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渡扬子江感成
滚滚银涛,泻不尽、心头热血。想当年、山头擂鼓,是何事业!肘后难悬苏季印,囊中剩有文通笔。数古来、巾帼几英雄?愁难说。
望北固,秋烟碧;指浮玉,秋阳赤。把蓬窗倚遍,唾壶击缺。游子征衫搀泪雨,高堂短鬓飞霜雪。问苍苍、生我欲何为?空磨折。(沈善宝著,珊丹校注《鸿雪楼诗词集校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本文所引诗词都出于该书)这首词,是清代女诗人沈善宝所作。沈善宝,字佩湘,钱塘(今杭州)人,清代道光、咸丰时期著名的女性诗人。沈善宝出生于杭州,父亲沈学琳曾任江西宜宁州判,因同僚陷害,自缢而亡,留下五子二女,最小的儿子尚在襁褓之中。父亲去世时沈善宝年仅十二岁,骤临家变,生活无着,幼年的沈善宝备尝艰辛。三年后,沈善宝奉母回浙,以售诗鬻画奉母课弟。艰苦生活的磨砺,让身为弱女子的沈善宝有了不同于一般女性的见识与理想。沈家为吴兴望族,家族中有着浓郁的文化氛围,沈学琳去世后,家道中落,五个儿子也无复兴家族的希望,身为长女、才华出众的沈善宝既承担了奉母养家之职,也自觉地将复兴家族声望的责任承担到了自己的肩上。
清代中晚期,传统的男性文化伦理规范已有所松动,名媛闺秀能够接受一定的文化教育,拥有了自由活动的空间,并因自己的才华而得到社会的认可。对于沈善宝来说,女承子职的家庭支柱的地位和可与男子比肩的不凡才华,让她对自己有着强烈的自信心与极高的自我期许。她曾在诗中表示:“壮怀忘巾帼,绝域梦封侯。”但是,现实的残酷是:身为女性,建功立业是完全不可能的,而摆在眼前的是一家人困窘的生存处境。理想和现实的巨大落差,引发了沈善宝对女性地位的深入思考和强烈不满。这一首词,是她应寄父李世治之邀前往山东寿光途中渡扬子江时所作,写出了她在理想破灭后内心的沉重悲凉。
面对着滚滚波涛,历史上的那一激动人心画面重回眼前,当年的巾帼英雄梁红玉金山擂鼓、抗击金军的壮烈场景让她热血沸腾,豪情顿起。然而,回转现实,却让她幻想顿时破灭。她清楚地意识到,身为女子,绝域封侯只能是梦想,能让自己有所作为的只有囊中的这支“文通笔”。而这支“文通笔”是否是能帮助自己实现自我价值,此时的她也是充满疑虑的。在《名媛诗话》中谈到女性作品的流传时,沈善宝曾经说:“生于名门巨族,遇父兄师友知诗者传扬尚易,倘生于篷筚,嫁于村俗,则湮没无闻者,不知凡几。”
(沈善宝《名媛诗话》,王英志主编《清代闺秀诗话丛刊》,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沈善宝虽然出身官宦诗书之家,但父亲的早逝、兄长的无能让她无所依靠。她只能通过拜师交友来取得提携和帮助。道光八年(1828)五月沈善宝结识李怡堂,拜其为师。这年冬,李怡堂写信收沈善宝为螟蛉女,并召其赴山东寿光家中。对老师的知遇之恩,沈善宝非常感激,也抱有很大的期望,《李观察怡堂师以书见召,并命做螟蛉女,感激赋成》云:“依林幸做寄生枝。”无父兄可以依靠的沈善宝渴望得到老师兼寄父的提携和关照。然而,毕竟她与李怡堂相识不久,李怡堂能给自己多少帮助也无法想象。离家千里去投靠他人,沈善宝的内心还是有着无法言喻的悲伤和孤独的。此时此刻,面对着滚滚的怒涛,满腔的豪情都化作无法言说的抑郁苍凉。望北固,指浮玉,看漠漠秋烟,黯淡残阳,沈善宝深深理解了王敦当年吟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时内心的不甘与无奈。这一切,无人可以诉说,也无法可以改变,她只能是仰问苍天,诉说命运的不公。
满江红·重渡扬子江
扑面江风,卷不尽、怒涛如雪。凭眺处、琉璃万顷,水天一色。酾酒又添豪杰泪,燃犀漫照蛟龙窟。一星星、蟹屿与渔汀,凝寒碧。
千载梦,风花灭;六代事,渔樵说。只江流长往,销磨今昔。锦缆牙樯空烂漫,暮蝉衰柳犹呜咽。笑儿家、几度学乘槎,悲歌发。
沈善宝《鸿雪楼诗初集》按年编辑,《鸿雪楼词》虽没有明确标注年代,但也是按时间顺序排列。其《满江红·重过扬子江》前有《一剪梅·夏日湖上忆兰仙妹》,其妹善兰(字兰仙)病逝于道光九年(1829)沈善宝赴寿光之时,沈善宝在归家之后才得知妹妹去世的消息。《满江红·重过扬子江》后有《端阳感成》抒发丧母之痛。其母逝于道光十二年(1832),因而可知此词应作于道光九年到道光十二年间。从其诗可知这段时间内沈善宝长途出游只有一次,即道光十二年(1892)秋沈善宝赴袁江,此词即为途中经扬子江时有感而发。
沈善宝在寿光之时沈家经历了诸多磨难,小妹兰仙病逝,弟琴舫、咏楼、雪舫患伤寒,联榻呻吟,母亲经历女逝儿病,身心交瘁。遭此打击,这个贫苦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谋生艰难。沈善宝归家后,母亲与她相继生病,幸得张理庵相助,才得以渡过难关。道光十二年,百年不遇的大旱,致使米价大涨。此时,摆在沈善宝面前最重要的是一家人的生存。是年秋,沈善宝拜别母亲携琴舫弟赴袁江售画换米。《登舟叹》诗云:“岂知陶情举,翻作谋生图。”“嗟余虽不栉,反哺心愿摅。与其坐待毙,无宁将伯呼。负米百里外,曾传圣人徒。”作為一个弱女子,为了一家人的生计而抛头露面,沈善宝内心有着太多的辛酸和无奈,但能与男子比肩而立成为家庭支柱的现实也让她更加自信和高自期许,也引发了她对女性地位的深入思考和强烈不满。
扑面江风,如雪怒涛,就如沈善宝此时激荡着不平之气的内心一样汹涌澎湃。作为一个有着极高自我期许的奇女子,沈善宝有着远大的志向,然而现实却不仅仅是“造物于侬数太奇,凌云有志限蛾眉”,而且还让她因生活困窘而不得不接受他人的资助,“闺中菽水频忧缺,惭愧盘餐饱德时”。现实与理想的巨大反差让沈善宝内心充满了痛苦与失望。登高远眺,水天一色,空明开阔的景色并不能让沈善宝的内心得以平静。扬子江畔,正是梁红玉击鼓退敌之处,这位与男性一样建功立业的传奇女子是有着强烈英雄情结的沈善宝的榜样,然而,此时此刻,再来到英雄创建功业之地,沈善宝却深深地感受到了现实的残酷。激荡于胸中的不平与不甘的热血在漫天的寒碧中渐渐冷却。下阕感情趋于沉静,用六朝繁华化为渔樵笑谈来自我安慰,试图消解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用自嘲来化解不懈努力却屡屡碰壁给自己带来的痛苦与失望。整首词沉郁悲凉,情感跌宕起伏。激昂之气与悲凉之感交织在一起,写出了沈善宝矛盾的内心。
道光十七年(1837),沈善宝奉寄母史太夫人之邀赴京,途经扬子江,做《晓渡扬子江》:
中流击楫大江开,晓日曈昽北固台。浮玉有灵应识我,乘槎三度此间来。
从上次渡扬子江到此时五年的时光,沈善宝再次经历了一系列的重大变故。袁江负米归来,母亲去世。母亲去世后,大兄四弟同室相煎,兄弟反目。四弟迷恋花丛,不思进取,后负气离家,不知所终。不久十二岁的小弟也夭折。在这一系列的打击之下,坚强的沈善宝并没有沉沦。道光十四年(1834),她穷三年之工,利用卖诗鬻画所筹得的资金将父母、弟妹、伯祖母等八人共葬在丁家山祖坟,完成了家族中的大事,孝女之名轰动杭城。并为杭州才媛闺秀圈所接受,结识了梁德绳、许文林、吴藻等著名的女性诗人。道光十六年(1836),其《鸿雪楼初集》(四卷)付梓,第二年,吴藻为其选定《鸿雪楼词》。至此,沈善宝在浙江女性文坛上的地位已奠定。
第三次渡扬子江时,沈善宝心情与前两次大为不同。虽不能如男儿一样建功立业,但她已在女性诗坛上取得一定地位,以“彩笔一支,新诗千首”而“名重浙东西”(顾太清、奕绘著,张璋编《顾太清奕绘诗词合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击水中流,豪气顿生。望着朝阳中逐渐清晰的北固台,沈善宝自信,金山、焦山如若有灵,就一定会记得她这个三渡扬子江的奇女子。整首诗气势豪迈,激情高昂,充满了强烈的自信和对未来无限的憧憬。还是在巾帼英雄梁红玉击鼓退金兵的妙高台,沈善宝再也没有二渡扬子江时的痛苦和失望,反而是豪爽地吟诵:“秒高台在望,健句忆东坡。”进京之时,她更是豪迈地宣称:“不惮驱驰赴帝京,要将文字动公卿。红闺弱质知多少,谁学孤鸿事远征?”自信与自豪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四渡扬子江,已是又过了十四年了。
进京之后,沈善宝的生活和创作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李太夫人的主持之下,三十岁的沈善宝嫁与武凌云,结束了孤雁般的漂泊生活。武凌云虽然“资质平平”,但沈善宝婚后生活还是非常和谐的,夫妻之间相互关爱,诗歌唱和,《归家赠外子》诗云:“病劝加餐困劝眠,风霜千里感周旋。新诗唱和尤工敏,伉俪还兼翰墨缘。”沈善宝虽没有子女,但其与武凌云的子女相处得非常好:“窗前问字怜娇女,灯下哦诗课幼孙。自是天伦多乐事,钗荆裙布古风存。”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让多年来为谋生到处奔波的沈善宝感受到久违的温暖和内心的平静。
沈善宝自称婚后是“自从洗手做羹汤,无意驰名翰墨场”,事实上,其进京之后文学交游和文学创作又上了一个高峰。在好友许文林的介绍下,进京伊始,沈善宝就结识了顾春、项屏山诸多京城才媛,并以自己的才华得到了众人的肯定和赞誉。她们一起踏青赏花,饮酒赋诗。道光十九年(1839)沈善宝和京城才媛正式结秋红吟社。顾太清《雨中感旧》序提到诗社成员有九人:满族女诗人栋阿少如、富察蕊仙、栋阿武庄与顾春本人,浙江籍的女诗人沈善宝、项屏山、许云林、许云姜、钱伯芳。这是一个跨民族跨地区的女性文学团体,在女性文学史上有着里程碑式的意义。诗社活动坚持了三年多,留下了大量的唱和之作,沈善宝也多次在诗社的活动中拔得头筹,成为诗社的中坚力量。道光二十二年(1842),沈善宝开始了《名媛诗话》的创作,道光二十六年(1846)冬完成。《名媛诗话》的创作,奠定了沈善宝在女性文坛上“红闺诗领袖”的地位。
道光二十八年秋(1848)沈善宝与丈夫携次女笺霞南归扫墓,滞留江南一年多。咸丰元年(1851)春,沈善宝回京途中经扬子江,作《渡扬子江》:
击楫中流势若飞,寒涛滚滚雨霏霏。一帆风送归舟稳,四面云垂远岫微。
吹浪江豚时隐见,书空塞雁认依稀。水光无际天容阔,浣我尘襟息世机。
此时的沈善宝已实现了其“要将文字动公卿”的愿望了。家庭的幸福,创作的成功,带给了她内心的满足与平静。在诗的开端,她劈面即写出扬子江怒涛翻滚、淫雨霏霏的壮阔景色,但与外界激荡的风云气象相映衬的是她历经人世磨难后的平静和洞穿世情的笃定,因而才能是“击楫中流势如飞”“一帆风送归舟稳”,稳的不是顺流而下的船舶,而是她此时轻松愉悦的心。十二岁时,沈善宝曾作《新诗》诗:“初筛幽径三更月,已抱凌云一片心。”而今,经历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磨难,通过自己的努力,沈善宝已是“玉台已就名山业”,被人称为“吟坛宗主”(沈善宝《名媛诗话》)。风浪过后,呈现出的是风平浪静、水天一色宁静辽阔的景色,是阅历与年龄赋予她的恬静与旷达。
清代道咸年间,是中国封建社会日益走向衰败的时期,也是女性文学繁荣发展的时期。这个时期的女性,处于一种极度矛盾之中。一方面,她们承受着几千年来传统思想对她们的束缚,另一方面,随着社会的变革和个性解放思潮的影响,她们不愿在男权社会给她们框定的性别角色中消耗自己的才华和生命,期望能以自己的才华得到社会的认可与肯定,实现独立的人生价值。但与传统相比较,女性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因而,她们的抗争带来的往往是内心的困惑和惶恐,更多的是失败后的绝望与痛苦。因为自身坎坷的经历,沈善宝更深刻地感受到长期以来女性所遭受的不公平的待遇,而南北漂泊、女代子职的经历,八棺并葬的壮举,让她对女子的才华和能力有了极大的肯定与自信,因而她突破了传统社会对女性的要求,对自己的人生道路进行独立的思考和不懈的努力,虽然无法实现其“绝域梦封侯”的理想,但还是走出了自己的道路,在“燕山五桂空林立”的失望中,终于能“业绍书香”(《述哀》),取得了自己的名声。四渡扬子江的诗词,正是她抗争突围途中心路历程的写照。
[本文为杭州市哲学社会科学規划常规性课题《清代知识女性文化心态的自我写照——沈善宝诗歌研究》(b13wx03)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中国计量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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