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重阳(1112—1170)初名中孚,字允卿。北宋末年陕西咸阳大魏村人。少时熟读经史,颇喜弓马之事,且做得一手好诗词。十五岁时遭遇靖康之乱。二十二岁时参加伪齐举行的贡举考试,因“献赋春宫,迕意而黜”
(元·秦志安《金莲正宗记》卷二《重阳王真人》)
。二十七岁参加南宋武举考试,名中甲科。从此易名德威,字世雄。大多数时间陕西处于金人统治下,期间他曾因军功而获甘河酒监一职。郁郁不得志,终日耽酒遣闷。忽一日
(四十八岁时)
于终南山甘河遇仙,仙人授以密语及灵文五篇。从此辞官入道,改名喆,字知明,道号重阳子。
一、 诗词传道,标举“一灵真性”
王重阳是道门中文武双全的高道,也是阅历丰富的具有传奇色彩的诗人。
金大定五年
(1165)
春,王重阳到终南山太平宫布教,第一次竖起了全真本性、“灵魂成仙”的旗帜。他于壁间题诗云:“害风害风旧病发,寿命不过五十八。两个先生决定来,一灵真性诚搜刷。”
(《重阳全真集》卷二《寿期》)
诗人预言自己五十八岁寿终,但他的“一灵真性”
(灵魂)
将永远不灭。这就是全真教的“真性说”,或者称之为灵魂成仙也可。大定六年,王重阳又在长安县滦村乞化传道,于吕道人庵壁上题诗云:“地肺重阳子,呼为王害风。来时长日月,去后任西东。作伴云和水,为邻虚与空。一灵真性在,不与众心同。”
(《重阳全真集》卷九《辞世颂》)
这首诗也是把肉体之死与灵魂永生相提并论,并嘲讽了世俗的生死观。后来重阳至山东演教,分梨十化丹阳夫妇,诗云“四般假合终归土,一个真灵直上天。不灭不生超达去,无为无漏大罗仙。”
(《重阳教化集》卷一《赠丹阳》)
至此,灵魂成仙的思想终于成熟出炉。纵观重阳子演道传法的经过,可知全真道修道的核心就是始终追求灵魂永生,即所谓的“一灵真性诚搜刷”。这种追求灵魂成仙的思想决然不同于魏晋以来的神仙道教及其支脉的成仙观念。王重阳希望全真道人用毕生的精力诚心搜求“一灵真性”,意即追求灵魂成仙,这在中国道教史上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它表征着宋代以来传统道教追求肉体成仙理想的已然破灭,而一种新的仙学思想逐渐确立。因此,王重阳开创的全真教在中国道教史上具有破旧立新意义。
王重阳最初是在终南山传道,来往于户、杜周匝。每有外出,必携弟子乞食炼心。传道过程中王重阳结识了许多僧道、俗友及官员。《重阳全真集》中有大量的诗词可以作证,如京兆税院冯五郎,终南主簿赵文林、学正来彦中、董知县等等。他走遍附近诸县,有时行乞于市鄽,有时游走于山中或乡间,所到之处往往留题一两首诗词。诗词传教成为王重阳最重要的布道工具之一。
但在陕西传道的效果并不理想,于是王重阳转移了布教重心。当初他终南遇仙时,仙人
(传说为吕洞宾)
曾点化他“速去东海,丘马潭中有一骏马可擒”,自是王重阳坚信“与东方有缘”。于是大定七年
(1167)
四月自焚其庵,婆娑起舞,而后径投东海而去。在山东传道的过程中陆续收齐了全真七子。彼时重阳子仍以诗词作为布教工具,每次上街乞化,背后即竖纸旗一枝,上书一首诗或词。如:“占得风来便有缘,朝朝赢得日高眠。饥时街上来求乞,只要人间自肯钱。”
(《重阳全真集》卷十)
这种奇怪的行为往往引来许多人驻足观望,重阳和弟子们便趁机宣扬全真要义,劝化路人皈依。随后王重阳相继创立了三洲五会的教团组织,全真道风一时间吹遍山东半岛。为了进一步光大全真道,实现其“四海教风为一家”的宏愿,重阳决定将传教的重心转向中原大地。大定九年
(1169)
十月,王重阳将山东教事交由王处一和郝大通料理,自己带着马、刘、谭、丘四个弟子回陕西。途中寓居南京
(即汴京)
岳台坊磁器王氏旅店,传道两月余,遂决定将衣钵传给大弟子马钰。大定十年
(1170)
正月初四,重阳招弟子到床前嘱咐后事,即索纸笔书《辞世颂》一首,而后枕臂登真,寿命恰为五十八岁,与先前所预言的完全吻合。
王重阳以诗词传道,可以说贯穿了他短暂的一生。他的弟子也继承了诗词传道的作风,七子分别都有自己的诗词集传世。其中,丘处机的诗词数量最大,艺术水平较高;而马钰作为王重阳的大弟子,其诗词最具重阳遗风。
王重阳生平诗词作品十分丰富,他羽化后全真弟子编辑有《重阳全真集》
(十三卷)
、《重阳教化集》
(三卷)
和《重阳分梨十化集》
(二卷)
等,先后于陕西、山东两次刊印行世。入明后收入《正统道藏》,今人辑有《王重阳集》。
二、 乐章集、看无休歇
元道士赵道一编撰的《历世真仙体道通鉴续编》卷一中记载了一个故事,讲重阳真人喜好柳词,并逐篇唱和的事。据载,金大定九年
(1169)
十月,王重阳携马、刘、谭、丘四个弟子西返关中传教。中途寓居南京
(即汴京,今河南开封市)
岳台坊磁器王氏旅店。当地名宦孟宗献时任单州知州,因母丧而丁忧居家,他听说重阳子乃当世神品人物,于是前来拜谒。重阳真人当时朝里侧卧正看书,不加睬顾。宗献立于床头,问:“先生所阅何书?”重阳不答。宗献就近一看,原来是柳屯田的《乐章集》,心想:道人看这种市井艳曲,实非所宜。便又问一句:“此书全乎?”重阳始开口答道:“可惜仅有一卷。”宗献听后一喜,忙说:“正好我家有全集一套,马上派人送来。”说完回家,书随后送至。
自是而后,孟宗献常来请教,两人你来我往,过从渐密。一天,孟宗献又造访。叙话间心下寻思:“重阳公以道立身,缘何爱看柳词?”不觉脱口问道:“先生,《乐章集》好看吗?”重阳什么也没说,只把原本交还。宗献翻检一遍,发现书中空行处写满小字,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原来真人已经将柳词逐篇和讫。略读一二首,皆神仙家语,语句间烟霞紫雾冲盈,大有仙机可寻。不觉叹服,回家沐浴更衣,焚香一一拜读。从此孟宗献愈加敬重重阳,心下早已皈依全真,以师礼看待重阳子了。大定十年正月初四,重阳真人仙逝,孟宗献对众人说:“我既然身为弟子,当主丧事。”于是,礼葬于自家后园花圃,日祭甚谨,直至两年后灵柩西迁终南。
《历世真仙体道通鉴续编》中敷衍的重阳真人读柳词而逐篇和讫的故事,是有充分事实根据的。我们从《重阳全真集》中可以找到相关词作来印证。如卷十二《双雁儿·自述》云:
意马心猿休放劣,害风姓王名喆。一从心破做颠厥,恐怕消歇旧业。 真性真灵有何说,恰似晓风残月。杨柳岸头是清澈,我咱恣情攀折。
本词化用柳永的词句,以此见证自己的道心。
《重阳全真集》卷七《解佩令·平生颠傻》,题注云“爱看柳词遂成”,词曰:
平生颠傻,心猿轻忽。乐章集、看无休歇。逸性摅灵,返认过、修行超越。仙格调,自然开发。 四旬七上,慧光崇兀。词中味、与道相谒。一句分明,便悟彻、耆卿言曰,杨柳岸、晓风残月。
这首词明言自己特别喜欢柳词,对柳永《乐章集》看无休歇。终章王重阳再次引用柳永的名句,同时表达了他体会到“词中味,与道相谒”的无比快感。所谓“词中味”,就是“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清空寂灭境界。在王重阳看来,柳永这一句话分明就是已经悟彻人生及世事的证明。因此,王重阳堪称柳永之知音。
王重阳不但深知柳词的“词中味,与道相谒”,而且也常常被柳词浓烈的音乐性所感染。这一点影响到了重阳子的诗词创作和诗词传道。
柳永通晓音律,喜欢自制新声,每有新词作成,即交付歌伎演唱,曲子很快便流行起来。柳永一生放荡不羁,专力填词,其词流传甚广,号称“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柳词的这种以音乐吸引和感染大众的特性启迪和激发了全真鼻祖以诗词传道的灵感及热情。王重阳以诗词传道,需要吸引足够多的观众及听众。故其诗词充分借鉴柳词的长处,不但具有浅白、口语化的风格,而且也带有音乐歌唱性的特征。如《了了歌》《竹杖歌》《得得歌》《惺惺歌》《玄玄歌》《铁罐歌》《悟真歌》等等,在《重阳全真集》中就多达25首。有些词作的阕尾还带有乐声词,如“珰滴琉玎”“啰哩,啰哩”等。据唐圭璋所编《全金元词》,王重阳的《捣练子》词中带有声乐“啰哩,啰哩”的就有27首。现举一首《捣练子》为例:“一为人,做凡身。四般假合怎生真。啰哩,啰哩。搜玄路,出迷津。静中调养气精神。啰哩,啰哩。”这种鲜明的声乐节奏声,听起来颇像今天说唱性质的山东快书,当然也就具有强烈的吸引力。从中我们可以看出王重阳诗词传道的良苦用心。
除了乐声词以外,王重阳词作中还有许多和声现象,其中“喝马”即为一例。词人往往在词牌下或者词末以按语的形式注明,如《卜算子·黄庭经上得》后云:“前后各带喝马一声。”词牌中凡注明有“喝马”和声的词作,都是带有表演性质的。这是为了沿途、沿街乞化时的方便,或者由重阳真人亲自演唱,或者“令丹阳行行坐坐要唱”。所谓“喝马”,陆游有诗提及:“至今孤梦里,喝马有遗声。”其注云:“喝马,皆七字韵语,闻之悲怆动人”
(《剑南诗稿》卷三十七)
总之,王重阳诗词作中浓烈的音乐性与柳永词作的流行音乐性质存在着诸多关联。可以说,柳词的通俗性和传唱性直接启迪了王重阳诗词传道的热情与信心。
三、 重阳子“柳词情节”的原因探析
柳词多以男女情事为题材,是典型的婉约艳词。作为全真教祖的王重阳,为什么会喜欢柳词呢?笔者认为,与其说王重阳喜欢柳词,不如说王重阳更喜欢柳永本人。重阳真人喜欢柳永及柳词有以下三点原因。
首先,两人仕途坎坷,经历相似,功名心都因厌倦官场而消退。
柳永年轻时进京考进士,因留恋青楼歌馆而初试落第,填《鹤冲天》词发牢骚,中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仁宗初年殿试本已通过,但临轩放榜时被仁宗特意黜落,云:“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去填词。”
(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
由是不得志,遂自谑“奉旨填词柳三变”,依旧我行我素。后易名为永,花了十年时间,直至四十七岁时方被朝廷录用,但仕途上很不顺,屡受排挤,常受羁旅行役之苦,做过推官、盐场监等几任小官,最终还被是被罢免,只能再混迹于烟花巷陌之中。从此把功名看做身外之物,放旷自适,罗绮丛中一心一意填词。晚年潦倒贫寒,死时据说靠歌妓捐钱安葬
(见《古今小说》所收《众名妓春风吊柳七》)
王重阳晚柳永一百二十余年出生。生逢乱世,壮志难酬,文武之进,两无成焉。四十岁时他才以军功获得甘河酒监一职,主要任务是负责收酒户的各种课税,既得罪人又无聊。做了七八年酒监,仕途上毫无起色,平时只好以诗酒自娱,苦闷而彷徨。大约从那时候起,王重阳就开始读柳词并依韵创作了。四十七岁那年,他还是一个小小的酒监,但“乐章集,看无休歇”,突然间他“慧光崇兀”,从“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句子中悟彻,发现了
(柳)
词中味与道相谒的内在联系,于是就把柳词当做悟道修道的得力工具。这是王重阳喜欢柳词的一个原因。
其次,两人性格及行状本质相似,都崇尚生存状态的本然真我。
柳永性格狂放,恃才傲物。初试落第,说是“偶失龙头望”,自称“才子词人”。他自由自在地出入于秦楼楚馆,与歌妓们频繁交往而不在乎别人的评头论足。这种潇洒超脱某种意义上具有神仙家的味道。仙家崇尚自由自在的生活,反对包括名利在内的任何束缚。柳永倜傥不羁、率真豪放的心灵,的确与道家自然无为的境界相接近。“逸性摅灵”,这是王重阳赞赏柳永行为方式的词句
(见卷七《解佩令·平生颠傻》)
。文如其人,柳词的风格也是放逸、率真自然的,其中侵染着柳永的人格魅力。这种本真率性显然被王重阳读出,并给以极大的认同。他说,柳词与道相谒之处就在于“仙格调,自然开发”
(见卷七《解佩令·平生颠傻》)
。这既是柳永本人的特点,也是柳词艺术上的特点。
王重阳亦以狂人自居,谑号“害风”“没地埋”。四十八岁挣脱了名缰利锁,是后行为怪诞,语言癫狂;抛妻却女,于南时村掘地为隧,封高数尺,入墓而居,自称活死人。以后又自焚茅庵,拽杖东行,沿途乞化,演道传法,行为放旷自适,不在乎自己外在言行和别人的评说,任其天性发展,可谓是全其天性了。“全其天性”是全真道的追求目标之一,王重阳很看重人的本真天性。在他传道生涯中,始终标举“一灵真性”,认为修炼和保持真性就是练就金丹。
可以看出,柳永与王重阳崇尚的是精神超越,都对本然真我的生存状态极力肯定。这一点,如果用重阳本人的话说,就是“真性真灵有何说,恰似晓风残月。杨柳崖头是清澈,我咱恣情攀折”(《双雁儿·自述》)。
再次,重阳真人以阅读柳词的方式摒除情欲。
四十八岁甘河遇仙、得到密语五篇后,王重阳便走上了修道之路。《乐章集》成了他修道除欲的工具。要排除情欲, 并不是一味回避,而是要疏导疏散。如果能够正确对待, 以毒攻毒,则情色之书往往就有止淫断欲的作用。王重阳阅读柳词中的“淫媟艳辞”, 以此来放逸自己心中还残存的男女情爱, 然后与内得之道趣相勘同,并从中超越出来, 达到脱离情欲干扰后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清空寂灭境界。通过反复体会词中味和道中味,从意识深层清除情欲,这是一条行之有效的全真(全精、全气和全神)之路。
综上所述,柳永坎坷的仕途经历以及狂放不羁的性格特征,与重阳真人有着诸多相似之处。因而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在亲近柳永和柳词的过程中,重阳真人又把阅读柳词作为除情却欲、砥砺心志的修道工具。从做甘河酒监到东迈山东,再到西返关中,重阳真人总是将《乐章集》带在身边,或欣赏阅读,或借韵酬和,直到临终仙逝。在重阳真人的带动下,马钰等弟子也接受了柳词,依韵填过数十首作品。填词,成了全真弟子修道的方式之一。如是,全真教也就与柳词发生了丝丝不断的道缘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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