氏之前又曾为何焯之弟何煌所藏(或此为另一部同版蒙古本)。黄氏书散归汪文琛、汪士钟父子所藏,汪澂别号镜汀,乃汪士钟族人。继为瞿氏铁琴铜剑楼所藏,王绶珊曾经眼。民国间又为陈清华郇斋插架之本,建国初购归中国国家图书馆。
(作者单位:国家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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