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唐僧的情欲
唐僧作为一位高僧,被赋予了前往西天取经的重任。他真的是一位高僧吗?
且看他的佛学修为,一路上不是他教导弟子,而是身为徒弟的悟空要不断地安慰开解他。行至万寿山,他就开始关心雷音寺还有多远了,悟空说:“只要你见性志诚,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一路上唐僧总是前怕狼后怕虎,总是战战兢兢,一有风吹草动就掉下马来,到了平顶山,他担心有虎狼出没,悟空说:“师父,出家人莫说在家话,你记得那乌巢和尚的《心经》云‘心无挂碍,无挂碍,方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之言?”在悟空身边呆久了,唐僧也能略略看出妖气所在,到了狮驼山,唐僧说:“我见那山峰挺立,远远的有些凶气,暴云飞出,渐觉惊惶,满身麻木,神思不安。”悟空只好再次提醒他别忘了《多心经》,并开导说:“……但要一片志诚,雷音只在眼下。似你这般恐惧惊惶,神思不安,大道远矣,雷音亦远矣。且莫胡疑,随我去。”唐僧听后,“心神顿爽,万虑皆休”。这两位,徒弟更像是师父,师父倒像是徒弟了。
难参悟的是心性,难抗拒的是诱惑,唐僧作为一位高僧,是否能抵挡女性的魅力呢?反正他没丢了元阳,看起来似乎做得很不错。真是如此吗?
佛教中有这样的故事:一妇人供养了一位僧人,过了一段时间,她让自己的女儿去试探僧人,在送饭时故作亲密之举,僧人大怒,义正严辞地痛斥了女子的轻浮。妇人却因此认为僧人尚未得道,将他赶走了。数年后,僧人又来到妇人家,妇人继续供养他。过了一段时间,她又让自己的女儿去试探僧人,僧人对女孩的亲密之举坦然受之。妇女见之大喜,认为僧人果然已得道。为什么呢?因为在没有参透“情色”二字之时,内心才会有男女之别、老少之差、美丑之分,因而对年轻美丽的女性表现出强烈的不安与抗拒。
又有一个故事:两位僧人过河,在河边遇到一位妇人,其中一位就将妇人背过了河。走了很远,另一僧人仍在喋喋不休地指责他行为不检,僧人说:我早就将妇人放下了,而你却还背着她。儒家人物中也有类似的故事,二程一同赴宴,宴会中有妓女助兴,小程拂衣而去,大程尽欢而罢。第二天,小程至大程书斋,仍然愤愤然心中不快。大程说:“昨日座中有妓,吾心中却无妓;今日斋中无妓,汝心中却有妓。”
苏轼曾带琴操拜访大通禅师,大师颇不悦,苏轼作《南歌子》:“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皱眉。却嫌弥勒下生迟,不见阿婆三五少年时。”修行参禅,本应破除执着,无住于妓女、僧人之别,更应明白红颜与白发都是皮相都是虚幻。
唐僧能做到这些吗?
“四圣试禅心”时,菩萨们化作妇人,三次要求“坐山招夫”。长老由“推聋妆哑,瞑目宁心,寂然不答”,到“如痴如蠢,默默无言”,再到“好便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翻白眼儿打仰”。从装聋作哑到惊慌失措,这样的表现正是由于他尚未明白一切皆皮相的道理,妇人的求配之言让他难堪让他紧张,触动了深藏凡心的情欲。
至女儿国,西梁女王欲招唐僧为夫,对此,“三藏闻言,低头不语”,在对方的紧逼下,长老越加痴哑。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拒绝?因为女王不是觊觎他元阳的女妖,这样一个美丽的凡尘女子的温柔与深情,唐僧又怎能拒绝?当悟空让他留下来时,唐僧说:“徒弟,我们在这里贪图富贵,谁却去西天取经?那不望坏了我大唐之帝主也?”在美女与承诺面前,唐僧是如此挣扎如此動摇,如歌词中唱的:“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当女王想与他共乘轿子时,“三藏闻言,耳红面赤,羞答答不敢抬头”,完全是春心萌动的青春少年的样子了。
唐僧曾被白鼠精捉入无底洞,在与女妖周旋时,女妖叫“长老”,唐僧应“娘子,有”。一人一妖“携手挨背,交头接耳”;晚上同饮交欢酒,“三藏羞答答的接了酒”。唐僧虽是依悟空之计而行,但一而再的“羞答答”,亦可见其心性的流露。
与此相对,再看看悟空的表现,他曾假扮牛魔王从罗刹女处骗取芭蕉扇,二人“酒至数巡,罗刹觉有半酣,色情微动,就和大圣挨挨擦擦,搭搭拈拈,携着手,俏语温存,并着肩,低声俯就。将一杯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此时若换成八戒,又该如“雪狮子向火,不觉得都化去了”;换作唐长老,大概又是面红耳赤“羞答答不敢抬头”了。唯悟空才能淡定自若,从容应付,此时的他,又怎会心存男女、夫妻之想?即便如此,还是有人认为此处的悟空已堕魔界,所以有了《西游补》一书的出现,梦中的悟空看尽了红尘女子情感的悲欢离合,方才真正参透了“情色”二字。
唐僧一路走来,终究未能真正放下“情色”二字。
二、 最难战胜的妖怪
《西游记》中悟空曾有数次被唐僧念紧箍咒,但只有两次被赶回了花果山。一次是遭遇了白骨精,一次是碰到了六耳猕猴,以至师徒之间差点恩断情绝,如此看来,白骨精与六耳猕猴可谓是《西游记》一书中最难战胜的妖怪了。为什么这两个妖怪如此难打呢?
人之本能,不外乎饮食男女。儒家充分肯定了这点,孔子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告子更精炼地概括:“食色,性也。”佛教中的出家人却要严守戒律,与自己的本能作战。不杀生,也就不能吃荤,但吃素一样能裹腹,所以这还不算困难。色欲却是要完全彻底地禁绝的,但异性的诱惑又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的,这如何是好呢?
话说一个小沙弥从小跟着师父在山中修行,十几岁成年后,师父带着他下山,牛马鸡犬无一认识,师父不厌其烦一一指点。忽然看到一位少女从身边经过,沙弥问师父:“此又是何物?”师父害怕他动心,很认真地告诉他:“此名老虎,人近之者,必遭咬死,尸骨无存。”等晚上回到山上,师父问他在山下所见到的东西是否有牵挂于心的,沙弥回答:“一切物都不想,只想那吃人的老虎,心上总觉舍他不得。”天大地大,本能最大。
佛祖也深知戒绝色欲之难,所以教给弟子们各种法门,比如要将女人看作亲人:“虽睹女人,长者如母,中者如姊,少者如妹,如子如女。”如果这还不行的话,那就将女人看作罪人吧,“一切女人皆是众恶所住处”。聪明的阿难对此仍不得要领,特别问佛:“如来灭后,见女人云何?”佛说:“勿与相见;设见,勿共语;设共语,当专心念佛。”这是多么消极被动的做法啊,看来佛祖也技穷了,最后要求弟子们作“不净观”。美女?美女又怎样?死后还不是一样膨胀、青瘀、脓烂、断坏、食残、散乱、血涂、虫聚,最后还不就是一堆白骨?
于是《西游记》中出现了这样一个白骨精,能幻化成美丽的少女,“八戒见他生得俊俏,呆子就动了凡心”,唐僧呢?悟空如此说他:“师父,我知道你了,你见他那等容貌,必然就动了凡心。”妖怪最终被悟空打死,化成一堆粉骷髅。唐僧不相信眼前所见,八戒又在一旁煽风点火,悟空打了三次妖怪,唐僧念了三次二三十遍紧箍咒,最终写下一纸贬书,与悟空断绝师徒关系,悟空重归花果山。
这个故事极好地诠释了美女与白骨的关系,看起来是打白骨精,实际上是佛门修行者要勘破色欲的艰难,所以这是第一个难打的妖怪。
“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将去向何方?”这是哲学要回答的问题,佛教也有同样的问题:我是谁?我的本来面目是什么?当孙悟空遭遇六耳猕猴之前,他们师徒四人碰到了一伙小毛贼,悟空竟然将这伙人都打死了,唐僧再次念起紧箍咒将悟空赶走。悟空无奈去找观音哭诉,如菩萨所言:降妖杀魔是功绩,现在悟空以无限神通妄杀普通人,实是不仁不善。此时师徒四人取经的行程已差不多走了一半,悟空是否仍是顽劣不化的猴子?他是否真有佛性?他的本来面目究竟如何?于是六耳猕猴适时地出现了。
六耳猕猴与曾经是齐天大圣的悟空是如此的相像,他的出现不是为了吃唐僧肉以求长生不老,更不是为了唐僧的元阳,纯粹是为了好玩为了逞强为了出风头,如他自己所说:“我打唐僧,抢行李,不因为不上西方,亦不因我爱居此地。我今熟读了牒文,我自己上西方拜佛求经,送上东土,我独成功,教那南赡部洲人立我为祖,万代传名也。”没有唐僧又有什么关系?“我这里另选个有道的真僧在此,老孙独力扶持,有何不可。”这跟大闹天宫叫嚣着“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让玉帝搬出天庭的猴子并无二致。
两只猴子相遇了,长相穿戴一模一样,武艺一般高强,对紧箍咒的反应相同。肉眼凡胎的唐僧自是无法判断,朝夕相处的师弟们也无从分辨,连救苦救难普渡众生的观音也犯了难,天上众神同样无能无力,甚至在托塔李天王的照妖镜中也是“两个孙悟空的影子,金箍衣服,毫发不差”,到了阴间冥府也是无从查证。于是“形容如一,神通无二”的两只猴子只好来到了释迦如来面前。如来就是如来,一下子看穿了六耳猕猴的本来面目,将他收入金钵盂中,令他无法遁形,从而被悟空打死了。
六耳猕猴之所以难打,因为他是另一个被压五指山之前的孙悟空,一般的武艺高强神通广大,一般的心高气傲不服管教,悟空打死六耳猕猴也就彻底告别了顽劣的自己,在无边佛法之下,越来越接近自己澄明的本性。六耳猕猴是另一难打的妖怪,因为这是发现自性的过程。虽说自性“本自清净,本不生灭,本自具足,本不动摇,能生万法”,但大多數人还是被蒙蔽了自性,所以需要勤拂拭需要被点拨,如惠能问性情粗暴的惠明:“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惠明当下大悟。
希望每个人都能早日与自己的本来面目相遇吧。
(作者单位:深圳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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