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汉字,一朵浪花;成千上万个汉字,汇成江河。这汉字的江河,从先民刻画甲骨的刃下,留到孩子们刷屏的手指间,从千仞岩壁,流到印刷机的滚筒下;这汉字的江河,从《汉语大辞典》第一卷开头的“一”字,流到第十二卷最末尾的“”字,从我们日子每年初一黎明的呼吸流到大年三十深夜的梦中;这汉字的江河,流淌在我们民族血脉中,也流动在我们民族与其他民族对话的嘴角与耳畔。
古老的孝子故事,也正是通过这汉字的江河,流过了黄海和南海,流过了邻国的山脉,也流过了苍茫的岁月。这里撷取的,不过是其中的几滴水沫。几滴带着烟尘,卷着墨香,掺着异国泥土气息的水沫。传说在汉字写来写去中流转,中国的孝子大舜的故事(图一),也是在汉字的国际化流动中,完成了从大陆经朝鲜半岛远传日本的旅程。
多语种的孝子像
抄本的“著作权”有时真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黑田彰《孝子传研究》书后影印的南葵文库本《孝行录》抄本,就牵扯到中、韩、日三个国家,跨越了中国元朝、朝鲜半岛高丽朝和日本江户时代的数百年。
这个抄本的源头,无疑是元代郭巨敬的《二十四孝》和中国流传的孝子故事,撰述的主体则是被称为韩国“汉诗之宗”的学者李齐贤(1287—1367)。不知是何契机,李齐贤的书传到日本,又经过不知名学者加上片假名和批注,最后到了明治初年的纪清矩手里。据说在江户时期,还出现了根据这个抄本刻印的书。说起《孝行录》抄本的来龙去脉,不由让人想起那句歌词:“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抄本前面有李齐贤所撰《孝行录》序:
府院君吉昌权公,尝命工人画二十四孝图,仆即赞,人颇传之。既而,院君以画与赞献之大人菊齐国光,菊齐又手抄三十有八事,而虞丘子附子路,王延附黄香,则为章六十有二。其辞语未免于冗且俚,盖欲田野之民皆得易读而悉知也。文士见不指以为调嗤符者几希。然念菊齐公八旬有五,吉昌公六旬有六,晨昏色养,得其欢心,此亦老莱子七十而戏彩者何异?仆将大书特书,更为权氏孝行赞一章,然后乃止。至正六年五月初吉,李齐贤序。
序言署至正六年,此乃元顺帝至正六年(1346)。李齐贤,字仲思,号益斋,性素厚重,未尝疾言遽色,致力于经籍,又受程朱之学,诗词多佳作。二十八岁侍险忠宣王入元京,从姚燧、阎复、元明善、赵孟頫等游,并奉使于川蜀,又远游江浙,足迹曾至甘肃朵思麻。至正六年,李齐贤时五十九岁。
上面这段序言,介绍了《孝行录》抄本的缘起。六十六岁的权吉昌曾令人画《二十四孝图》,李齐贤曾为其作赞,八十五岁的菊齐又为之增补了三十八事。虽然李齐贤说为了让田野之民好懂而显得“冗且俚”,但我们看其叙事文字和赞语,俚则俚矣,却并不冗长。三位老人撰述的目的,就是为了向农民宣传孝道思想(图二)。
南葵文库本《孝行录》抄本,出现在原书成书五百多年后的日本,这与一位儒学者纪清矩有关。该抄本后有纪清矩撰写的跋,原文为日语,现译录于下:
皇朝有廿四章《孝行录》抄一卷,此信阳沙门惠均校正,首书有宽文四年序。不知何人以片假名加俗解插图,宽文五年洛阳三条通菱屋町妇屋仁兵卫印行。今与此书比较,乃全自此书拔萃者也。但前揭二十四人中,阙其赞者,除刘殷天芹、义妇割股、孝娥抱尸、明达卖子、元学(觉)警父、鲁始(姑)抱长、鲍山负筐、伯瑜泣杖等八人,自后揭三十八章中加汉文帝、黄香、唐夫人、吴猛、朱寿昌、庾黔娄、王褒等七人,及黄山谷为二十四孝。此书为冈本保孝之藏书。余得此《孝行录》古抄本时,示之先生,于是考此书及以上异同,书于一纸,爰记焉。
清矩按:观其卷首所揭李齐贤序,前廿四章,章十二句,后三十八章,章八句,赞乃李氏所为。然后人自其六十二人中选廿三人,另加黄山谷为廿四孝,增五言四句之赞,故卷中有长短之赞,且或有短句之赞,或无,又将黄山谷一人录外之末。此现古抄本自从前李氏之真面目也,亦知二十四孝之人名借以移来焉,可谓更为珍奇。
明治三年九月十八日从大学语笺编集局还后雨窗下记之 纪清矩
读这段文字,就可以大概了解抄本的情况。明治以前二十四孝故事,被画在屏风上(图三),印在书上,编成绘本,派生出各种形式在町人中流传。明治之初,“脱亚入欧”之风初起,儒家刚刚受到冲击,那些从幕府末年走过来的文士,对于儒家的孝道还心怀依恋,从朝鲜半岛传来的《孝行录》还被视为有益的书本,就有人把它抄下来,并给它作了训点,疑难的字标注上假名。所以现存的这个抄本,称得上三国不同时代学者的合著之书(图四)。
乡土版的舜孝行
如果有谁要为孝子排排序,那大舜应该列为第一孝子。敦煌本的《孝子傳》(图五)、日本船桥本《孝子传》(图六)、阳明文库本《孝子传》都把帝舜重华的故事放在第一篇。郭巨敬的《廿四孝》也一样。这样看来,《孝行录》首列大舜传说,也就很自然了。前面几篇国内已有研究或介绍,这里就说说《孝行录》里面的大舜故事。原文题作“大舜象耕”:
虞舜父瞽瞍,再娶而生象。父顽,母嚚,象傲,屡欲杀舜,舜惟承顺为事。时耕历山,感象耕鸟耘。尧闻之而禅其位焉。
父顽,母嚚,弟傲不仁。竭力于田,号泣旻天。鸟为之耘,象为耕。物犹知感,矧伊人之(也)。顽嚚底豫,傲不格奸。大舜之孝,万世所难。
队队耕春象,纷纷耘草禽。
嗣尧登宝位,孝感动天心。
将这段文字和《廿四孝》对比,发现李齐贤多处做了改动。底豫,谓得到欢乐。《孟子·离娄》:“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底豫。”赵岐注:“底,致也。豫,乐也。”焦循正义:“致乐者,由不乐而至于乐也。”格奸,至于奸恶。《书·尧典》:“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
在这篇大舜故事的右边,从《纂图附音本注千字文》(简称《古注千字文》)中的“推位让国,有虞陶唐”一条中抄录下来的大舜故事,占了整整半面(图七)。《古注千字文》里的这个大舜故事,被《慈元抄》(上)、《合譬集》(上)、《类推集五·恩孝门》等书广泛征引,可见在日本中世、近世影响甚远。原文有些长,俗书文风,并不难懂,这里标点于下,还按照今天的阅读习惯,分了段:
姚字重华,少丧母。父名瞽叟,更娶后母,生象。后母常行恶心害舜云云。乃令盖屋。舜知其意,遂披大席上屋。父放火烧屋,舜以席裹身跳下。
叟见不死,复使淘井,欲埋之。时邻家知其意,语舜曰:“父母当令君淘井,必有恶心,何不避之?”
舜曰:“我只可顺父母而死为孝,不可逆父母而走为不孝。”
亲友闻之,与舜钱五百,使为方便。预作计,向东家井中穿作孔相透。明日果令淘井。舜腰着钱五百,入井中。父母挽罐上看见银钱一文,欢喜未有堪,意井深暗黑,视不见底。舜乃于东家井傍穿成孔相通,托报父母曰:“钱尽。”父母及弟见罐中无钱,逐(遂)将石填之。
其父两目即盲,母便耳聋,弟口哑。后贫困,又遭天火烧其屋。舜已从东家井中出,投诸历山耕田,岁收二百石粟。改名易姓,入市粜米。见其母卖薪饥寒,常倍与薪价,入籴米钱私安于米袋中,得钱者数度皆如此。
瞽叟怪问之,妻曰:“市中有一少年,见贫困,每为怜恤,常倍与我薪价。”
叟曰:“此非是吾舜子乎?”
妻曰:“舜令在百尺井底,以石填之。自非圣人,岂能更生?”
“来日将吾入市,与其人相见。”
妻遂扶叟至市,见昨日少年来。叟曰:“为我唤至,报谢其恩。”
妻便唤得少年至。叟问曰:“君是何人,相怜过厚。老弊不善,两目失明,贫苦饥寒,无以相报。”
少年曰:“我是忠孝之人,见翁贫困,特相愍念,何必言报?”
叟闻其声响,曰:“非吾舜子乎?音声相似。”
舜曰:“是也。”
于是父子相抱哭,哀声盈于道路。市人见之,莫不凄惨。舜将衣襟拭父目,即开明。母亦能听声,象即便能语。舜再拜云云。
人民见舜行孝,莫不流涕,因此孝顺,声闻四海。帝闻其聪明,禅位与之,是为帝舜。舜垂拱无为,万邦归化,在位八十二载。生子商均,不肖,又禅位与司空伯禹,是为夏后氏,三王之祖也。
此和《古注千字文》中的原文相比,有多处不同,值得细细对照。在“大舜象耕”原文上,添加了各种注明文字读音和意义的训点符号,是请读者借助这些符号,就能顺畅地读懂故事。有些字,如“傲”字旁加上了注释:“慢也,倨也。”题名下和栏外有摘自《左传》和《释玉篇》的解释词语的文字,如栏上有:“奸,私也,诈也,淫也。《左传》:‘乱在外为奸,在内为宄。’”
下面的故事,也都有不少注释和补足的文字。引文出自《广雅》《玉篇》《孝经注》《孔子家语》《孟子》《三体诗注》。还有出自《三纲行实图》的,此书是朝鲜国世宗时代,收集韩国和中国的书籍里有关能称得上君臣、父子、夫妇关系模范的忠臣、孝子、烈,旨为宣传孝行的风习而编写的。
在“董永赁身”里,从《劝善书》里摘出了一段董永与天妃的对话,补充在故事当中。这些注文是谁添加的,有待考证,或许并非一人所为。也就是从这些注文中,我们或许可以推断出它们在三国间传播的路径。
汉文圈的写本库
山野之民想象不出帝王们怎么过日子。乡土版的大舜故事,既没有龙生凤孵的神秘,也没有高大上的赞词,有的只是村村邻居家都可能看到的事情。大舜种田、淘井,拿田里种的米到集市上卖,混在人群中看不出一点帝王相。他的家充满了危险,老爸、老妈、老弟都是危险因素,他只是在好心的邻家和帮他耕种的鸟兽中找得到“安全感”。如果将这三人后来的病痛,视作上天惩罚的话,那么就是上天扮演了正义化身的角色,有一座看不见的法庭对杀人未遂犯进行了合适的惩处。大舜在明知杀身之祸在即而不肯离家出走,是因为他是一种价值观的代言,这种价值观就是家族至上,养育之恩天大。脱离家族被视为最大的罪恶。孝道本身就是大法。正是他的宽容,化解了家庭矛盾,让盲者复明、聋者复聪、哑者不再失语。
这样的孝道故事,当年跨越了民族的差异,在汉文化圈中广泛流传。朝鲜时代接受明知面临遇害危险而不忍出走的舜的“孝道”之举,与宋代理学的流传不无关系。明治以后这一类书被抛弃焚毁的不少,而《孝行录》这一薄薄的抄本得以保存下来,或许也有某种偶然性。
日本学者黑田彰等研究东亚的孝道文献,他的目光不仅限于传世文献,也注意到保存在中国内外的形象材料,如石刻、画像、墓葬等。黑田彰子等还翻译了美籍华人学者白谦慎(Qianshen Bai)的《黄易及其友人们留下的知性遗产》,美国学者盖茨·纳普(Keith N.Knapp)所撰《无私的孝子——中国中世的孝子和社會秩序》。他们将这些与日本保存的两《孝子传》,即船桥本与阳明文库本两个抄本放在一起,来梳理孝道思想在中国以及东亚的传播轨迹,金石学与写本学成为这一课题有力的工具。
在我们看到像《孝行录》一样的抄本以前,对于古代图书的印象,往往只想到那些刻本,或称版本,以为在印刷术发明以后,自然会是版本的天下。殊不知印刷技术普及,在不同国家经历了长短不齐的过程,何况就是在刻本大行其道之时,也会有相当多的书籍终结于手稿。保留至今的抄本,也有以当年的刻本为底本抄写的,较多保存了其时刻本的面貌。因而古代的藏书楼,现代国外的著名图书馆,在收藏各种刻本的同时,也很重视手稿和抄本的搜集、整理和保存。现代的图书史、书志学研究,也都不应该让手稿与抄本缺位。至于在汉文化圈内的书籍传播研究之中,像《孝行录》这样的抄本也该有一席之地,不然,我们在分析大舜故事怎样走出国外的时候,就少了一些有用的资料。
在国际文化交流中,有大故事,也有微故事。讲好大故事,挖掘微故事,都有裨于我们对不同民族文化的深入了解。在那些保存至今的抄本或手稿中,就藏着一些微故事,就看你找不找。当然,解读这些资料也是一个技术活儿。像上面谈到的《孝行录》,虽说宣称是为“田野之民”写的,但现存抄本中那些训点注释,密密麻麻,解读它们就像在深山采药,海底捕鱼,要想有所收获,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作者单位: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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