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七国乱中藩国垂死反击与愤怒呐喊
七国乱起,景帝即使杀晁错亦不可能安抚七国,因此,一场朝廷与七国之间的对决就此展开。由于此乱中,吴、楚为首倡者,发兵在先,所以,七国之乱亦经常被称之为吴楚之反。
《史记·孝景本纪》云:“三年正月乙巳……吴王濞、楚王戊、赵王遂、胶西王卬、济南王辟光、菑川王贤、胶东王雄渠反,发兵西乡。”
《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记载:“建元六年,彗星见,淮南王心怪之。或说王曰:‘先吴军起时,彗星出长数尺,然尚流血千里……’”
《汉书·晁错传》云:“后十余日,吴楚七国俱反,以诛错为名。”
《汉书·爰盎传》云:“吴楚反闻,错谓丞史曰:‘爰盎多受吴王金钱,专为蔽匿,言不反。今果反,欲请治盎,宜知其计谋。’”
《汉书·高五王传》云:“孝景三年,吴楚反,胶东、胶西、菑川、济南王皆发兵应吴楚。”
在《史记》《汉书》记载中,观七国之乱,无不以吴、楚为主谋,吴、楚亦拥有较强的军事实力,并且登高一呼,领袖群伦,其间吴、楚发挥了最大的作用。在政治斗争中,往往成王败寇,话语权被胜利一方所垄断。然而,关于七国之乱,《史记》《汉书》居然保存了被消灭者的心声,令后人看到此辈痛苦的呐喊,洵属难得也!按《史记·吴王濞列传》记述,吴王派遣其中大夫应高前往胶西王处,挑唆他一起举事,应高形容当时诸侯藩国之形势和命运乃“同恶相助,同好相留,同情相成,同欲相趋,同利相死”。朝廷无情削藩,将藩国驱赶到一起,上述五个“同”生动精要,凸显他们已成为一个生死与共的利益共同体,乃朝廷要消除的骈枝赘疣,所以即使剑走偏锋,背所谓君臣之义,他们也要作垂死地挣扎。《汉书·荆燕吴传》叙述吴王发动七国起兵,发使遗诸侯书曰:“以汉有贼臣错,无功天下,侵夺诸侯之地,使吏劾系讯治,以侵辱之为故,不以诸侯人君礼遇刘氏骨肉,绝先帝功臣,进任奸人,诳乱天下,欲危社稷……楚元王子、淮南三王或不沐洗十余年,怨入骨髓,欲壹有所出久矣。”据此可知,朝廷削藩,其政策有连续性,早在景帝之前之文帝朝,已经令藩国感到不堪忍受,此颠覆了《史记》《汉书》所刻画的文帝温厚的形象。而刘戊、刘安等为何恨之入骨?文帝巧施手腕,逼死老淮南王刘长,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促使小淮南王刘安深刻思考大一统政治的弊端死结,由他主持撰写《淮南子》,正凝聚了此种思考;然则,何以楚王刘戊与淮南三王一样,愤愤难平,历史记载似有所留白,总之,他们均站到了文景朝廷的对立面,这是确凿无疑的。
而关于七国之乱战事的始末,《史记》《汉书》涉及多角度的叙述,至少关乎朝廷景帝、梁孝王、周亚夫以及吴楚赵等七国等诸端。
《史记·孝景本纪》云:“三年正月乙巳,赦天下。长星出西方。天火燔雒阳东宫大殿城室。吴王濞、楚王戊、赵王遂、胶西王卬、济南王辟光、菑川王贤、胶东王雄渠反,发兵西乡。天子为诛晁错,遣袁盎谕告,不止,遂西围梁。上乃遣大将军窦婴、太尉周亚夫将兵诛之。”寥寥数语,似乎风清月淡。而《汉书·景帝纪》则有更翔实的补充,指明“诸将破七国,斩首十余万级”。而且除了吴王濞被杀,其余失败的六个藩王全部自杀。
而抵挡叛军西进,梁孝王堪称独当一面,功勋卓著。《汉书·文三王传》记载:“其春,吴、楚、齐、赵七国反,先击梁棘壁,杀数万人。梁王城守睢阳,而使韩安国、张羽等为将军以距吴、楚。吴、楚以梁为限,不敢过而西,与太尉亚夫等相距三月。吴、楚破,而梁所杀虏略与汉中分。”平定吴、楚叛乱,梁王居功甚伟,此亦助长了其轻妄恣睢之性情,为其悲剧性人生潜藏伏笔。
而在平乱战争中,关于周亚夫之功业,《史记》《汉书》叙述之笔法十分暧昧,颇有皮里阳秋之深意。
《汉书·周亚夫传》云:
孝景三年,吴楚反。亚夫以中尉为太尉,东击吴楚。因自请上曰:“楚兵剽轻,难与争锋,愿以梁委之,绝其食道,乃可制也。”上许之。
亚夫既发,至霸上,赵涉遮说亚夫曰:“将军东诛吴楚,胜则宗庙安,不胜则天下危,能用臣之言乎?”亚夫下车,礼而问之。涉曰:“吴王素富,怀辑死士久矣。此知将军且行,必置间人于殽黾厄之间,且兵事上神密,将军何不从此右去,走蓝田,出武关,抵雒阳,间不过差一二日,直入武库,击鸣鼓。诸侯闻之,以为将军从天而下也。”太尉如其计。至雒阳,使吏搜殽黾间,果得吴伏兵。乃请涉为护军。
此说玄而不实,当时吴兵尚被阻止于梁地,即使殽黾厄之间布置了吴王之伏兵,但散兵游勇,何足以抵挡周亚夫之大军?
《汉书·周亚夫传》又云:“亚夫至,会兵荥阳。吴方攻梁,梁急,请救。亚夫引兵东北走昌邑,深壁而守。梁王使使请亚夫,亚夫守便宜,不往。梁上书言景帝,景帝诏使救梁。亚夫不奉诏,坚壁不出,而使轻骑兵弓高侯等绝吴楚兵后食道。吴楚兵乏粮,饥,欲退,数挑战,终不出。夜,军中惊,内相攻击扰乱,至于帐下。亚夫坚卧不起。顷之,复定。吴奔壁东南陬,亚夫使备西北。已而其精兵果奔西北,不得入。吴楚既饿,乃引而去。亚夫出精兵追击,大破吴王濞。吴王濞弃其军,与壮士数千人亡走,保于江南丹徒。汉兵因乘胜,遂尽虏之,降其县,购吴王千金。月余,越人斩吴王头以告。凡相守攻三月,而吴楚破平。于是诸将乃以太尉计谋为是。由此梁孝王与亚夫有隙。”此番叙述,突出周亚夫智勇忠信的人格特质,善谋善断,以吴、楚长途奔袭,后勤保障就成为其软肋,一旦汉朝大军切断其运粮通道,且以逸待劳,吴、楚必定难以支撑,此计果然奏效。
然而,《史记·吴王濞列传》云:“(条侯)至淮阳,问父绛侯故客邓都尉曰:‘策安出?’客曰:‘吴兵锐甚,难与争锋。楚兵轻,不能久。方今为将军计,莫若引兵东北壁昌邑,以梁委吴,吴必尽锐攻之。将军深沟高垒,使轻兵绝淮泗口,塞吴粮道。彼吴梁相敝而粮食竭,乃以全强制其罢极,破吴必矣。’条侯曰:‘善。’从其策,遂坚壁昌邑南,轻兵绝吴粮道。”(《汉书·荆燕吴传》亦采用《史记》如上记述)此种叙述较诸《汉书·周亚夫传》,则大相径庭,显示危急关头,周亚夫颇有关乎一己利益之考虑,他采纳父亲周勃门客邓都尉的策略,此邓都尉颇有战国纵横家之遗风,当时七国乱起,形势诚如上述《汉书》所云“赵涉遮说亚夫曰:‘将军东诛吴楚,胜则宗庙安,不胜则天下危。’”文、景二帝既祭起削藩大旗,又防范军功大臣犯上作乱,因此,实际上,作为绛侯之子的周亚夫处境十分微妙,也在盘算进退安危(按,《汉书·绛侯周勃世家》,周勃虽有功于立文帝,却曾经被逮捕入狱),所以“吴梁相敝”,而自己作壁上观,既无损自己利益,又坐收渔翁之利,此于他而论,绝对是上策。然而,此建立在梁能坚守前提之下,若梁不守,吴、楚继续西乡,如果兵临长安,则局面更加危殆,到那时,拥兵自重的周亚夫是否会另有企图?是否首鼠两端?甚至从中渔利?此在君臣关系紧张到临界点的景帝时期,均难言矣!而平乱之后,周亚夫迅速被置之死地,其中缘故,盖非与梁孝王“有隙”那么简单,景帝所谓“此鞅鞅,非少主臣也”,看出其不肯臣服的桀骜之气,这是周亚夫不得善终的主要原因。
作为惨败一方,吴、楚在战乱中的表现,《史记》《汉书》之叙述显得详略有别。吴王先起兵,他孤注一掷,要与朝廷决一死战,起兵的具体时间是景帝前三年正月甲子,起兵的地点是广陵,兵力达到二十余万人,吴军西进渡过淮河,于是与楚军会师合并,打着“存亡继绝,振弱伐暴,以安刘氏”的旗号,杀向长安。然而,用兵尚奇,吴王封田禄伯为大将军,田建议:“兵屯聚而西,无它奇道,难以立功。”他主张分兵循江淮而上,收淮南、长沙,此即在行进中,寻求扩大同盟军,以壮大实力,当时诸侯控制地盘不到汉朝廷所拥有之十分之二,在这样力量对比形势下,田禄伯的策略十分明智。然而,吴王太子指出吴王所陷之困局,就是吴王之兵以反为名,担负着血海似之干系,假如田氏“擅兵而别”,难保他不会心生他想,甚至反戈一击,亦未可知。所以,吴王不敢放权,只好令吴兵首尾相续,单线西进,且不用吴少将桓将军迅速占领战略要地和粮仓的计划,当粮草军需后勤保障被切断,吴、楚也就无计可施了。
是否吴楚七国注定只有死路一条?《史记·吴王濞列传》使用闲笔,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太史公记载,有一下邳人周丘,平时不被吴王看重,可是,他却能够单枪匹马,一夜召集三万人,助吴王攻打至城阳,当时已拥兵至十余万了,只是听说吴王败走,他也疽发背死。可见若不过于患得患失,吴王能够大胆用兵,吴、楚未必如此遽然铩羽而败。可叹吴王有勇无谋,丝毫不懂用兵之道,遂导致彻底的失败。
七国与朝廷相持三个月,在此前汉重大历史中,楚与吴并称,可是相较于吴的详细记录,关于楚在其间之作为,却鲜有正面的叙述。唯《史记》《汉书》借助吴王之口,道出楚王对于文、景的刻骨仇恨,几乎到了食肉寝皮的程度,此是他呼应吴王召唤,联手起兵的主观动因。
《史记·楚元王世家》云:“其相张尚、太傅赵夷吾谏,不听。戊则杀尚、夷吾,起兵与吴西攻梁,破棘壁,至昌邑南,与汉将周亚夫战。汉绝粮道,士卒饥,吴王走,楚王戊自杀,军遂降汉。”(《汉书·楚元王传》记述承袭《史记》上述文字)其实仅交代了楚王戊的最后结局。学界认同今本《史记》已非《太史公书》之原貌,而无论《史记·楚元王世家》,或者《汉书·楚元王传》,两者实同出一源,与楚元王后人刘向、刘歆存在着密切的关系。换言之,其间保存着向、歆父子的手笔,甚或总体而言,是站在向、歆父子立场来结撰楚元王家族史,故而,《史记·楚元王世家》和《汉书·楚元王传》均不脱向、歆父子之影响。
刘德、刘向、刘歆一支,出自楚元王子休侯刘富,刘富即楚元王之子,而楚王刘戊则是楚元王子上邳侯刘郢客之子,刘富与刘戊属叔侄关系。吴楚叛乱平定之后,景帝未将楚元王子孙斩草除根,景帝甚至立楚元王另外一个儿子宗正平陆侯礼为楚王,奉元王后,是为文王。刘富也得以幸运地保全身家性命,此除了“太夫人与窦太后有亲”的原因之外,景帝之所以手下留情,可能亦考虑朝野舆论观感,因此对待宗室尚不至于过分惨礉少恩。
虽然刘辟疆非红侯刘富之继位人,但是刘富传国至曾孙,由于无子,也绝传了。刘富——刘辟疆——刘德——刘向——刘歆,此楚元王所出之一支,却改而出仕于朝廷,向、歆父子更作为文献、史学大家,几乎成为整个前汉历史之代言人。因而,通观《史记》《汉书》,相对于吴楚之乱中,关于吴王吴濞的记述颇为详尽,而对待另一位主角楚王刘戊却显得吝于笔墨,其间缘故就十分耐人寻味。
刘戊作为一个蒙受冤屈、受逼而反的诸侯王,向、歆面对此位先祖刘富的兄长(至少是同父的关系),其情感复杂而微妙,即使不能够秉笔直书,却也不可无端丑化污蔑,至少要为尊者讳。因此,史书记载刘戊,使用简之又简的史家笔法,仅保存景帝朝廷所颁布的楚王罪行,如《汉书》本传所谓“淫暴”,再交代其人谋反、自杀的终局。然而,故意隐藏史料,在历史的空白之处,悬置一个面目不清的楚王刘戊,却寄寓着史家深深的怜悯,令后世读者产生无尽的想象。
在今本《汉书》中,不知是否出自有意的安排,在别处又隐约地透露楚元王之刘郢客、刘戊一支的遭遇。《汉书·韦贤传》叙述:“韦贤字长孺,鲁国邹人也。其先韦孟,家本彭城,为楚元王傅,傅子夷王及孙王戊。”韦孟做过楚元王子孙两代人的老师,他是历史的见证人。而在今本《汉书·韦贤传》中,借助韦孟所作谏诗,指责他不能保持先祖基业:
于赫有汉,四方是征,靡适不怀,万国逌平。乃命厥弟,建侯于楚。俾我小臣,惟傅是辅。兢兢元王,恭俭净壹,惠此黎民,纳彼辅弼。飨国渐世,垂烈于后。乃及夷王,克奉厥绪。咨命不永,唯王统祀,左右陪臣,此惟皇士。
何如我王,不思守保,不惟履冰,以继祖考!邦事是废,逸游是娱,犬马繇繇,是放是驱。务彼鸟兽,忽此稼苗,烝民以匮,我王以媮。所弘非德,所亲非俊,唯囿是恢,唯谀是信……
此种穿插于《韦贤传》的写法,反映出像楚元王等诸侯王无不小心翼翼,想永做朝廷之藩王,然而,却事与愿违,欲臣服而不得。此诗出现于此《传》中,想必是给刘戊一生作一交代,惋惜其人不能保家守业。然而,此时诸侯命运岂由自家主宰!
七国最后被消灭者,是赵王遂,吴楚之外,在实际军事对垒方面,要数赵国抵抗最顽强,其过程最惨烈。《史记·楚元王世家》云:“遂既王赵二十六年,孝景帝时坐晁错以适削赵王常山之郡。吴楚反,赵王遂与合谋起兵。其相建德、内史王悍谏,不听。遂烧杀建德、王悍,发兵屯其西界,欲待吴与俱西。北使匈奴,与连和攻汉。汉使曲周侯郦寄击之。赵王遂还,城守邯郸,相距七月。吴楚败于梁,不能西。匈奴闻之,亦止,不肯入汉边。栾布自破齐还,乃并兵引水灌赵城。赵城坏,赵王自杀,邯郸遂降。赵幽王绝后。”
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赵王遂之军队体现了韧的战斗精神,似迥然有别于吴楚之脆弱。
(作者单位: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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