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鲁复是唐后期一位不起眼的小诗人。《全唐诗》卷四七GA996收其诗四首,小传云:“王鲁复,字梦周,连江人。从事邕府。”四诗追溯来源,均见《万首唐人绝句》,其中《故白岩禅师院》一首,原署王梦周,《全唐诗》卷七七GA996又收世次无考作者内,属于重收。另日本选句集存他的一诗又二句,《全唐诗逸》卷上已补出。《隋唐五代墓志汇编》陕西卷第二册收他撰文的《唐故吉州司法参军黄府君墓志铭并序》,署“将仕郎前守河南府新安县尉王鲁复撰”。仅此而已。其事迹,今知最早见明陈道《弘治八闽通志》卷六二:“王鲁复,字梦周,连江人。文史足用,尤长于诗词,多讽刺。贞元、大历间,尝献所为诗于朝,得从事邕府。鲁复意气高迈,尝谒郎中皇甫湜,久未获见,移书责之曰:‘韩文公接贤乐善,孳孳不倦,公师文公之文,安可后文公之道?自此当携酒吊公之墓,不及门矣。’湜大渐,复书谢之。又尝草衣骑牛,相国王涯、李固言俱赏识焉。在京师,闻台省有疑狱,久不决,白时相,请鞫之,不数日得其情。”所叙偶有疏失,如大历在贞元前,王最早生于贞元后期,那时不可能已经献诗,但大多应属可信,如名字、从事邕府、谒皇甫湜等,详后。在这段纪事里,看到他的傲兀不平,看到他的意气高迈,看到他的智决疑狱,不过,这些都是传闻。其人事迹较少,作品不多,显然不够作专题分析。
两三年前,中华书局徐俊兄在微信中,给我发了王鲁复自撰墓志拓本的照片,我当即作了录文,惊叹为唐代小诗人难得的自述传记,可惜忙于庶事,一直没有介绍。其间两度换手机,图片已经无从寻觅,問徐俊,他也没存底,甚至来源也记不清了。而近年刊布的几批墓志,都无此篇,目前著录唐墓志最完备的日本气贺泽保规教授编《新编唐代墓志所在总合目录》(明治大学东亚石刻文物研究所出版,2017年3月)也未著录,似乎仍有介绍的意义。墓志原题《大唐故亳州城父县令王府君墓志未终前一年自号知道先生撰遗志文》,全文云:
先生大中二年五月廿三日卒城父县官舍。名鲁复,字梦周。灵王太子子晋卌六代孙,晋司徒导十九枝子。源始会稽,自右将军羲之十八叶后,详家谍。开元中,上祖九思衔命诛海夷不利,隐南越。时天下将泰,家丰稼穑,筑室退耕,耻言官禄。第三叔祖翁信,大历八年集艺京师,名震宦簿。其先讳华,娶下邳夫人,有二子,先生次也。三岁偏罚,九岁继忧,无学可入,无家可安,飘梗飞蓬,至十三自求衣食,游而兼学,味群籍,识兴亡道理;吟古诗,知风格轻重。数粒析薪,饭藜食糵,殆不堪忧。骨肉无助,廿五有讳,阕服无衫,以短褐行焉。宝历中,由江西迁客尉迟司业汾、成庶子杭,皆赐器重,酬唱不一。尝推引于刘京兆,未行去世。及壮,勇于道义。大和四年,肩书夷门,访张权舆。由郑侯李翱,入洛诣皇甫湜,昭应问郑还古,挈文见靖安相,优游儒墨之苑。裴兵部潾也后三年,以外秘正寄名邕州,将见用焉。靖安出,舍邕,又转黔,不食,辞免,南谢所知。自潮阳毕,经封川,遇旧御史李甘,既宿且话及婚嫁事,云桂府陈监察越石女德具,因娶之。五年无子。授新安尉,又一年,夫人逝,尉失意,寻谷穷恸,即请告。会昌三年冬,客许州,侯从事固说于卢留后简求,留滞一季,因□□□□陕太师孙,其先河南丞弘早孤,又贫,在出家姑所真与相尚□□□□□□春成礼。又明年,育一子,曰孙师,耀其宗□。其秋夫人又去世。天雨绝食,居不耻下,穷不言乞,倩奴而葬,抉菜而粥,吾无违天,天姑耗我。切闻男子衰俗不震爵位,地下必以直用,两梦阴间召我将任。有兄且病,弟异外氏,各专其善。所惜志业,所念孙师,吾之道必舒无闷。著诗二千七百首,文二百卅篇,后必有叹韩非者。临卒,告家人以吾尸尽所蓄,雇四夫一函,送陈夫人茔之东北旧卜地。以小男访良期,以某月日葬,具礼而已。坟高三尺,深七尺,置纸墨于玄堂。吾官于新安,有爱于民,必有祝我者云。百年孤梦,梦内若醉。尽化北邙,何贱何贵。一。文不尽志,志不尽意。天黯恨色,海封愁泪。大道茫茫,斯文若坠。二。以十月五日葬于新安县东界围阳村。
篇幅虽然不长,但内容极其丰富,容我逐节分说。
王鲁复字梦周,与传世文献一致,但全文没有说他是福州连江人,但从事邕府、谒皇甫湜二点,均见墓志,非方志所能虚构,方志载他占籍,应可相信。
唐时王姓称源出王子晋后,是习惯,不必深究。自称“晋司徒导十九枝子,源始会稽,自右将军羲之十八叶后,详家谍”,也大体不误,以王导祖王览为羲之曾祖,至于是否真有血缘关系,不好说。
其近代家事,则有“开元中,上祖九思衔命诛海夷不利,隐南越”。王九思事迹无考。唐之江南粮货转输,入关中者走运河入渭,入河北者或从浙东走海路至沧景,所谓“海夷”即劫掠漕船者。估计王九思兵败,遂潜遁南方。南越是广大地域,连江也可计入。当然,也可能是南人自夸家世之说辞。
墓志云:“第三叔祖翁信,大历八年集艺京师,名震宦簿。”王翁信确有其人。皇甫冉有《送王翁信还剡中旧居》:“海岸耕残雪,溪沙钓夕阳。家中何所有?春草渐看长。”皇甫冉卒于大历六年(771),因而可以相信此次归剡,即越中,是落第而归。戴叔伦《送王翁信及第后归江东旧隐》:“南行无俗侣,秋雁与寒云。野趣自多惬,名香日总闻。吴山中路断,浙水半江分。此地登临惯,含情一送君。”应即大历八年(773)所作。及第后归乡,稍后再赴吏部铨选求官,这是唐人的习惯。这是王鲁复最值得夸耀的家族盛事,尽管王翁信之仕履全无可称,也已足够。
王鲁复的父亲王华,应该没有做过官。他三岁和九岁时,父母先后去世,遂成了孤儿。据墓志,他逝世于大中二年(848),生年不详。仅知他宝历前已逾25岁。如果是实指,宝历前一年为长庆四年(824),这一年韩愈去世,他存世诗有《吊韩侍郎》:“星落少微宫,高人入古风。几多才子泪,并写五言中。”似乎是临哭凭吊之作,似乎还没能叩见求谒,韩即逝去。若此年他25岁,当生于贞元十六年(800),享年得49岁。这一推测,可以得到以下“及壮”一语之旁证。
王鲁复自述早年经历,因父母早亡,“无学可入,无家可安”,艰难备尝。到十三岁,必须自求衣食,在游历中进学,居然“味群籍,识兴亡道理;吟古诗,知风格轻重”,阅读群书知古今兴亡,读古诗得区分诗歌作法和流派。虽然生计仍然艰困,又没有骨肉至亲之扶掖,一切只能靠自己去叩求。二十五岁以后,有了自己的名号,也开始四处晋谒。
他首先找到从国子司业贬官在江西的尉迟汾。尉迟汾贞元间应进士试时,承韩愈作《答尉迟生书》告以为文之道,又致书祠部员外陆,荐其有“出群之才”,乃登第。此后二十多年,骨鲠敢言事,仕途并不顺畅,行事与韩愈相近。此时方贬官,自难相助,此宝历元年(825)事。再找成杭。成杭事迹仅见《册府元龟》卷九八GA996载,宝历元年十月,以岳王傅为右庶子,充入吐蕃答贺正使。可能此后即贬官江西,王鲁复与他交往恰在此时。二人对他“皆赐器重,酬唱不一”,即略有夸奖,且和了他的投诗,当然令他高兴。从刘禹锡南贬时与众多僧人的赠行送别诗来看,得名家赠诗,也可自增时誉。
“尝推引于刘京兆,未行去世。”刘指刘栖楚,墓志见《芒洛冢墓遗文》,旧相李逢吉撰文,称他宝历间为敬宗特命授京兆尹,在任勇于有为,到大和元年(827)授桂管节度使,到任不久就亡故了。估计王鲁复是欲往桂林求见,未见而刘死,此文宗初年事。
墓志续云:“及壮,勇于道义。大和四年,肩书夷门,访张权舆。”《礼记·曲礼》云“三十曰壮”,即大和四年(830)或稍早,王鲁复已年满三十,与前考合。这一年,他到汴州拜访张权舆。张是权相李逢吉的门生,所谓八关十六子的核心成员,敬宗时本欲用裴度再相,权舆秉李逢吉之旨,编造“非衣小儿坦其腹,天上有口被驱逐”的童谣,诬陷裴度,为清流不齿。王鲁复肩书往访,似乎访非其人。
墓志再云:“由郑侯李翱,入洛诣皇甫湜,昭应问郑还古,挈文见靖安相,优游儒墨之苑。”文字不甚清晰,不知是先后见了四人,还是因李翱之荐而往见后三人,但这一行,他确实见到了代表当时文坛成就的几位大家。李翱与韩愈关系在师友间,韩愈卒后,文章最负时名。李翱大和四年坐谬举,出为郑州刺史,称郑侯指此时。王鲁复自汴赴郑,道途不远。翱与皇甫湜,今人以为得韩文之真传,但皇甫性忭急,数忤同僚,为文切直,宦途艰阻,到大和前期先后随李逢吉为山南和宣武从事,此时随李返洛阳。墓志没有说到细节,《八闽通志》说到他移书责皇甫事,似乎有些狂悖,与墓志津津乐道于叙述平生交往,态度很不一样,可以存疑。其次則到“昭应问郑还古”,昭应与临潼相近,已近长安。郑还古是小说集《博异记》作者,多记神怪之事,叙事雅赡,多引诡异诗事,以逞其诗才。其间他自河中从事,遭同院诽谤,贬吉州掾。居昭应始末不详。“挈文见靖安相”,靖安相指李宗闵,牛党之魁首,大和三年至七年在相位,王鲁复向他献文,可能得到前此所见某人的推荐。他的此行,是沿着今陇海线位置之大道,从汴、郑、华诸州一路西行,最后到京见到当朝宰相,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八闽通志》说王鲁复曾“草衣骑牛”,得到相国王涯、李固言的赏识,并代为理狱,墓志未述及。按王涯自大和七年(833)入相,两年后在甘露事变中被杀,被诬以大逆罪名,到昭宗时方平反。王鲁复自撰墓志写于宣宗初,不写王涯很正常。李固言立朝清节,与两党均保持距离,不言似难解释。鲁复存诗有《诣李侍郎》:“文字元无底,功夫转到难。苦心三百首,暂请侍郎看。”很可能即投谒李固言的。
墓志继云:“裴兵部潾也后三年,以外秘正寄名邕州,将见用焉。靖安出,舍邕,又转黔,不食,辞免,南谢所知。”裴潾是李德裕之好友,于开成元年(836)为兵部侍郎,次年出为河南尹,未几复还旧官,逾年卒。此处似指因裴之推荐而赴邕管幕府。李宗闵从大和九年贬居潮州,其间王鲁复似乎先在邕幕,其地在今南宁,又转入黔南幕府,不久复辞去,终到潮州随李宗闵,所谓“南谢所知”者指此。
墓志继云:“自潮阳毕,经封川,遇旧御史李甘,既宿且话及婚嫁事,云桂府陈监察越石女德具,因娶之。”李宗闵于开成元年量移衢州,王鲁复则仍在岭南,在封州遇到李甘。李甘大和九年(835)为侍御史,因激烈反对郑注为相而贬封州司马,杜牧于四年后为御史,作《李甘诗》咏其事,感叹其“如何干斗气,竟作炎荒土”,即死于贬所,未获昭雪。王鲁复的记载,保存李甘在贬所的情况。鲁复寄宿,与李甘说到婚嫁事,李甘介绍桂府幕下监察御史陈越石之女可为德配。陈越石,事迹见《太平广记》卷三五七引《宣室志》,初名黄石,居王屋山下。元和间遇赤发夜叉作怪,乃改名迁居以避。登元和十五年(820)进士第,会昌二年(842)卒于蓝田令。《唐文粹》卷三六收陈越石撰《太甲论》,知亦才学之士。此时王鲁复已年近四十,方娶妻。
此后王鲁复命运仍然不济。他与陈氏成婚若在开成元年,其后“五年无子”,已经到武宗会昌初了,他虽获“授新安尉”,品阶虽不高,但地近洛阳,尚属善处。但仅一年,妻亡,他也觉失意无聊,遂请告去职。到“会昌三年(843)冬,客许州,侯从事固说于卢留后简求,留滞一季”。侯固,《淳熙三山志》卷二六有传,载他字子重,闽县人,大和九年登进士第,历官鄜坊、灵武、易定节度使,那都是后来的事。估计因皆为闽人,侯固那时为许州从事,于是介绍给许州留后卢简求,在许幕暂居。简求是诗人卢纶的幼子,对落魄诗人稍给关照,自可理解。
墓志此后文字稍有残缺,但大体可读知王鲁复得机缘又曾有一段婚姻,且得一子,取名孙师,希望能光耀其宗,但不久,续配夫人又去世。这时,他也更觉凄凉落寞。大中元年(847)三月,他为吉州司法参军黄弘远撰墓志,署官为前新安尉,说“生死齐梦,有始有终”,“与能与善,或分或通,庚午丁卯,数极道穷”,是悼黄,也自悲。在此同时,他为自己写了墓志,虽然感到自己一生很失败,但他仍寄望“地下必以直用,两梦阴间召我将任”。他自述一生“著诗二千七百首,文二百卅篇,后必有叹韩非者”,可传后世,也有读而为之感叹者。他曾在新安任官,爱妻卒后即葬新安域内,遗嘱与妻同葬,也相信自己为官有遗爱,其民必有能为己祷祝者。
最后一年,他得授亳州城父令,赴职不久就死在任上,得年不及五十岁。
叙述完王鲁复的一生,他说得津津有味,我写来却觉得琐碎零乱,甚至有些感到卑微猥琐。但若以同情的立场来看他,生在南方,家境本来就不好,加上父母早亡,宗无强援,自学有才,自谋前途,除了辛苦奔竞,他又能做什么?去世前一年,为自己写墓志,他想到的还是他曾请谒或曾给他一些帮助的名人。这些人物如前所考,半数正史有传,多数史籍有载,层级还不低。但这些人物显然属于各种不同的政治派别或文人圈,他与他们的关系似乎也始终在若即若离之间,并没有得到太多的奥援。就文人圈来说,存世唐诗中,目下仍未见与他酬唱赠答的作品;他似乎也没有卷入任何政治风潮,既无建树,也无风险。他自述曾写下2700多首诗,已经接近白居易了,但存留至今的仅五首又二句,以及两篇他执笔的墓志,一篇为他人,一篇为自己。就文章来说,是沿韩愈、皇甫湜这一派的风格,大体清通,有意造句,涩体的味道也很明显。他的诗都是近体,较好的是《故白岩禅师院》一首:“能师还世名还在,空闭禅堂满院苔。花树不随人寂寞,数枝犹自出墙来。”以六祖慧能喻白岩禅师,寻其故院,有人亡神存的感悟。他看到了禅堂之寂寞,但也看到新的生机。后二句尤可讽读,其实就是南宋叶绍翁名句“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先声。如果仔细比读,则王作更佳,因叶写访人不遇,仅在园外见红杏出墙,王则寻访旧禅院,诗中包含禅机,说禅师虽远行,花树仍旧灿烂,生命依旧常新。《吊灵均》:“万古汨罗深,骚人道不沉。明明唐日月,应见楚臣心。”凭吊屈原,伤古怀今,也感慨自己之不遇。由此他更感喟如韩愈主持风雅,不遗余力为寒素拔擢提携之可贵,那首诗已见前引。十世纪中叶的日本诗选家大江惟时编选《千载佳句》二卷,在卷下《赠僧门》录王鲁复《赠僧惟绩》二句:“清泉绕屋澄心远,曙月衔山出定迟。”观察细致,对偶也很亲切。同卷《水楼门》录《水楼》“山衔落日溪光动,岸转回风槛影浮。座内数声来远鹤,烟中一派辨孤舟。”很可能是七律中的中间两联,写景如画,对仗稳妥,末句衍谢朓诗意而自有风味。据此可知,他的诗集在唐末即已东渡扶桑,留下印记。在晚唐诸家中,他还算是合格的作者,只是所存太少,辜负了他的一生心血。
今人好谈文学史,文学史所谈的都是大家。而历史之真实场景,则有无数之大小作者,共同在挣扎奋进。他们的成就有大有小,他们的命运有幸有不幸,他们的作品有存有不存,但不能否认的是每一个人都以他的方式,写下一生的轨迹。王鲁复在唐诗史上,大约连三流作者还达不到,但他的自作墓志,则让我们看到他的不幸与奋斗,他的进取与奔竞,他的交往和落寞,他的无奈与痛苦。今人谈晚唐诗之得失,其实晚唐诗就是像王鲁复这样无数的基层诗人在衰世动荡中写出,我们是不是可以寄以更多一些的同情和理解呢?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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