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肃宗至德二载(757)夏四月,杜甫从沦陷的长安脱身西走,奔赴朝廷临时所在地凤翔,被授左拾遗之职。惊魂稍定,诗人感怀身世,作《述怀》:
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朝廷愍生还,亲故伤老丑。涕泪授拾遗,流离主恩厚。柴门虽得去,未忍即开口。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山中漏茅屋,谁复依户牖。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几人全性命,尽室岂相偶?嵚岑猛虎场,郁结回我首。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汉运初中兴,生平老耽酒。沉思欢会处,恐作穷独叟。
对于此诗,我最认同后人的两则评论,一是宋末刘辰翁的评语:“极一时忧伤之怀。赖自能赋,而毫发不失。”(《唐诗品汇》卷八引)此处的“赋”乃《诗经》“六义”之一,它与“比”“兴”同为《诗经》的三种艺术手法。何谓“赋”?郑玄说:“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周礼注疏》卷三)孔颖达说:“赋者,直陈其事,无所避讳,故得失俱言。”(《毛诗正义》卷一)朱熹则说:“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诗集传》卷一)显然,“赋”就是直陈其事的叙述手法。这种手法是民歌的主要表达方式,所以也是《诗经》中用得最多的手法。据朱熹《诗集传》的分析,独用“赋”体的章数即达747章,占《诗经》总章数的三分之二。可是在解诗特重美刺之说的汉儒看来,“比”“兴”的手法更加重要,所以“毛公述传,独标兴体”(刘勰《文心雕龙·比兴》)。后代由文人写作的诗歌作品,其主要写作目的是抒写内心情思,艺术上则追求深曲隐秀,也就特重比、兴,至于“赋”,则仅见于拟乐府一类作品。盛唐诗坛的大致态势,就是如此。杜甫在安史之乱前后的创作别开生面,他将诗歌主题从描写理想境界转向反映社会现实,将艺术手法从虚构、夸饰转向严格写实,于是“赋”的手法水到渠成地大放光彩,“三《吏》”“三《别》”《北征》《羌村三首》就是这种倾向的代表作,《述怀》也是如此。从潼关失守后杜甫携家逃至鄜州羌村,中经孤身投奔灵武途中被叛军俘获押往长安,直至逃归凤翔的曲折经历,叙述得丝丝入扣,栩栩如生。“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二句形容自己初到凤翔谒见皇帝时的狼狈状态,要是别人来写,也许会用静态的描写手法,杜诗却将“见”与“露”这两个动词置于句子中心,用动作来呈现情状,手法变成动态的叙事,从而达到了“乱离中朝仪草率光景,一笔写出”(黄生《杜诗说》卷一)的艺术效果。连诗人的心理活动,包括忧虑、担心、希冀,也都是运用叙事手法来表达的。例如从“寄书问三川”到“郁结回我首”的十二句,本是抒写内心对生灵涂炭或会祸及家人的忧虑,但句中呈现的全是画面与动作,全是由细节构成的事件流程。此诗的抒情如此细腻、真切,主要原因即是叙事手法的纯熟运用。刘辰翁说它“赖自能赋,故毫发不失”,真是一针见血。清人李因笃评曰:“忠爱之情,忧患之意,无一语不入微,真颊上三毫矣。如子长叙事,遇难转佳,无微不透。”(《杜诗集评》卷一)也指出了这个原因。
我认同的另一则评论是清人刘熙载所云:“杜诗高、大、深俱不可及。吐弃到人所不能吐弃,为高。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为大。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为深。”(《艺概·诗概》)末句特别切合这首《述怀》,切中肯綮地说出了其特点和优点。诗名“述怀”,表述胸怀也。诗人身遭乱离,灾难接踵而至,境况瞬息万变,心情也随之跌宕起伏。内容呼唤形式,《述怀》的表现手法也就无比曲折。先看整篇的结构:从开头“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到结尾“沉思欢会处,恐作穷独叟”,皆以家人为念,遥相呼应。但是中间细述授官之后,本可告假探亲,然而心忧国事,不忍开口,遂有寄书询问、忧虑万端等丰富情节,文情跌宕,心绪曲折。对此,清人浦起龙分析得极好:“首十二句,详叙来历,而起手即提破‘妻子隔绝’,以为一篇之主。后以‘得去’‘未忍’顿住,暗从‘国尔忘家’意化出。中十二句,叙遥忆之情。……后八句,四应中段,四应首段,而‘穷独叟’仍绾定妻子,收束完密。”(《读杜心解》卷一)再看段落内部的层次:首段先写身陷长安,心念妻子。接着写乘着草木茂密,得以逃出长安, 但并不北奔鄜州探望家人,而是西奔凤翔归身朝廷,这是曲折。次段写寄书三川以探虚实,杳无回音,却先传来村民罹祸的不幸消息,不禁忧虑万端,这是曲折。末段写国运出现转机,大唐中兴在望,自己身在朝廷,当能分享胜利之喜悦,可是家人恐已遭害,到时只剩下孤独老翁,这是曲折。再看一联之内的意脉:诗中写到杜甫逃归凤翔后的情形,据《唐才子传》卷二载:“时所在寇夺,甫家寓鄜,弥年艰窭,孺弱至饿死,因许甫自往省视。”并将此事置于杜甫上疏谏房琯事之后,这与《北征》中的自述相合。但是得官后告假回家安置家小,本是唐代制度所允许者,故杜甫受职之初,按例即可告假探亲。可是他公忠体国,乃心王室,故先国后家,不向朝廷告假。种种心思,都在“柴门虽得去,未忍即开口”二句中曲折道出。至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二句,则历来深得评者称许。笔者认为此联最妙之处即在于文情曲折:其上联是“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这是指去年诗人身陷长安时曾寄家书一封,至今已历十个月。按照常理,接下去当然会写焦急地等待消息。可是我们读到的却是“反畏消息来”!正如宋人蔡梦弼所说:“盖未得其消息,存没犹持两端。恐既得消息,如前所云,寸心泯灭,果何有哉?”(《草堂诗笺》)也正如清人沈德潜所云:“若云‘不见消息来’,平平语耳。今云‘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斗觉惊心动魄矣。”(《说诗晬语》)这种心情在初唐诗人宋之问诗中已有描写:“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渡汉江》)但是杜甫的写法显然是推陈出新。因为宋诗说自己久谪荒远,不知家人是存是没,故近乡情怯,这是正常的心理状态。宋诗先写心情,再写由此心情导致的行为,这是正常的叙事次序。而杜诗一来所写却是反常的心理状态,二来先写畏惧消息传来,再交代其心理基礎,这是反常的叙事次序。所以杜诗达到了更委婉曲折的抒情效果,正如清人李因笃所云:“久客遭乱,莫知存亡,反畏书来,与‘近家心转切,不敢问来人’同意。然语更悲而调弥苦矣。”(《杜诗集评》卷一)笔者认为,刘熙载评杜诗“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为深”,《述怀》应是一个范例。
《述怀》是一首文字质朴、句法平易的叙事诗,它栩栩如生地描绘了动荡时代的生活场景,生动传神地刻画了离乱之人的心底微澜,诚如清人申涵光所评:“此等诗,无一语空闲,只平平说去,有声有泪,真《三百篇》嫡派。人疑杜古铺叙太实,不知其淋漓慷慨耳。”(《杜诗集评》卷一)又如清人吴瞻泰所云:“昔人谓此诗,只平平说去。又谓杜古诗铺叙太实,不知其波澜突起,断续无踪,其笔正出神入圣也。”(《杜诗提要》卷二)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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