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白云
招提此山顶,下界不相闻。塔影挂清汉,钟声和白云。观空静室掩,行道众香焚。且驻西来驾,人天日未曛。(綦毋潜《题灵隐寺山顶院》)
盛唐诗人綦毋潜才名盛于当时,殷璠《河岳英灵集》卷中称他“善写方外之情”,这首诗便是其代表作。所谓“方外”,指世俗之外,常用以代指以出世为旨归的佛教,也兼指道教。
据《舆地纪胜》卷一记载,灵隐寺在杭州钱塘县西一十二里灵隐山上。东晋咸和年间,有天竺梵僧慧理登此山,叹曰:“此武林山是中天竺国灵鹫山之小岭,不知何年飞来。”所以此山号为飞来峰,而慧理于此创灵隐寺。
古代有的佛寺下属若干院,綦毋潜所游的就是灵隐寺的山顶院。招提,梵语Caturdes'a,音译为“拓斗提舍”,省称“拓提”,后误为“招提”。本义为“四方”,后指四方僧住处,代指寺院。“招提此山顶”二句,既摹写出该院所处之位置,更暗示它迥出下界、隔离凡间的神圣性。
颔联二句,殷璠称之为“历代未有”,评价甚高。寺院已在山顶,寺塔更是直插云天。“塔影挂清汉”,是从视觉上描写,庄严的宝塔如此之高,仿佛给人一种悬挂于天上银汉的错觉。这幅塔影遥映辽阔苍穹的静止画面,由静穆的形象而唤起美学上的崇高感。“钟声和白云”,描写了听觉和视觉的通感,更为神奇,缥缈的钟声融入远处一片悠悠白云,到底是白云里带着钟声,还是钟声里带着白云,浑然莫辨。与上一句静穆的崇高感相对,这句则是由不可扪摸的空灵形象而唤起一种宗教的虚无感。如果说塔影、清汉、白云都是空间形象的话,那么钟声则是一种时间意象,有了这钟声,似乎一瞬间时空、因果、虚实、动静融在一起,过去、现在、未来相续串接,不可分辨,瞬间即是永恒。
诗人由此视听的感召而进入禅的世界,于是以下更展现了他在山顶院里的修道体验。“观空静室掩,行道众香焚”两句,是指掩上静室之门,焚香而坐禅行道,以观照诸法的空相。隋天台僧智《仁王经疏》卷三释《观空品》曰:“言观空者,谓无相妙慧照无相之境,内外并寂,缘观俱空。”静室已绝凡俗,掩门更隔外境,于此修禅,无论是内在的照境之慧,还是外在的所照之境,皆一片空寂。而炷香轻烟缭绕,正与《楞严经》中香严童子聞香“尘气倏灭,妙香密圆”的境界类似,“由是意消,发明无漏”,与观空的效果一致。
“且驻西来驾”二句,是说趁着山顶院太阳尚未西斜,驻足于此修行吧。“西来驾”语带双关,既指诗人西来此地,也指天竺高僧西来此寺,因为“西来”常暗示天竺僧从西方来东土传法。“人天”,指六趣中的人趣与天趣,属于善趣,此或代指寺院僧众。总之,结语传达出诗人留心佛法的“方外之情”。
招提清境
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杜甫《游龙门奉先寺》)
在人们的印象中,杜甫一向是儒家诗人的典型,他也自称“奉儒守业”,不过,在《杜诗详注》《杜诗镜铨》等清人编年注本中,这首“不用禅语而得禅理”之诗却为压卷第一首。这诚然是因为此诗是今存杜甫最早的作品,作于开元二十四年(736)游东都洛阳时,但也足以说明他早在青年时代便接触过佛教,并有一定的禅学感悟。
按诗题,此诗当写游览佛寺之事,然而起句便说“已从招提游”,非常突兀,似乎诗还未写,游览已尽。然而接下来次句“更宿招提境”,才让读者明白,诗人真正的神游从夜晚才开始。所谓“境”,佛教指心之所游履攀缘者,即人之感官意识所对应的世界。眼识所攀缘为色境,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所攀缘分别为声境、香境、味境、触境、法境。境,本指尘境,然而招提之境却是脱离尘缘的佛境,所以夜宿招提的所见、所闻、所触、所感、所悟,便与俗世截然不同。进一步而言,白日已游者,所见无非是“景”;夜晚借宿者,所体会的才是“境”。“景”是单纯的目之所见,“境”是复合的心之所悟。
所以接下来的颔联,乃着力表现招提之“境”:幽暗的山谷中发出阵阵若有若无的声响,月光下的树木随风摇曳,林影散乱斑驳。金圣叹《杜诗解》卷一曰:“三四此即所谓‘招提境’也。写得杳冥澹泊,全不是日间所见。‘境’字与‘景’字不同,‘景’字闹,‘境’字静,‘景’字静,‘境’字远;‘景’字在浅人面前,‘境’字在深人眼底。如此十字,正不知是响是寂,是明是黑,是风是月,是怕是喜,但觉心头眼际有境如此。”阴壑之暗,月林之明,虚籁之响,清影之寂,交织在一起,构成不同凡俗的清静世界。
颈联之“天阙象纬逼”,天阙,指龙门山,两山相对如宫阙。象纬,指星象经纬。夜宿天阙,仰望空中群星灿烂,“逼”字极有力度,生动地展现了星辰向人逼来的压迫感,同时夸张地暗示了天阙之高。“云卧衣裳冷”,则是从触觉角度写卧睡僧房的感受,衣裳单薄,云气高寒,虽冷浸肌肤,却令人神清骨寒,远离尘俗。这是另一种“招提境”,正如王嗣奭《杜臆》卷一所说:“对风月则耳目清旷,近星云则心神悚惕。”
“欲觉闻晨钟”两句,是颇有意味的结尾,如余音绕梁,袅袅不绝。诗人在将醒未醒之际,听到寺院中悠扬的钟声,内心为之一惊,深深自省,若有觉悟。对此结尾,古之注释者各家理解不同,蜀人师氏认为,这类似佛教的“声闻缘觉”,如同香严和尚瓦砾击竹作声而大悟,所谓“此得乎声闻而有所觉者也”(《杜诗详注》卷一引)。王嗣奭评说:“已上六句,步紧一步,逼到梦将觉而触于钟声,道心之微忽然呈露,犹之剥复交而天心见,勿浅视此深省语也。”(《杜臆》卷一)金圣叹却不满将“闻钟”“深省”硬派作悟道语,认为“先生只是欲觉之际,全不记身在天阙之上、云卧之中,世人昏昏醉梦,不识本命元辰,如此之类,正复无限。乃恰当此际钟声渹然,直落枕上,夫而后通身洒落,吾今乃在极高寒处,是龙门奉先寺也。所谓半夜忽然摸着鼻孔,其发省乃真正学人本事”(《杜诗解》卷一)。然而,这种“忽然摸着鼻孔”的“发省”,不正是禅家顿悟的境界吗?
东林宴坐
我寻青莲宇,独往谢城阙。霜清东林钟,水白虎溪月。天香生虚空,天乐鸣不歇。宴坐寂不动,大千入毫发。湛然冥真心,旷劫断出没。(李白《庐山东林寺夜怀》)
詩仙李白的身份有点复杂,道士贺知章一见他,便惊呼为“谪仙人”,这显然是道教的标签。但李白又自号青莲居士,仿佛倾心佛教。特别是他有一首诗自我定位:“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公然声称自己是维摩诘居士的后身。这首《庐山东林寺夜怀》,正好可证明李白的佛学修养,而其自拟维摩诘,诚非虚语。
诗人辞别繁华的城阙,独自到山林中寻找佛寺。“青莲宇”是佛寺的别称,也是“青莲居士”向往栖身的场所。东林寺为东晋高僧慧远所建,慧远与刘遗民等僧俗十八人,共修西方净土,号称莲社。其夜,李白留宿于东林寺,有如杜甫之夜宿龙门奉先寺。接下来便是他所体悟的莲宇之“境”。
“霜清东林钟”,这是就钟声给人的感觉而言,秋夜的钟声因霜气显得尤为清凉。按中国古代的音乐观念,钟声应霜,《山海经·中山经》:“(丰山)有九钟焉,是知霜鸣。”而霜给人一种清寒高洁之感,钟声带着霜气,更能洗净热恼尘烦的心灵。再加上这是东林寺的钟声,似乎更为独特。李白的朋友孟浩然在“泊舟浔阳郭”时,曾经写下“东林精舍近,日暮坐闻钟”的诗句,表达自己“永怀尘外踪”的愿望(《晚泊浔阳望庐山》)。而李白自己此刻却已在寺中,闻钟而体验尘外的感觉。“水白虎溪月”,秋月照着虎溪水泛着银白色光芒。虎溪在东林寺旁,昔日慧远送客过溪,虎辄号鸣,因此得名。霜钟和水月共同构成一片空灵澄净的世界,如同杜甫所宿之“招提境”。
“天香生虚空,天乐鸣不歇”,此刻,仿佛虚空中生出一股股芳香的气息,传来一阵阵灵异的音乐。这当然不是寺院里入夜的宗教活动,因为这是“天香”“天乐”,来自自然,而非寺僧们人为的焚香奏乐。只有在极静的境界中,六根才能体会到这种虚无的芳香和音乐给人的美妙感受。宋晁迥《法藏碎金录》卷五谈到这两句诗:“予因思静胜境中当有自然清气,名曰天香;自然清音,名曰天乐。”
读到下面“宴坐寂不动,大千入毫发”两句,我们方知所谓“天香”“天乐”,原来都是诗人在宴坐状态下沉思冥想的神秘体验的结果。宴坐就是坐禅,寂然不动,万虑俱寂。此刻,大千世界仿佛融入诗人的毛发之中,而诗人的毛发之中也包容着大千世界。空间的大小区别完全消失。至于“湛然冥真心,旷劫断出没”两句,则是宴坐状态下体验到的时间维度的瞬间永恒。《楞严经》卷一说:“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若能保持此“常住真心”,使之湛然无染,那么就能彻底断绝旷劫久远的轮回,从生死出没的循环中解脱出来。总之,李白在东林寺宴坐修行中,体悟到时间空间的寂然空无,而其表现的“夜怀”,正是这种解脱烦恼后的宗教情怀。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
若耶溪旁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飖香袖空中举。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踌躇空断肠。
(李白《采莲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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