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第七十二回《诸葛亮智取汉中曹阿瞒兵退斜谷》中,记有这么一则杨修与曹操斗智的故事:
又一日,塞北送酥一盒至。操自写“一合酥”三字于盒上,置之案头。修入见之,竟取匙与众分食讫。操问其故,修答曰:“盒上明书‘一人一口酥’,岂敢违丞相之命乎?”操虽喜笑,而心恶之。
对此“一合酥”,大多数人马上会联想到今天所吃的酥饼、酥糖等食物。而翻检《世说新语》,《捷悟》篇内却有这样一条与《三国演义》似是而非的记载:
人饷魏武一杯酪,魏武噉少许,盖头上题“合”字以示众,众莫能解。次至杨修,修便噉,曰:“公教人噉一口也,复何疑!”
显然,《三国演义》之“一合酥”来自《世说新语》之“一杯酪”。众所周知,罗贯中写作《三国演义》时,多有故事取材于《世说新语》,只是出于种种需要,或有增减,或有移接。而就看似“同一件事”的“一杯酪”与“一合酥”而言,罗贯中为何要作改动?欲释此疑,首先值得考校的问题便是曹操、杨修所食者究竟为何。
先说“酪”。按《说文解字》:“酪,乳浆也”,又见于《玉篇》:“酪,浆也,乳汁作”,即以“酪”为乳类流食。《世说新语·言语》:
张天锡为凉州刺史,称制西隅。既为苻坚所禽,用为侍中。后于寿阳俱败,至都,为孝武所器,每入言论,无不竟日。颇有嫉己者,于坐问张:“北方何物可贵?”张曰:“桑椹甘香,鸱鸮革响,淳酪养性,人无嫉心。”
刘孝标注引《西河旧事》曰:“河西牛羊肥,酪过精好,但写酪置革上,都不解散也。”这种“都不解散”的“淳酪”,应是一种醇厚的乳制品,或如今日的发酵乳类。又《世说新语·言语》:
陆机诣王武子,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
汉末以降,伴随北方游牧民族的不断南下,其饮食习俗也逐渐盛行于中原。而“酪”作为中原饮食中值得自豪的美味,由身在洛阳的太原王济之得意神情,也可见一斑。
再说“酥”。《本草纲目》引南朝梁陶弘景曰:“酥出外国,亦从益州来。本牛、羊乳所作也。”《玉篇》则谓“酥,酪也”,二者实为一物。其实细究之,“酥乃酪作,其性与酪异”(《本草纲目》引唐苏恭曰),以牛羊乳制成。“酥”是如何由“酪”做成的?《本草纲目》引元忽思慧《饮膳正要》:“用乳半杓,锅内炒过,入余乳熬数十沸,常以杓纵横搅之,乃倾出罐盛,待冷,略取浮皮以为酥”,又引明朱权《臞仙神隐》:“以乳入锅煮二三沸,倾入盆内冷定,待面结皮,取皮再煎,油出去渣,入在锅内,即成酥油。”《本草纲目》也特别解释道:“酥乃酪之浮面所成,今人多以白羊脂杂之,不可不辨。”如此,可知“酥”原是“酪”上的一层油脂浮皮,其状极似白羊脂,并非今日酥饼、酥糖一类的食物。换言之,在“酥”的诸多释义中,“松脆的食品”“松软,酥松”(王力《王力古汉语字典》)乃晚起之义。正如“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其一)》)诗句,既以“酥”拟春雨的细腻滋润,则“润如酥”的“酥”,自非蓬松酥脆之物。
进而言之,“酥”字不见于东汉的《说文解字》,却见于南朝梁的《玉篇》,而三国时代正处在《说文解字》之后、《玉篇》之前。219年(杨修死年)之前,既有人“饷魏武一杯酪”,再根据东汉中叶到南朝梁末(《说文解字》《玉篇》成书时代)的时间差,以及三国之“酥”仅为制“酪”之附属,即一层油脂浮皮的解释,可以推断,世人对“酥”的认识正起源于对“酪”的认识。虽然不能断定“酥”字直至元明时期仍无指代酥饼、酥糖类食物之义(如《西游记》第十二回中即有“时新果品砌朱盘,奇样糖酥堆彩案”一句),但若将语境还原至三国时代,此“一合酥”之“酥”,确非后世乃至今日所理解的松脆食物。再者,按照学界以往对《三国演义》成书年代及其作者生卒年之研究来看,此书成于元文宗天历二年(1329)以前,且罗贯中在元的时间又远多于在明,不会不知蒙元人嗜食奶酪之习,兼有取材《世说新语》时所能见到的“一杯酪”,罗贯中自应了解“酥”与“酪”之关系,即“酥”字有一義指代酪属油脂。由此推论,“酥”字蓬松酥脆的晚起之义,最迟不晚于《三国演义》成书时就已出现。也就是说,酥饼、酥糖随着食品工艺的提升而出现,并逐渐成为“酥”字新义,否则罗贯中断不会以酥油脂类作“一合酥”而引用。
如此看来,按照“酥”字的古义,曹操、杨修实是不宜将白羊脂般的“一合酥”当作点心直接食用。在《三国演义》中,“一合酥”被杨修“取匙与众分食”。匙者,“匕也”(《说文解字》),汤匙、调羹等器。以匙所盛之物以液态流食为常,而油脂一般不宜直接食用,故盛放“一杯酪”最为合适,这也再次证实了《三国演义》在此处引用《世说新语》时的改动。假使罗贯中笔下之“酥”就是酥饼、酥糖,却以汤匙盛之,岂非怪诞?那么,罗贯中何以要将“一杯酪”改作“一合酥”?是否罗贯中在写作时仅自然地使用了“酥”的晚起之义而未还原历史语境?但罗贯中对“酥”的字义了解前已有述,断不会随意下笔。那又是否系罗贯中在参考《世说新语》时的笔误?可即便误以“酪”作“酥”,亦不至于不分“杯”与“合”。其实,《世说新语》与《三国演义》记载此事的本意不同,才是罗贯中进行修改的原因所在。
《世说新语》之所以将“一杯酪”的故事载入《捷悟》,恰如篇名,实为凸显杨修的机智:众人皆不能解曹操所题字谜,唯杨修“捷悟”并敢于“噉一口”,曹操也未因此而表现出《三国演义》中的那般“心恶之”。《三国演义》修改了“一杯酪”的故事,以“酥一盒”代“一杯酪”,以“一合酥”代“合”。倘若罗贯中在引用时不做修改,则只可体现杨修之智,无从体现曹操之忌。从故事情节来看,《三国演义》第七十二回,正是曹操因与刘备相持汉中而进退不决时,书中在此列出了包括“一合酥”在内的六则故事,正为阐明曹操忌恨杨修由来已久。从一开始的厌恶,乃至有心杀之,伴随故事的发展而层层递进,曹操对杨修之怨也不断加深。直至汉中之战,以“鸡肋”一事的发生作导火索,杨修之死遂成必然。而从字面差异看,二书记载的不同,是对象“酥一盒”与“一杯酪”以及字谜“一合酥”与“合”的不同。《三国演义》中,杨修按“一人一口酥”的拆字法解释“一合酥”,对应到《世说新语》,曹操所题“合”字则应解作“人一口”。“合”“盒”同指容器,如果不作修改就引入,就成了塞北送酪一杯至,若此时曹操题“合”字于杯盖上,考校之意就十分明显了。而罗贯中修改后的“自写‘一合酥’三字于盒上,置之案头”,不见得就有以谜示众之意,理解作曹操仅为标识而题亦无不可,结果被杨修按“一人一口”解释而与众人享用,并在被诘责时巧言辩驳,同样是为更添一分曹操对杨修的厌恶。
推而言之,在学术研究中有一非历史主义的大忌,即在并未还原历史语境的情况下,以当代之标准要求古代之人物,而罔顾具体的历史条件。无论作者还是读者,思路难免不与现世当代发生联系。《三国演义》《西游记》等书,其行文中皆或多或少地反映作者所处时代之社会风貌,读者在理解时亦会不自觉地掺杂自己的主观意识。排除影视作品的干扰因素,今人对“一合酥”的理解,也不外乎今日较常用的——酥糖、酥饼——范畴。尽管笔者以为三国时代之“酥”并非《三国演义》之“酥”,实乃酪也,但对于曹操、杨修断不会直接使用油脂、不宜以“合”盛放油脂、不宜以匙盛食油脂等种种推断,又何尝不是以今天的生活经验来判断理解古人的呢?读书治学,岂能“想当然”地“以为是”?须知古今多少异义,失之毫厘,不免谬以千里,造成“学者何以考时俗之不同,察古今之有异”(刘知几《史通·叙事》)的结果。多存疑,细考究,抱一定了解之同情,方为是。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历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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