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咏,元代方回所编《瀛奎律髓》谓之为“着题类”,是侧重于体物肖形,赋而有比的诗作。体物肖形,即通过文字把物体的形貌特征精当地表现出来,这是赋的工夫;又往往需要用到形象的比喻,故曰赋而有比。题咏又可分题诗(词)与咏物。题诗者,是要题写在某一种器物之上的,如题画、题砚、题扇、题诗集文集,咏物就只是对某一物体的吟咏,并不需要题写。科举时代,常以“赋得……”为题,要求围绕某一物事甚至一句诗展开诗意,又须用排律写成,谓之为试律或试帖,算是最严格的题咏诗。
清道光三十年,俞樾能中到进士第一,是因为曾国藩得其卷,极赏其文,又举其试帖诗,说服了所有的考官。当年的诗题是《赋得淡烟疏雨落花天》,出自唐代牟融的《陈使君山庄》。俞樾诗云:
花落春仍在,天时尚艳阳。淡浓烟尽活,疏密雨俱香。鹤避何嫌缓,鸠呼未觉忙。峰鬟添隐约,水面总文章。玉气浮时暖,珠痕滴处凉。白描烦画手,红瘦助吟肠。深护蔷薇架,斜侵薜荔墙。此中涵帝泽,岂仅赋山庄。
曾国藩评首句曰:“此与‘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相似,他日所至,未可量也。”
光绪六年会试卷题为《赋得静对琴书百虑清》,近代词人裴维侒诗云:
静对虚窗坐,全无百虑萦。琴心耽夜永,书味比秋清。兰操挥弦寂,芸香隔座盈。忘形云共住,定想月同明。船载曾携鹤,钟摧未吼鲸。曲从停鼓悟,解自不求生。绿绮神交合,青灯乐趣呈。宸修崇性道,妙趣紫阳赓。
本房主考官对中间的对仗句全部加密圈,并评曰:“有精到语,无斧凿痕。”
这两首诗,当然都不是真正的文学。但作者能做到无中生有,洞牖别开,针对虚不着实的题目,充分运用想象,征引典实,亦不失为具有古雅面目的艺术品。乾隆以后清人,为应试计,日常功课都要练习试律,这种经历对他们的诗法基本功是最好的训练。今天学诗词,已经没有学习试帖诗的必要,但初学诗词者,从题咏入手,细心体悟古人名作,摹拟之,变翻之,却是学好诗词的一条捷径。
东坡云:“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题咏之作,要在能不粘不脱,取其神似。不粘,即对所咏之物不能句句坐实。如果每一句都坐实为所咏的对象,就会像是一则符合诗词格律的谜语。如: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不脱,却是必须要着题,须能得所咏对象之神理。王国维以为冯延巳《南乡子》(细雨湿流光)、林逋《点绛唇》(金谷年年)、梅尧臣《苏幕遮》(露堤平,烟墅杳)、欧阳修《少年游》(阑干十二独凭春)“皆能摄春草之魂”,又说周邦彦的《苏幕遮》(燎沉香,消溽暑)中“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二句,“真能得荷之神理”。学者细心推求,自然有得。
不粘不脱之作,如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诗的前四句先不正面写,而是从春草年年由枯返荣,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写起,此即得其神似。“远芳”二句,才是正面的体物肖形。结二句,暗用淮南小山《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的典故,是赋法用典。这样,诗意就不限于单纯的咏物,而有了一定的寄托。
又如李商隐《蝉》: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猶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前四句是咏蝉而能得其声色神理的精到之语。但诗人给蝉着上了感情的色彩:谓蝉因清高而难以饱食,它的叫声带着怨恨,空自地控诉不平。清晨五鼓,蝉的嘶鸣声变得稀疏了,只见到窗外大树,带着黯淡的深碧色,令人心情抑郁。前四句用的是赋笔,其用心乃在后四句以蝉喻己,正是《瀛奎律髄》所谓的“赋而有比”。诗的第三联,纯由自身落笔,看似脱题,而末联上句“烦君最相警”,立刻又回到题面。“我亦举家清”深化主题:我全家清贫难饱,殆亦因我过于清高,与蝉堪称同志良朋。
陈蝶仙以为,好的咏物,“类非徒咏,大抵皆托物比兴,仍是缘情而作”(天虚我生:《咏物法》。《质声旬刊》,1928年第22期)。此语最到位。明代于谦《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身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咏煤炭》:“凿开混沌得乌金,蓄藏阳和意最深。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炉照破夜沉沉。鼎彝元赖生成力,铁石犹存死后心。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倘若不持政治正确的先入之见,该承认它们只是表决心,发议论,都不算好诗。我们且看几首咏雁的名作,莫不具缘情寄托的特征:
孤雁
杜甫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
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
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
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
早雁
杜牧
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
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
须知胡骑纷纷在,岂逐春风一一回。
莫厌潇湘少人处,水多菰米岸莓苔。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苏轼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杜甫诗,借孤雁喻离乱之人,杜牧诗,借早雁喻大唐受回鹘侵扰而逃难的边民,苏轼诗,则纯是他孤独高洁的内心的写照。表面视之,三首作品皆由雁之本身设想,实则莫不以雁喻人,情理潜通。
这三首咏雁之作,都有着十分高明的艺术技巧。其妙处一在善立意,二在善体物,值得认真揣摩。
杜甫咏孤雁,全从“孤”字上立意。饮啄,是指鸟类进水进食。首联谓孤雁无心饮啄,只是飞鸣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二句,是刻画孤雁的心理活动,自然隽永。五六句又从咏孤雁者的心理活动着笔,转接得了无痕迹。不仅此也,何义门评曰:“五、六遥遥一雁在前,又隐隐一群在后,虚摹‘孤’字入神。”尾联更以野鸦纷纷,反衬孤雁离群,以野鸦之无意绪,反衬孤雁心境之凄凉。
小杜的《早雁》,立意在首尾四句,即:“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莫厌潇湘少人处(chǔ),水多菰米岸莓苔。”倘是删去中间二联,便是一首婉丽哀凉的七绝。诗人希望被回鹘侵扰的边民,能像早秋的雁群一样,逃奔内地,在少人居处的潇湘之地寓居下来。但深化主题,提升诗意的,却是中间二联。三、四句写月下孤雁的影子,映衬着高高的金铜仙人,是如此地哀凉,几声凄断的嘹唳,更增宫中被废后妃心情的孤寂。此二句历历如绘,是以兴法用典。五、六句则从咏雁者意中写,是对雁群的挂念与寄语。
苏轼的这首小令,黄庭坚评为“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是东坡生命精神的直接体现。词化用了《诗经》“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及唐人张九龄诗“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之意,坚贞中见其孤往之志。词的立意,是要表现词人内心幽寂无人能省,先从旁叙写夜景,以为烘托,再以幽人之往来,比喻孤鸿缥缈的身影。过片写出孤鸿惊起、回头、有恨、无人省的复杂心理活动,暗喻词人经历乌台诗案,虎口余生,却仍是爱君不忘,心中的憾恨之意,难以被人理解。结尾再明志曰:唯我终不肯降志屈心,故不愿聊栖寒枝,而宁作冷洲夜宿,独守贞正耳。全词可谓无一虚笔。
咏物诗词,大多需要用到典故。这是因为不用典故而单纯地体物肖形,往往会显得单薄。所以类书中典故少的事物,常会让高手也难以措手。1933年,中山大学中文系主任古直教授主编《文学杂志》,面向海内诗家征求咏红棉诗的佳作,云:“红棉为南国奇花,前人题咏,少当意者。芳辰将及,预为征求。名章秀句,庶几纷披,为此英雄吐气乎?”前人题咏何以少当意者?便因红棉典太少。而咏及典故多的事物,便易于成篇。咏物而用典,会让读者多出一层的联想,于不可进之处别辟蹊径。如黄庭坚《和答钱穆父咏猩猩毛笔》:
爱酒醉魂在,能言机事疏。
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
物色看王会,勋劳在石渠。
拔毛能济世,端为谢杨朱。
单单是体物肖形,一枝毛笔恐怕费不了几多笔墨。诗人却能通过典故,与所咏对象结起内在的关联,从而横生妙趣。首二句,说猩猩毛笔蘸上墨汁,便要狂言,如猩猩生前喜饮酒,醉魄仍在;《礼记》有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之说,毛笔可以书写,也算是“能言”,会把机密的事泄露出来。三、四句是说,收藏猩猩毛笔,便如晋代阮孚收藏木屐,一边给木屐上蜡,一边慨叹自己一生能穿得了几双木屐呢?它的功用,乃在著书而非供赏玩。以之来著书,身后必有许多著作。《逸周书·王会》记载都郭人进贡了猩猩,“若黄狗,人面能言”。“物色看王会”句指此。“勋劳在石渠”,是说汉代皇家图书馆中图书典籍,都要靠毛笔来书写。最后则反用杨朱拔一胫毛以利天下而不为的典故,谓拔猩猩之毛,制成笔可以济世,真该对杨朱的思想表示拒绝了。
北宋初杨亿、刘筠、钱惟演等十七人共事翰苑,编辑大型类书《册府元龟》,以诗相唱和,多咏物之作。他们的诗学李商隐,多用典征事,竞繁斗奇,号西昆体。如刘筠的《鹤》:
碧树阴浓砌平,华亭归梦晓频惊。
仙经若未标奇相,琴操何因寄恨声。
养气自怜鸡善胜,全身却许雁能鸣。
芝田玉水春云伴,可得乘轩是所荣。
首句,“碧树阴浓”用《淮南子·地形训》“昆仑上有碧树瑶树在其北”,“砌”出自班固《西都赋》。第二句用陆机被诛,临刑慨叹:“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第三句“仙经”是指浮丘公所传之《相鹤经》,第四句的“琴操(cào)”指商陵牧子不忍出其妻,所作的《别鹤操》。三、四两句意谓,若是《相鹤经》中不曾标有鹤的奇相,《别鹤操》凭什么会寄托悲伤的音调呢?第五句用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去鸡之“虚骄之恃气”“疾视之盛气”,而终于呆若木鸡,其德乃全。第六句典,是说人有二雁(即家鹅),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主人先杀不能鸣者。二典皆出《庄子》,此联意思是,鹤如善胜之鸡,精擅养气之道,又像能鸣之雁,可以全身避祸,值得我们爱慕称许。第七句用鲍照《舞鹤赋》“朝戏于芝田,昔饮乎瑶池”,结句用春秋时卫懿公好鹤,令鹤乘轩(大夫车),称颂鹤能为人君所重。固然,这样的诗并无太多文学价值,但却是古雅的艺术品。初学者不宜轻之曰挦扯,而应该认真学习他们用典的基本技巧,提高诗艺。这就像习字由正楷入,先求间架结构的平正妥帖,笔画的规矩到位,而不必急于自成一家。用典之于诗词,便如笔画之于书法。
南宋咏物词,最擅化裁典故。姜夔《暗香》《疏影》征引梅花典故,赋法用典,使全词浑然一体,是历代咏梅词中的冠冕:
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暗香》以一己情感之经历,与梅花之开落打并一处。所用二典,一是南朝何逊作扬州法曹,廨舍有梅花一株。花盛开,逊吟咏其下。后居洛,思梅花,再请其任,从之。抵扬州,花方盛。逊对花彷徨终日。作者以何逊自况,谓其爱梅之癖,与何逊一般无二。二是汉末陆凯寄范晔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因折梅逢驿使之典,而想及故人,忆花忆人,迷离惝恍。
《疏影》则以美人喻梅花。“苔枝”三句,以赵师雄罗浮所遇梅仙为喻(隋开皇中,赵师雄宿罗浮山上,梦与美人共饮,有一绿衣童子歌于侧。醒后但见梅花树上,有翠羽剌嘈相顾。所见盖花神,绿衣童子则翠鸟也)。“客里”二句,以杜甫笔下幽谷佳人为喻(杜甫《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昭君”四句,用王建《塞上梅》“昭君已殁汉使回”、杜甫“环佩空归月夜魂”诗意,是以昭君喻梅。下片又以寿阳公主、陈阿娇比喻梅花之高贵(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汉武帝小时对姑母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还教”二句,谓梅花落后,赏梅人心情怏悒,全靠笛声中吹出《梅花落》的曲子,以作挽留。但梅花雖落,梅的精魂却由画工妙手,写入了画中。征事甚繁,却不嫌堆砌。原因是与梅花相关的典故、诗句,被作者加以匠心独运的重新编排,更辅以适当想象,使得全词似有完整叙事脉络,遂觉气韵生动。
南宋词家如吴文英、史达祖、王沂孙、张炎都是善作咏物词的高手。尤以吴、王二家,用典赡博,最便初学。学者作咏物词之先,可以如书法临帖一般,先涵泳沉潜在这二家的咏物词中,再备类书于案头,查检出所咏之物的典故,做好充分的准备工作再行落笔,自能脱去凡骨,雅近古人。
黄庭坚还创造出一种独特的咏物体,叫做“演雅”。特点是用诗的形式对鸟兽虫鱼植物等进行训释。“雅”,指的是《尔雅》《埤雅》这一类的字书。黄庭坚《演雅》诗全文如下:
蚕作茧自缠裹,蛛蝥结网工遮逻。燕无居舍经始忙,蝶为风光勾引破。老鸧衔石宿水饮,稚蜂趋衙供蜜课。鹊传吉语安得闲,鸡催晨兴不敢卧。气陵千里蝇附骥,枉过一生蚁旋磨。虱闻汤沸尚血食,雀喜宫成自相贺。晴天振羽乐蜉蝣,空穴祝儿成蜾蠃。蛣蜣转丸贱苏合,飞蛾赴烛甘死祸。井边蠹李螬苦肥,枝头饮露蝉常饿。天蝼伏隙录人语,射工含沙须影过。训狐啄屋真行怪,蛸报喜太多可。鸬鹚密伺鱼虾便,白鹭不禁尘土涴。络纬何尝省机织,布谷未应勤种播。五技鼯鼠笑鸠拙,百足马蚿怜鳖跛。老蚌胎中珠是贼,醯鸡瓮里天几大。螳螂当辙恃长臂,熠燿宵行矜照火。提壶犹能劝沽酒,黄口只知贪饭颗。伯劳饶舌世不问,鹦鹉才言便关锁。春蛙夏蜩更嘈杂,土蚓壁蟫何碎琐。江南野水碧于天,中有白鸥闲似我。
才气学力,相得益彰,因动物的特性而及于人生之感悟,有着独特的趣味。又如杨万里的二首《演雅》诗:
觳觫受田百亩,蛮触有宅一区。蚍蜉戒之在斗,蝇蚋实繁有徒。
果蠃周公作诰,鸸由也升堂。白鸥比德于玉,黄鹂巧言如簧。
二诗每句的后四字,都是出自儒家经典的成语,诗中“觳觫”指牛,出自《孟子》,蛮触指蜗牛,出《庄子》。前面的动物,与后面的成语,都有一定的联系,连在一起便觉妙趣横生。
演雅是游戏化了的咏物。今人学诗,可以组织诗社,布置咏物诗同咏,或以演雅诗为社课,既是很好的雅戏,也能训练诗的基本功。
要题写出来的作品,与一般咏物之作有一个微妙的区别,那就是题写之作,往往并不重视体物肖形,但一定要有对所题对象的评论。如黄庭坚《题郑防画》(五首选一):
惠崇烟雨归雁,坐我潇湘洞庭。
欲唤扁舟归去,故人言是丹青。
《题伯时画严子陵钓滩》:
平生久要刘文叔,不肯为渠作三公。
能令漢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丝风。
皆是如此。前一首是说惠崇的画画得太像真实的景致,我对之忘记了现实世界,想要放扁舟归隐,朋友提醒说:这是画啊!第二首由画中故事生出议论。严子陵是东汉光武帝刘秀(刘文叔)的同学,但却不肯受朝廷俸禄,而宁愿在富春江上垂钓。黄庭坚说,汉室天下能如九鼎一样稳重,正是因严子陵开启了东汉的士风。本诗是一首古绝,诗中的“要”“令”都是平声字,除第四句外,全诗皆拗。
一首标准的题写之作,一般包括所题物体所关涉的人物、所题物体本身的形制外观(如果是题画,就是画的内容)、对所题物体的评论,以及最重要的借物以寓意。老杜《杨少监又出画鹰十二扇》颇堪为法:
近时冯绍正,能画鸷鸟样。明公出此图,无乃传其状。(关涉人物。)殊姿各独立,清绝心有向。疾禁千重马,气敌万人将。(叙写画面。)忆昔骊山宫,冬移含元仗。天寒大羽猎,此物神具王。当时无凡材,百年皆用壮。(写真鹰作比。)粉墨形似间,识者一惆怅。(回到写画鹰。)干戈少暇日,真骨老崖嶂。为君除狡兔,会是翻上。(谓经干戈丧乱之后,真鹰已老,画鹰当能顶替真鹰,为君除去狡兔,翻落到皮袖套上。“为君除狡兔”正是一篇寓意所在。)
清代诗人李绣子《画鹰》诗,可谓学杜而有得:
高堂画鹰十余种,侧脑纵筋各神勇。云鹏倒地愁血濡,月兔逃天怯身竦。一鹰棱棱代都赤,一鹰矫矫荆窠白。一鹰海东青作色,伏树未展摩天翮。真骨翻从粉本看,雄姿欻向风尘惜。(写画。)徐州刺史生天西,入关反覆遭人挤。幕前不受半猪食,城下转畏连鸡栖。鲜卑氏种俄相见,国士相看荷深眷。得脂仇绥依伯劳,啄蒲萧瑟伤飞燕。饱飏饥着具无补,眼底英雄又黄土。(关涉人物。)此图扫成非漫与,意写鹰扬奉明主。捧日终须贤爪牙,决云始是奇毛羽。小苑长杨秋猎来,霜仗暄繁同此材。汉皇凭轩选猛鸷,汝盍变化休徘徊。妖狐九头聚窟穴,冲飙一击崤潼开。(既点明画的寓意,也点明诗的寓意。)
诗中“入关反覆遭人挤”的“挤”字,既入齐韵,又入霁韵,同一意思而平仄两读。此处念平声。李绣子另有《汪端明立信赠文信国砚并序》:
砚侧有信国自题字:“京湖制置使汪立信赠天祥。咸淳十年甲戌,文氏家藏。”砚背镌信国像,下方有明杨文忠廷和刻信国衣带中赞语,并跋。砚今藏汉阳叶东卿家。
吴渊老去赵葵死,沧桑横流几知己。独余片石赠文山,青铁心肝亮同此。当时寄砚如托孤,我不负国君当如。闻君尚有玉带生,石交之订应不渝。咸淳十年事可知,文山得此空驰驱。知己之赠不可辞,细书深刻留其词。何人缩影镌砚背,长目秀眉俨图绘。成仁取义果何惭,盥手新都写衣带。吁嗟乎,二策抵地诟瞎贼,涕泣陈词想颜色。雄姿伟状将毋同,砚背何当看双刻。五百年来翠墨香,神交凭吊总凄凉。风水搅冻来燕市,天水吹尘入汉阳。
这首诗可能曾题于文天祥砚的拓本上。诗中的“玉带生”,是文天祥的另一方砚。诗的前四句,交待汪立信与文天祥的交谊,及此砚之由来。“当时寄砚”以下四句,用比法,以此砚与玉带生砚的“石交”比喻汪、文二人相约不负国家的道义之交。“文山得此”六句,是对该砚的体物肖形,后二句看似是赋写文天祥著《衣带赞》的过程,其实是因砚背文天祥像下,有杨廷和所刻《衣带赞》文字。《宋史·汪立信传》载,襄阳被元兵围急,汪向权相贾似道上书言事,有上中二策,以为二策不行,则天亡大宋。“似道得书大怒,抵之地,诟曰:‘瞎贼狂言敢尔。’盖以立信目微眇云”。“吁嗟乎”二句用此典。“雄姿伟壮”二句,发挥想象,谓砚背应该让汪立信与文天祥二像并刻。《汪立信传》言“立信状貌雄伟”,这是“雄姿伟壮”四字语典之所本。诗的最后四句,交待寓意,抒发感慨,抚古而伤今。其诗脉络清晰,一笔不苟,很值得学者效仿。
(作者单位:深圳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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