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载明月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船子和尚《拨棹歌》)
这是船子和尚《拨棹歌》中的一首,流传非常广泛。船子和尚法名德诚,是中唐药山惟俨禅师的弟子。平生率性疏野,唯好山水,至秀州华亭,泛一小舟,随缘度日,人称“船子和尚”。有过路的官人问他:“如何是和尚日用事?”船子写了六首偈回答。这些偈被宋人称为《拨棹歌》,这里选析的是其中一首。
诗偈写的是船子和尚的“日用事”,即每日钓鱼泛舟之事,然而其中却展现了禅的非功利性的超越境界。平湖万顷,月光澄澈,一叶扁舟在湖中荡漾,舟中渔人垂下钓丝,水面荡起圈圈波纹。但是,如此沉静的夜晚,如此清寒的湖水,仿佛连游鱼都忘记了吞饵,渔人空手而归也不会有什么遗憾,因为他载回了满船如诗如画的明月。这首偈最后一句中的“空”和“满”二字大有深意,就鱼而言,船中空空如也;就月而言,却是满载而归。这里的“鱼”是一种欲求的对象,所谓“鱼我所欲也”;而明月正如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所说,“是一个观照的对象,从来不是欲求的对象”(《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显然,船子和尚正是从满船月色中悟出他在另一首偈里阐述的“不计功程便得休”的禅理。与船子和尚同时的鹅湖大义禅师有句名言:“法师只知欲界无禅,不知禅界无欲。”(《景德传灯录》卷七)这首偈中描写的垂钓如参禅,亦如审美,暗示了一个从欲界到禅界的顿悟过程。这片银色的世界,正是无欲的禅界,也是诗的境界。
也许渔父的生活最与禅家潇洒自然的人生哲学合拍,所以唐宋时期的禅师和诗人常借之来表现禅理。船子和尚这首偈无论其禅意和诗意都足以和柳宗元的《江雪》、张志和的《渔歌子》等渔父词媲美,以至于引起宋代诗人黄庭坚的极大兴趣,将其改写为长短句倚声歌唱:“一波才动万波随,蓑笠一钩丝。金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垂。 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月明归。”并在词序中称其为“渔父家风”,以为模拟仿效的对象。
花红知空
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
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
艳冶随朝露,馨香逐晚风。
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清凉文益《牡丹偈》)
清凉文益赐号大法眼禅师,是禅宗五家之一法眼宗的创始人。据《五灯会元》记载,法眼文益禅师一日与李王(南唐后主李煜)论道罢,一同观赏皇家御苑中的牡丹花。王命作偈,法眼禅师立即赋诗一首,王顿悟其意。北宋惠洪《冷斋夜话》卷一也载此事,背景却不太一样,故事说宋太祖将问罪江南,李后主用谋臣计,欲拒宋军。法眼禅师观牡丹于后主皇宫内,因作偈讽之,后主不省,宋军遂渡江。不管李后主到底悟没有悟,这首偈兴寄深远是可以肯定的。
表面上看,这是一首咏物诗,借牡丹起兴,抒发一番人生无常的感慨,但细细玩味,别有意味深长的禅理诗趣。“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毳”是文益禅师所穿僧袍。众人同观牡丹,为何趣味不同?这因为有悟与不悟的区别。区别何在?迷者只见花的表象,悟者却见花的实相。何为表象,何为实相?“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今日观花人老,新添白发,花却仍同去年一样,红颜依旧。这两句从唐人刘希夷的名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代悲白头翁》)之意化出。既然人生无常,那么,今年之花果然是去年之花吗?花红究竟是真是幻?“艳冶”二句极力铺写牡丹的色艳香浓,与朝露为伴足见其娇嫩欲滴,与晚风相随足见其馨香远播。然而,“朝露”“晚风”的意象选择似还有一层深意。佛经上常说:“此身危脆,等秋露朝悬。命若浮云,须臾散灭。”(敦煌写本《佛书》)“随朝露”暗示花红易衰,“逐晚风”暗示花香易散。若依禅家的观点,有形之万物为“色”,由因缘而生,本非实有,故有“色即是空”之说。换言之,“色”是表象,“空”才是实相。牡丹的“艳冶”“馨香”均为“色”,因此,“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艳冶”“馨香”本身就是空,繁华本身就是空无。宋人有诗云:“长说满庭花色好,一枝红是一枝空。”(《竹庄诗话》引)正和法眼禅师这首偈意义相同。
苏轼说:“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诗人玉屑》卷十引)大梅法常的偈以枯木喻不动的禅心,这是不反常而合道;而法眼文益却在红花满枝的艳冶馨香中看出“空”的实相,在繁华中悟出空无,可以说深得“反常合道”之奇趣。
透纸寻光
为爱寻光纸上钻,不能透处几多难。忽然撞着来时路,始觉平生被眼瞒。(白云守端《蝇子透窗偈》)
俗话说:“人生识字糊涂始。”人常常被语言文字所“异化”,通过语言文字来了解真实的存在,在自己与活生生的世界之间树起一扇理性知识的纸窗,从来就没有想到过理性及语言文字有可能欺骗它的使用者。白云守端禅师的这首偈,就揭示了人类认识的困境及解救方法,其意义已超越了参禅悟道。
白云守端是北宋中叶的禅门宗师,属临济宗杨歧派。这首偈的原型,来自禅家的一则公案。据《五灯会元》卷四记载,唐代古灵神赞禅师原在福州大中寺受业,后来行脚到洪州,遇到百丈怀海禅师而开悟。悟后回到本寺。一日,神赞看到他的受业师在窗下看经书,一只蜂子(《祖堂集》卷十六作“蝇子”)在纸窗上爬来爬去想钻出窗外,便说:“世界如许广阔,不肯出;钻他故纸,驴年去!”(《景德传灯录》卷九作“驴年出得”,义更通顺)我们知道,十二生肖里没有“驴年”,所以“驴年出得”意思是永远钻不出去。神赞借蜂子(蝇子)钻窗之事,作偈讽刺包括他老师在内的埋头经书的人,偈曰:“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大痴。百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时。”因为照禅家的观点看来,“经论是纸墨文字,纸墨文字者,俱是空”(《五灯会元》卷三大珠慧海语),沉溺于经书的人,就如同蜂子一样在语言文字的纸窗上东碰西撞,忘记了广阔世界任他横行竖行。
白云守端的偈,在这则公案的基础上,又增加了新的意义。“为爱寻光纸上钻”,所谓“寻光”,隐喻对佛性的追求,对终极真理的追求,这是禅悟的首要前提。没有“寻光”的迫切愿望,没有“钻”的不断探索,瞬间顿悟也就不可能发生。然而,“纸上钻”的努力无疑是南辕北辙,误入语言文字的层峦叠嶂,被导游的古人带得晕头转向,失却了自己本来的感受能力。于是,便生出“不能透处几多难”的烦恼和困惑。这是碰窗蝇子的困惑,是读经和尚的困惑,也是堕入理窟的人类的困惑。同时,也正如“忽然撞着来时路”的蝇子一样,禅客终于发现,佛教真如之光不在于佛经之中(纸上),而在于对“本心”“自性”(来时路)的顿悟(忽然撞着)。“被眼瞒”就是佛教常说的事障、理障、言语障,正是这些知解见识蒙蔽了参禅者的本来清净的灵台。人类认识何尝不是如此,人们靠语言来了解世界,而语言却遮盖了世界的真相,使存在发生了混乱。所以,人们只有返回来时之路,返回原初的素朴之心,才能发现世界的本来面目。
青原惟信禅师说得好:“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五灯会元》卷十七)返朴归真,除却理障,用体验取代知识,这佛性的真如或真实的存在不就豁然现前了吗?
笙歌丛里
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圆悟克勤悟道偈)
寒山以明月清泉显露禅心,克勤却以风流艳事比譬悟境。克勤是临济宗杨歧派五祖法演的弟子,赐号圆悟大师,曾评唱雪窦重显颂古一百则,辑为《碧岩录》十卷。当年克勤出家,依五祖法演禅师为侍者。一日,五祖以小艳诗“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两句来启发问道的官员。艳诗写的是洞房中的调情。少妇对情郎(檀郎)一往情深,但因羞怯不便撒娇,便通过不断呼唤侍女(小玉),来展示自己娇娜的声音。正如情郎应从“频呼小玉”中领会到深情而不是娇声一样,参禅者应从语言中领会的是心性而不是义理。可惜克勤侍立在旁,于“认得声”之句茫然无解,后经五祖以赵州和尚“庭前柏树子”公案点拨,忽然有省。又见鸡飞栏杆,鼓翅而鸣,更了悟“声”的禅意。克勤遂作此偈,呈交给五祖,五祖阅罢大加赞许,称他“参得禅也”。那么,这首偈到底参到什么禅呢?
“金鸭香销”二句,表面上是写风流狎客寻花问柳的艳事,沉溺于男欢女爱,热衷于歌榭舞台,而实际上是比喻禅客在纷繁的“色界”“欲界”中求道。香鸭炉前,锦绣帏中,笙歌丛里,香艳已极,绮靡已极,而此间仍不妨有禅的神通妙用。有如禅家古德所说,“优钵罗花火里开”,或是“华街柳巷乐天真”,只要悟得“平常心”,便可做声色场中的解脱人。狎客寻芳有得,扶醉而归,正如禅客参禅有得,心下自省。而这种经验好比锦绣帏中男女欢会所体会到的快感。“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这不仅是男女双方不愿人知的一段隐秘,而且那种微妙的感觉非当事人不能理解,无法用语言说与他人。禅宗主张“亲证”,认为禅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绝言诠,超思维,智与理冥,境与神会,是一种个体的神秘的心理感受或领悟,任何思想和概念都无法与之完全相对应。显然,“只许佳人独自知”表现的是禅家的个体一得之悟。然而这哲理深深地蕴藏在人生的真切感受之中,情、景、理三者融为一体,即使抽去其象征的禅理,这首偈作为旖旎婉约的艳情诗,仍然有欣赏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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