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的纪实性,到了北宋,日渐加强,五代词的那种“男子作闺音”式的代言,逐渐变成自叙实录,自叙日常生活、实录真情实感。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是写他庆历二年(1042)镇守西北边疆时的战地生活,词中“白发”“将军”,是时年五十一岁的环庆路安抚使范仲淹的自画像。欧阳修的《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是为友人饯行的纪实之作,词中的“衰翁”,是疾病缠身的词人的自我写照。贺铸青年时是豪侠,友人程俱《贺方回诗集序》说“方回少时,侠气盖一座。驰马走狗,饮酒如长鲸”,贺铸的《六州歌头》词则夫子自道:“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六州歌头》词所写的“侠气”简直就是程俱所说“侠气”的放大写真。
那么,贺铸名作《青玉案》是书写自己真实的爱情故事,还是想象虚构的代言?前人时贤,都曾做过揣测,如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说:“题标《横塘路》,当有伊人宛在,非泛写闲愁也。”沈祖棻《宋词赏析》说:“作者大概是在横塘附近曾经偶然见到过那么一位女子,既不知其住址,也无缘与之相识,甚至也没有一定想要和她相识,但在她身上,却寄托一些遐想、一些美人迟暮的悲哀。”但都没有人发现这首词原来是有故事的,这首名作原来是词人书写自己真实的爱情邂逅。
一这首词背后的隐秘情事,就藏在贺铸友人李之仪的一则题跋里。李之仪的《题贺方回词》说:
右贺方回词。吴女宛转有余韵,方回过而悦之,遂将委质焉。其投怀固在所先也。自方回南北,垢面蓬首,不复与世故接。卒岁注望,虽传记抑扬一意不迁者,不是过也。方回每为吾语,必怅然恨不即致之。一日暮夜,叩门坠简,始辄异其来非时,果以是见讣。继出二阕,已尝报之。曰:“已储一升许泪,以俟佳作。”于是呻吟不绝,泪几为之堕睫。尤物不奈久,不独今日所叹。予岂木石哉!其与我同者,试一度之。这篇题跋,收录在李之仪《姑溪居士前集》卷四十,《全宋文》也照录在卷二四二二里。要说也很常见,可能是因为题跋里没有直接提到《青玉案》,没有明说“吴女”跟《青玉案》词的关系,所以学界一直不大关注。师兄钟振振教授多年前校注《东山词》,用力至勤,搜罗甚富,这篇题跋自然逃不出他的掌心。他也隐约感觉《青玉案》所写情事“当与吴女有关”,可惜他没有深入的探究。
李之仪这篇题跋,至少为我们提供了四点线索:
第一,贺铸遇见过一位“宛转有余韵”的“吴女”,并爱上了她。李之仪没有提到她的姓氏身份,也许贺铸自己也不了解底细,只是偶然路遇,一见钟情。
第二,贺铸想下聘礼而未果。所谓“将委质焉”,意思是想要去下聘礼,但直到吴女去世,也没有付诸行动。
第三,这段情缘持续一年,直到吴女亡故。所谓“卒岁注望,虽传记抑扬一意不迁者,不是过也。方回每为吾语,必怅然恨不即致之”,是说一年里贺铸都终日盼望着思念着那位女子,连传记小说里描述的痴情男女,都比不上他的专一痴情。贺铸经常跟李之仪谈起这段恋情,每次都怅然若失,遗憾不能立马把她娶回来。可见这段感情始终停留在单相思阶段,直到女子死去,也没有任何结果。所谓“投怀固在所先”,是说之前已有过亲密接触,这可能是实有其事,也可能是坠入情网的想象,未必“吴女”真的对他投怀送抱过。
第四,贺铸为这段情事写过“二阕”词。得知吴女的死讯后,贺铸深夜里去找李之仪诉说悲伤,拿出以前跟他说过的两首词,痛苦地吟诵起来。所谓“呻吟不绝,泪几为之堕睫”,是说贺铸不断伤心地吟咏诵读这两首词,眼泪在眼眶里滚动着,可见他是动了真情的。
二我们要落实的是,贺铸给李之仪看的那“二阕”词,究竟是哪两首?
这两首词是为“吴女”的情缘而作。“吴女”,结合贺铸一生的行事历程来看,当指苏州女子。贺铸四十七时,因母亲去世,离江夏(今湖北武汉)宝泉监之任,到苏州寓居,一直住到五十岁,即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之后。贺铸寓居苏州期间,有两处住所,一处在城内的醋坊桥,一处在城外的横塘。城内的醋坊桥住所,便于生活;城外的横塘别业,远离城市的喧嚣,环境幽静,便于读书校书。
龚明之《中吴纪闻》卷三记载:“贺铸字方回,本山阴人,徙姑苏之醋坊桥。”“有小筑,在盘门之南十余里,地名横塘。方回往来其间,尝作《青玉案》词。”范成大《吴郡志》卷五十也有相同记载:“贺铸字方回,本越人。后徙居吴之醋坊桥。作《吴趋曲》,甚能道吴中古今景物。方回有小筑,在盘门外十里横塘。尝扁舟往来,作《青玉案》词。”龚明之和范成大,都是本地人(龚明之是昆山人,范成大是吴县人),所载当然可信。他俩都说,《青玉案》词作于横塘。
而《青玉案》正是描写见到一位凌波女神般的吴女,“过而悦之”,从此不能忘怀。从地点的相关性和时间的相关性来看,我们认为,《青玉案》是李之仪所说的写吴女情缘的“二阕”之一。
所谓地点的相关性,是指李之仪说的贺铸 “过而悦之”的 “吴女”,跟在吴中横塘所作《青玉案》词中的地点、人物身份、情事相吻合。所谓时间的相关性,是说《青玉案》词作于建中靖国元年(参钟振振校注《东山词》),而李之仪所说贺铸过吴女而悦之,也大约是在这一年。其时他母亲去世,夫人赵氏又亡故,在宦海奔波了二三十年,也没有什么进步,始终是沉沦下僚,所以他对人生很是心灰意冷。李之仪描述他当时的生活状态是:“垢面蓬首,不复与世故接。”成天头不梳,脸不洗,不与人来往,不涉足社交圈。正是在情绪十分低落之时,突然遇见一位“宛转有余韵”的吴女,让他心动心颤,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
如果《青玉案》就是李之仪说的写吴女情缘的“二阕”词之一,那么,另一阕又是哪一首? 另一阕,我们也找到了,调名《感皇恩》,原作为:
兰芷满芳洲,游丝横路。罗袜尘生步。迎顾。整鬟颦黛,脉脉两情难语。细风吹柳絮。人南渡。回首旧游,山无重数。花底深朱户。何处。半黄梅子,向晚一帘疏雨。断魂分付与。春将去。试比较《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凭什么说《感皇恩》与《青玉案》是姊妹篇,都是描写吴女情缘的?我们有四点理由:
其一,两首词在今传残宋刻本《东山词》里编在一起。《青玉案》在前,《感皇恩》紧随其后。宋刻本《东山词》是根据贺铸本人编定、张耒作序的传本刻印的。这不会是简单的巧合,应该是贺铸在编辑词集时,有意地把两首词编在一起。贺铸在《庆湖遗老诗集》自序中说:“随篇叙其岁月与所赋之地者,异时开卷,回想陈迹,喟然而叹,莞尔而笑,犹足以起予狂也。”他把这两首词编在一起,也是为留下一段情感的记忆,待“异时开卷,回想陈迹,喟然而叹”。
其二,两首词所写的内容相同、意象相同,彼此可以印证。仔细比较会发现:两首词都写到了柳絮,都写到了梅子黄时的风景,都以水边洲渚为故事的发生地,都写到了自己对那位美丽女子住在什么地方的强烈好奇。而且,它们都写到了黄昏下雨的景象。很可能它们写于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心态下。
其三,两首词押韵相同。押的都是同样的韵脚,其中路、去、户、处、絮、雨六个韵字重复使用。两首词的韵脚半数相同。以情理推测,词人写完第一首词之后,意犹未尽,于是又写了第二首。沿着惯性思路和惯性韵律吟咏下来,不知不觉用了同样的韵脚。
其四,两首词都把吴女想象成《洛神赋》的女神。《青玉案》开篇说“凌波”,以凌波代指眼前的女子。《感皇恩》说“罗袜尘生”。曹植《洛神赋》里描写洛神宓妃是“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在水面上迈着细碎优雅的步子,袜子罗裙拂起尘埃。这应该是词人初见那位美丽女子的第一印象,也是他始终难忘的深刻印象。所以同一比喻,同一联想,一写再写。
三认定了《青玉案》和《感皇恩》是书写吴女情缘的情词, 我们就可以把《青玉案》和《感皇恩》两首词作为一个整体来解读,相互参照,细节上互为补充,以还原贺铸与吴女情缘的故事梗概。
我们在《东山词》里,还找到三首相关的词作,也是回忆、怀念吴女的。这并不奇怪,延续近一年的让贺铸肠断欲绝的情缘,他肯定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思念、回忆、吟咏。另外三首词是:
南浦东风落暮潮。祓禊人归,相并兰桡。回身昵语不胜娇。犹碍华灯,扇影频摇。重泛青翰顿寂寥。魂断高城手漫招。佳期应待鹊成桥。为问行云,誰伴朝朝。(《摊破木兰花》)
绣幕深朱户,熏炉小象床。扶肩醉被冒明珰。绣履可怜分破、两鸳鸯。梦枕初回雨,啼钿半□妆。一钩新月渡横塘。谁认凌波微步、袜尘香。(《南歌子》)
天与多情不自由。占风流。云闲草远絮悠悠。唤春愁。试作小妆窥晚镜,淡蛾羞。夕阳独倚水边楼。认归舟。(《太平时》)
这三首词,跟《青玉案》的语汇差不多,风格也接近,描写的都是那次横塘邂逅,以及对那位吴女的无穷思念。我们把《青玉案》《感皇恩》和这三首词“并案”解读,来充实还原吴女情缘的相关细节与经过。
相遇时间季节。第一次相遇应该是建中靖国元年的三月上巳节。古代风俗,这天要举行一种叫祓禊的祭礼,人们到水边洗濯去垢,消除不祥。这一天也是士女到郊外水边游春、自由择偶的情人节。《摊破木兰花》说“南浦东风落暮潮。祓禊人归”,就是三月三日上巳这一天黄昏,参加完祓禊后,人们纷纷归家,路上两人相逢。到了四月满山遍野的梅子开始黄熟时,又有一次更令人心动的邂逅。当时天空飘荡着游丝,城内到处是飞扬的柳絮,城外的河边杨柳依依。《青玉案》说“梅子黄时”,《感皇恩》说“半黄梅子”,可见当时梅子还没有完全成熟。《感皇恩》所言“春将去”,不是春天将要离去的意思,而是春天把它带走、把伤心的魂魄带去之意。相遇的时间点,可能都在黄昏。《摊破木兰花》的“南浦东风落暮潮”,是日暮时分,《青玉案》的“飞云冉冉蘅皋暮”也是日暮之时,《感皇恩》的“向晚一帘疏雨”,同样是傍晚。傍晚时分,各自匆匆回家,相遇停留的时间都很短暂,没有机会多交流。
相遇地点。应该是在苏州城外横塘附近的河边。《青玉案》和《南歌子》都提到了横塘。河边是长满兰芷芳草的洲渚。《青玉案》《感皇恩》和《摊破木兰花》都提及蘅皋、芳洲、兰芷、南浦,可见他们相遇是在郊外的水边。从《摊破木兰花》“相并兰桡”来看,他们第一次是在河中相遇,在不宽的河道中两船相向而行。根据《青玉案》《感皇恩》所写的芳尘和道路来看,后来很可能又与吴女在岸边路旁相逢。
天气情况。第二次相遇,应该是在傍晚时分的雨中。《感皇恩》说“向晚一帘疏雨”,《青玉案》说“梅子黄时雨”。可见他对那天的黄昏雨记忆深刻,难以忘怀。
相遇细节。《摊破木兰花》的“南浦东风落暮潮。祓禊人归,相并兰桡。回身昵语不胜娇”,是《青玉案》和《感皇恩》词里没有描绘的细节。可以想象,上巳节那天,苏州城的百姓都到郊外参加祓禊活动,日暮时分,人们纷纷回家。贺铸和另一条小船在不宽的河道上挤在一起,相并而行。相邻的船上有位娇态可掬的女子,时不时地转身,娇声细气地说着什么。这次水上遭遇,也许两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集,只是那位“昵语不胜娇”的女子给贺铸留下美好而深刻的印象而已。
《青玉案》和《感皇恩》里写到的相遇细节,有五点:迎顾、整鬟颦黛、脉脉难语、目送芳尘去、人南渡。如果把李之仪题跋中说到的“过而悦之”“将委质焉”“投怀在先”三点也放在一起综合分析,那么整个事件的轮廓是:四月的一天,词人从苏州城里划船出来,前往南郊的横塘别墅。中途在一处渡口泊舟登岸,漫步观赏风景。不经意间,又遇到上巳节并船而行的那位女子迎面走来,两人都觉得有些诧异,惊喜地打量着对方,眉目间脉脉含情。贺铸对那位“回身昵语不胜娇”的女子印象很深,而那位吴女对贺铸也应该有比较深刻的印象。因为贺铸身长七尺,宋代一尺相当于31.4厘米,也就是身高二米二。贺铸长相又与众不同,青黑如铁,眉毛疏远,眉目耸拔,嘴巴歪斜,头发稀少。贺铸身材高大,既有豪侠的威猛,又有文士的儒雅,那位吴女也好奇地打量着贺铸,彼此擦肩而过。那位女子只是好奇地端详,也许并没有别的意思。而好久不接世故的贺铸,突然看到一位女子眉目含情地打量自己,顿时心荡神怡,萌生爱意。贺铸回头注视着那女子,只见她神态自若地整理着鬓发钗鬟,柳眉弯弯如远山一痕,贺铸是越看越爱。从此惹下单相思。在此过程中,他们两人始终没有打招呼说话,典型的“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后来她站起身来走了,词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她的背影往城里走去,直到消失在黄昏细雨之中。
记忆形象。两次相遇的这位吴女子,也许是苏州城里寻常人家的闺秀。可能生活条件比较优裕,穿着打扮得体,肤色眉黛清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词人没有描写她的容貌,李之仪也没有说她如何漂亮。但是男人一旦动了真情,眼睛里就只有西施,什么样的女子都无比漂亮。贺铸在三首词中都把对方想象成洛神宓妃,觉得她美若天仙。凌波微步、罗袜尘生,是曹植《洛神赋》里描写女神的神态。贺铸心中的这位女子,跟洛神一样,也是出现在水边洲渚,也是罗裙飘飘,步履轻盈,一样的秾纤得衷,修短合度;一样的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内心挣扎。《青玉案》《感皇恩》和《摊破木兰花》都描写了难以克制的内心焦虑。先是断肠苦吟,接着又断魂飘忽。单相思的念头无边无际,弥漫在春天里。贺铸苦苦琢磨,对方究竟住在哪里?他很想去找她,却不知道姓甚名谁,不知道对方住址,人海茫茫,去哪里寻找她?上述几首词都表达了这样的强烈好奇和关注:“花底深朱户,何处?”她住的红漆大门里,长满了鲜花芳草吧?“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她一定是大户人家的闺秀吧?开满鲜花的院落,水边弯弯的小桥,她住的地方到底在哪?只有春天才知道。《南歌子》的“绣幕深朱户”,又说到朱门深院,帘幕低垂。身无彩凤双飞翼,纵有痴情也难达。
最终贺铸还是打听到了她的住处,并跟她建立起了某种毫无希望的联系。不然,贺铸后来不可能得知她夭折的噩耗。
我们另有长文考订贺铸与吴女情缘的时间、地点、经过,分析贺铸始终不敢表白的心理原因。本文只是略陈梗概,以期引起读者的关注与讨论。
(作者单位: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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