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东润先生(1896—1988),名世溱,以字行,江苏泰兴人。早年先后就读于泰兴蒙学堂、襟江小学。后入上海南洋公学附属小学,得从唐文治先生习古文辞。1913年末得吴稚晖先生推荐到英国留学三年。归国后任教于广西第二中学(在梧州)、南通师范学校,1929年入武汉大学,其间皆教授英语。1932年始讲授中国文学批评史,乃转入中文系。1942年移讲席于重庆柏溪之中央大学,1947年后曾辗转任教于无锡国专、齐鲁大学、沪江大学。1952年院系调整,转入复旦大学任教。1957年后曾长期担任中文系主任。
朱先生学术启蒙于清末,在传统诗文诵读写作方面得到良好的培养,年十七就学英伦,更对西方学术和英国文学有很深切的了解。在专力从事中国文史研究以前,曾有十五年时间从事英国语言文学的讲授,这使他的研究格局和气象与民国期间一般中文系教授有很大不同。对先生一生影响很大的两位老师,都抱有强烈的淑世精神。先生曾说到,从唐先生那里体会到古诗文的喷薄之美和情韵之美。唐先生曾为交通大学文治堂题联:“人生唯以廉洁重,世界全靠骨气撑。”在朱先生身上也始终保持这种传统士人的精神气度。吴稚晖在近现代史上当然是有争议的人物,但朱先生从学时,适逢其民初从事革命宣传之际,吴对传统学术和中外文化的认识,以及对学术和政治的敏锐,也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朱先生的学术和人生选择。
先生曾自述,因当时武汉大学中文系守旧气氛浓厚,文学院院长闻一多教授建议他开设中国文学批评史课程。他用一年时间,至1932年写出讲义初稿,截止到明末钱谦益,援据英国学者高斯在《英文百科全书》对批评之定义为“判定文学上或艺术上美的对象之性质及价值之艺术”,藉此阐明文学批评之性质、对象与分类,批评与文学盛衰之关系,以及文学批评文献之取资。后三度增订,至1937年定稿,但因战乱遗失了定稿的下半部。1944年由开明书店出版《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是1937年本前半部和1933年本后半部的拼合本。先生文学批评的系列论文,后结集为《中国文学批评论集》(开明书店1947年),又研治《诗经》,多发前人所未言,结集为《读诗四论》(商务印书馆1940年)。1940年初因授课需要,撰成《史记考索》(开明书店1948年)一书。成就之丰硕,当时已堪称难得,但先生并不感到满足。《读诗四论》定稿时,有诗云:“弹指蔽泰华,冥心沦九有。小夫窃高名,君子慎所守。肯以金石姿,下羡蜉蝣寿!乾坤会重光,相期在不朽。”人生短暂,学术常新,应该不断追求新的开拓,新的创造。在对中国文学作出全面观照后,他更多地考虑中国文学无论研究还是写作,都应该有大的突破,他希望从西方文学中找寻新的道路。
在乐山艰苦的环境和繁忙的授课之余,先生想到的是,“世界是整个的,文学是整个的。中国的小说和戏剧,受到新的激荡,正在一步步地和世界文学接近”,诗歌“还在大海中挣扎,一边是新体诗的不断地演进,一边有人眷恋已往的陈迹。只有中国的传叙文学,好像还没有多大的进展”。他坚持认为“传叙文学底使命是人性真相底流露”(均见《八代传叙文学述论·绪言》),决心为此作彻底的探究。
先生的努力从阅读西方理论开始。当时能够找到唯一的理论著作是法国莫洛亚的《传叙文学综论》,他从图书馆借出,用一个月时间连读带译,掌握了这部理论:“西洋文学里,一位重要的传主,可能有十万字乃至一二百万字的传记,除了他的一生以外,还得把他的时代,他的精神面貌,乃至他的亲友仇敌全部交出,烘托出这样的人物。”(《朱东润自传》第256页)他结合早年对英国文学的阅读,特别推尊鲍斯维尔的《约翰逊博士传》和斯特拉哲的《维多利亚女王传》,对英国古典和近代传叙的作派有一简略说明:“一部大传,往往从数十万言到百余万言。关于每一项目的记载,常要经过多种文卷的考订。这种精力,真是使人大吃一惊。这种风气,在英国传叙文学里一直保持到维多利亚时代。一切记载,更加翔实而确切,而证明的文卷,亦更加繁重而艰辛,于是引起二十世纪初年之‘近代传叙文学’。这一派底作风,总想活泼而深刻,同时极力摆脱证件的桎梏。其实仍是一步步脚踏实地,没有蹈空的语句。”(《八代传叙文学述论·绪言》)
先生的工作从两方面展开。一方面是研究中国历代传叙文学的历史,另一方面是探索中国传叙文学的创作,反复斟酌后,选定明代隆庆、万历间的权相张居正,1943年完成《张居正大传》,成为中国现代传记文学的经典著作。
先生1942年完成《八代传叙文学述论》,稿本自存,生前未刊,经我整理,2006年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另存稿有稿本两册,先生亲笔书写于对折双面有行格的毛边纸上,凡231页,扉页题“传叙文学述论”,有题记云:“此书上下二册,述于一九三九,次年毕事。初名《传叙文学之变迁》,后撷为《八代传叙文学述论》,未付刊。扉页已失,姑粘此纸,以志始末。东润,一九七六年一月。”估计是“文革”抄没手稿退还后曾稍作整理,有几篇手稿装订时次第有错乱,所幸内容完整,未有缺失。
稿本共包含十五篇文章,目录如下:一、《晏子春秋》;二、《〈史记〉及史家底传叙》;三、《〈三国志注〉引用的传叙》;四、《〈世说新语注〉引用的传叙》;五、《法显行传》;六、《高僧传》;七、《续高僧传》;八、缺题文;九、《〈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述论》;十、《唐代文人传叙》;十一、《宋代的三篇行状》;十二、《宋代的年谱》;十三、《全祖望〈鲒埼亭集〉碑铭传状》;十四、《传叙文学与人格》;十五、《传叙文学底真实性》。其中缺题一篇,就《续高僧传》所涉隋代佛教与政治关系展开论述,并对隋二帝有很独到的评述。但从前一篇的结束语看,此篇似不在全稿的论述计划以内,估计是读书有所感悟临时起兴而作。我代拟题为《〈续高僧传〉所见隋代佛教与政治》,先期交《世界宗教研究》2015年1期发表。
以上各文之完成时间,可以在文稿中找到内证。如在讨论全祖望碑状成就时,特别写到清初东南抗清之艰苦卓绝,认为“正和最近抗战中的中条山游击战一样,在民族战争中发生最大的牵制力量”。《〈史记〉及史家底传叙》说到赵将赵括的失败:“正同一九四○年世界大战,德国军队把法国第一军团以及英比联军截断在佛兰德斯一样。”都是就当时时事引发议论,后者所述为1940年6月敦刻尔克撤退前的欧陆战事。
上述各文,有几篇经增写曾在四十年代的学术期刊刊出,具体篇目是:《〈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述论》,刊《文史杂志》创刊号(1941年4月);《传叙文学与人格》,刊《文史杂志》二卷一期(1942年1月);《法显行传》一篇,改题为《论自传及〈法显行传〉》,刊《东方杂志》三十九卷第十七号(1943年);《传叙文学的真实性》,刊《学识杂志》1947年12月号。此外,《〈三国志注〉引用的传叙》《〈世说新语注〉引用的传叙》《法显行传》《高僧传》四篇的部分内容,与《八代传叙文学述论》稍有重叠,大约就是朱先生题记所述“后撷为《八代传叙文学述论》”之意。其中《法显行传》《高僧传》两章重见约各占三分之二,而另二章则因一偏重专书论述,一侧重时代发展,举例多同而论述则各异。当然,本稿为初稿,论述未及深入者自有,《八代传叙文学述论》则为进一步研究后的系统论述,二者是递进的关系。其余各篇,此前均未曾发表。
先生曾在自传中说“自己对于这部叙述很不满意”,因此一直没有出版。在这部著作里,确实看到最初拓荒的粗糙和不成熟。比如《〈三国志注〉引用的传叙》《〈世说新语注〉引用的传叙》两节,是据诸书辑录传叙资料时的最初文献分析,就保存各类别传家谱较多的二书分别加以论列。但二书数据有较多交叉,裴注《三国》虽然早于刘注《世说》,但所引佚书的时代则各有先后。稍晚作《八代传叙文学述论》时,就不采取这一方式,而是采取东汉至东晋各时期传叙成就分别论列的方式。对《续高僧传》的研究,肯定其“和慧皎原著有相等价值”,并揭示此书对慧皎书的批评和补充,其所依据的文献来源,所撰在世人物生传的体例特殊,并看到该书对禅宗不满、与玄奘就译经的分歧以及所见周齐隋唐佛道二教递盛的事实。虽然都具卓见,但就传叙文学立场说,显然还未能完全展开。
但就全稿来看,先生显然是希望借助各历史时期有代表性的论著,来揭示中国传叙文学的发展脉络,最后两篇则重在阐发英国传叙文学的学术精神和文学面貌,以及具体的写作方法,对文献取资利用的原则和避忌。在论述的系统深入,以及是否就此即能完成对中国传叙文学的总结,先生的不满意带有强烈的学术自省和刻意追求。但就各具体篇章来说,则都能自成议论,多有发明,体现先生在学术鼎盛时期的独特体悟。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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