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后期词人、书法家刘焘,擅名一时,事迹多载于宋元笔记,今有方星移、王兆鹏《刘焘行年考》考论其行状甚详。文中提到刘焘有一诨号“挨尸俊”,这个诨号的意思未见任何史籍说明,乍一看来颇有些诡异难解。关于此诨名之来由,《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第三十六《本朝杂记下》引《上庠录》云:
元祐间,马涓、张庭坚等四人,擅名太学,时号四俊。刘焘,湖州人,年少,亦自负,初补太学生,闻而慕之,以刺谒曰:‘不识可当一俊否?’涓等哂之。焘复曰:‘何得是名?’涓等设诡计以困之,曰:‘每试当预约一字,限于程试中用之,善者乃预。’既而私试之,焘请字,涓曰:‘第一句用将字。’其时策问《神宗实录》,焘对曰:‘秉史笔者,权犹将也,虽君命有所不受,而况其他乎?’后果为第一,闻者服之。因目焘曰挨尸俊。
谢苍霖先生《绰号异称辞典》(江西高校出版社1999年版)释曰:“挨尸,似为当时俗语,犹今云‘瞎碰’”。谢先生的说法所据材料也是《苕溪渔隐丛话后集》,然而似乎误解了“既而私试之”以下文字,谓:“(冯涓诸人)并为刘焘拟题约字,嘱其就所拟题试作一文,意欲使其临场受困。及临试,文题竟如冯涓诸人所拟,刘焘遂得第一。”从上引的文字中,实在看不出来“文题竟如冯涓诸人所拟”,“瞎碰”云云自然站不住脚。
不过“挨尸”确为宋元以来的俗语。《玉簪记》中依托南宋陈妙常的《杨柳枝》词,有句云:“任把杨枝作柳枝,枉挨尸。”注家多不晓“尸”字何谓。其实“尸”为“肉身”之谑称或詈词,此义原为佛、道中人所惯用,例如《太平广记》卷三百八十三《再生九》引《幽冥录》:“左右一人语云:‘俗尸何痴!此间三年,是世中三十年。’”而以“尸”代“身”也多为方言俗语吸纳,比如晚清抄本梨园戏《朱买臣》以方言记“鹬蚌相争”之事云:“蚌是海内的蚌蛤,水退不知随水去,在沙仑墘,挨尸露肉……”(见《泉州传统戏曲丛书》,中国戏剧出版社2000年版)蚌其时未死,故“尸”并非指尸体。蚌的所谓“挨尸露肉”也就是《战国策》“(蚌方)出曝”。再比如江苏溧水谓身材曰“尸坯”,吴语、湘语贬称衣服曰“尸皮”“尸皮子”,“尸”皆以戏称肉身。时在空门的陈妙常所填《杨柳枝》传为拒情张于湖(张孝祥)之词,末句提醒于湖“枉挨身”,词意明白显豁。
那么,这“挨尸(身)俊”又如何解释呢?这涉及“挨”的词义的细微不同。明代张自烈《正字通·手部》:“《方言》:‘强进曰挨。’今俗凡物相近谓之挨。”这实际上说了“挨”的挤入(挨入)、靠近(挨近)两个相近义项,前者与后者有引申关系。“今俗凡物相近谓之挨”(“挨近”义),也就是《杨柳枝》“枉挨尸”之“挨”,这个意义还可以举一个例子,南宋周密《武林旧事·元夕》:“其前列荷校囚数人,大书犯由,云‘某人为不合抢扑钗环,挨搪妇女’。”挨搪,《汉语大词典》释为“逼近冒犯。犹调戏”。
而“强进曰挨”(“挨入”义),也就是我们要说的“挨尸俊”之“挨”了。这里我们不妨再引另一个人的诨号作为比照。《万历野获编》卷十《词林》:“永乐甲申科,则一甲曾綮等三人,杨相等廿五人,为二十八宿,而以周忱为‘挨宿’。”明代的这个周忱号曰“挨宿”,对此明人祝允明在《野记》中解释说:“永乐三年,进士放榜后,诏选二十八人入文渊阁缉学,以比二十八宿,号‘庶吉士’。……周文襄(忱字)不与,乃自请于上,诏从之,时谓之‘挨宿’。此称遂遍于人间,凡未至其地而强攀附者,以此称之。”由此,所谓“挨宿”者,强挨入宿之谓也。而“挨尸(身)俊”之“挨”也类是。挨尸俊者,挨身强入之俊也。刘焘初补太学生,年少自负,欲当一俊名,马涓等虽设诡计困之,而焘竟以其才强取头筹,故有奋挨入俊之名。此固与强攀附而入“宿”的周忱情况有别,但此二“挨”核心义释为“强进”应无不妥,只是在随文释义中有着褒贬的不同。“挨尸俊”之为诨号,体现了一种谐趣。
最后需要指出,今方言中有“挨尸倚髅”(潮汕)、“挨尸凭骨”(于都)、“挨尸摸骨”(客家)等等说法,谓懒散、磨蹭、无坐相。其中亦有“挨尸”一词,不过词义来源便与“挨尸俊”之“挨尸”无关了。颇疑方言中“挨尸”义即“挨倚如尸体”,构词如同“躺尸”“挺尸”,是一种词汇生动化现象。而“挨尸”后面的“倚髅”“憑骨”“摸骨”,只是为了凑足以匹配“挨尸”。这个现象就好比“没心没肺”主要是说“没心”,却要用“没肺”来“拉郎配”;“胡说八道”原来的词形为“胡说白道”,“白道”也只是“胡说”的匹配成分。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2017年9月23—24日,中国柳宗元研究会第八届年会暨国际学术研讨会在西北大学召开,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以及海外学者80余人参加了此次会议。本次会议由中国唐代文学学会柳宗元研究会、西北大学文学院与汉唐文学研究院共同主办。开幕式上,中国柳宗元研究会学术顾问李浩、日本岛根大学教授户崎哲彦、中国柳宗元研究会会长尚永亮分别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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