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盛集陶落叶
[清]钱谦益
秋老钟山万木稀,凋伤总属劫尘飞。
不知玉露凉风急,只道金陵王气非。
倚月素娥徒有树,履霜青女正无衣。
华林惨淡如沙漠,万里寒空一雁归。
关于“倚月素娥徒有树,履霜青女正无衣”
黄寿祺等先生《清诗选》注曰:“‘素娥’句似自指,悔其失节;‘履霜’句似指盛氏,叹其坚贞。素娥,即嫦娥。《文选》‘集素娥于后庭’(谢庄《月赋》)。李周翰注:‘常娥窃药奔月,月色白,故云素娥。’徒,空(副词)。树,即神话所说的月中桂树。《酉阳杂俎》:‘月中有桂树,高五百丈。’履霜,语出《易经·坤卦》‘履霜坚冰至’,意谓艰难的环境已露端倪。青女,主霜雪的女神。《淮南子·天文训》:‘青女乃出,以降霜雪。’”(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6—7页)
按:注者以“素娥”为钱氏“自指”,恐怕不能成立,因为嫦娥并没有“失节”的问题。诗题是“落叶”,故“倚月素娥徒有树”句当从这两个字着想,似是说连月亮上桂花树的叶子也脱落了,只剩下树干供嫦娥倚靠。
说“履霜”语出《易·坤卦》“履霜坚冰至”,本来也没有什么问题。但引申说“意谓艰难的环境已露端倪”,却不妥帖。因为注者定此诗“作于顺治四年或五年”,当时先后建立于南京的弘光帝政权、建立于福州的隆武帝政权、建立于广州的绍武帝政权已于顺治二至三年被清军攻灭,南明大势去矣,岂止艰难环境初露端倪?其實“履霜”二字只取其字面义,指“践霜而行”即可。“青女”既是司霜女神,故诗人设想她是脚踏着霜花降临人间的。又抓住其名中的那个“青”字作文章,“青”正是树叶的颜色,现在树叶已落尽,只有满林寒霜,故诗人形象而巧妙地设想她“正无衣”。总之,不离本题“落叶”二字。注者以为“履霜青女正无衣”指盛集陶氏坚贞,其说也不能圆通。
如果一定要说这两句诗有什么隐喻的话,那么“月”“树”中藏了一个“桂”字,或许是射指南明的桂王朱由榔。真是这样,那么“素娥”就该是指拥戴桂王在广东肇庆即明帝位,继续抗清的瞿式耜等人。“青女”也可以作如是观。“履霜”则指其步履维艰。“无衣”则反用《诗·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谓其孤军奋斗,缺少同仇敌忾者的参与。聊备一说,仅供参考。
朝歌旅舍
[清]冯班
乞索生涯寄食身,舟前波浪马前尘。
无成头白休频叹,似我白头能几人。
关于“无成头白休频叹,似我白头能几人”
《清诗选》说曰:“冯班……明末秀才,入清不仕。”(同上,第15页)
又说曰:“这首诗作者写他能保全名节、到老不变的自豪之情。……钱谦益为作者的诗集写的序说:‘其为人悠悠忽忽,不事家人生产,衣不掩骭,饭不充腹,锐志讲诵,忘失衣冠……里中以为狂生,为耑愚,闻之愈益自喜。’这一段话可以帮助理解这首诗中所表现的作者的情操。”(第16页)
又注曰:“‘无成’二句:感慨能坚持气节的明遗老存者不多。”(同上)
按:《明史》卷七一《选举志》三载,太祖洪武六年,“遂罢科举,别令有司察举贤才,以德行为本,而文艺次之。其目,曰聪明正直,曰贤良方正,曰孝弟力田,曰儒士,曰孝廉,曰秀才,曰人才,曰耆民。皆礼送京师,不次擢用。而各省贡生亦由太学以进。于是罢科举者十年,至十七年始复行科举,而荐举之法并行不废”。又载,“建文、永乐间,荐举起家犹有内授翰林、外授藩司者”,“自后科举日重,荐举日益轻,能文之士率由场屋进以为荣;有司虽数奉求贤之诏,而人才既衰,第应故事而已”。可见明太祖时一度曾经实行荐举制,有“秀才”科,以“秀才”荐者可以入仕。但后来仍然恢复科举制,“秀才”遂专用为府、州、县学生员的通称。称冯氏为“明末秀才”,不过表明他的身份是“诸生”罢了。官学生员并不是“官”,因此,冯氏在明代就没有“仕”过,也就不好说他“入清不仕”。除非有史料证明他确曾受到清中央朝廷的征召或至少是地方官员的辟举,本有机会做官,却为他所拒绝。
弄清了这一点,我们即可知道,对于冯氏来说,只要他不主动去投靠清政府,并不存在什么“保全名节”的问题。至于注者所引钱谦益的描述,也只说他是个穷书生,生活很拮据,却一心一意地探讨学问,乡人认为他疯,认为他傻,他反以为荣。这固然也是一种“情操”,但与注者所瞩目的政治上的大节并不相干。
就此诗而言,诗人也只是说:虽然自己漂泊四方,寄人篱下,年纪老大,一事无成,却不必总为此而哀叹——能活到像我这样老大年纪的人又有多少呢!言外之意是:生当改朝换代、战乱频仍之世,能活下来就不容易,别的都勿庸计较了。辛酸,沉痛,却以旷达出之,所以为佳。解作诗人自矜名节,感慨明遗老存者无多,既缺乏语言文字上的支撑,又使诗意直露,不耐咀嚼,在求真、审美两个方面都有较大的出入,因而是不可取的。
顺及,此诗之“无成头白”,语本陶渊明《荣木》诗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
过吴江有感
[清]吴伟业
落日松陵道,堤长欲抱城。
塔盘湖势动,桥引月痕生。
市静人逃赋,江宽客避兵。
廿年交旧散,把酒叹浮名。
关于“把酒叹浮名”
《清诗选》注曰:“叹浮名:感叹为虚名所累。作者因当时颇负文名,被迫仕清,故有此叹。”(第44页)
按:《文选》卷二六《诗·行旅》上南朝宋谢灵运《初去郡》曰:“伊余秉微尚,拙讷谢浮名。庐园当栖岩,卑位代躬耕。”唐李善《注》曰:“孔子曰:‘耻名之浮于行也。’”又张铣《注》曰:“浮,过也。”所注皆未得要领。《宋书》卷六七《谢灵运传》载:“少帝即位,权在大臣。灵运构扇异同,非毁执政,司徒徐羡之等患之,出为永嘉太守。郡有名山水,灵运素所爱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逾旬朔,民间听讼,不复关怀。所至辄为诗咏,以致其意焉。在郡一周,称疾去职。”诗题所谓“初去郡”,当指此。诗人因仕宦不得志,颇有牢骚,故称官职、功名为浮名。后人诗词文章,亦多如此沿用。李白《留别西河刘少府》诗曰:“东山春酒绿,归隐谢浮名。”岑参《酬成少尹骆谷行见呈》诗曰:“荣禄上及亲,之官随板舆。……浮名何足道,海上堪乘桴。”刘禹锡《酬杨八庶子喜韩吴兴与余同迁见赠》诗曰:“早遇圣明朝,雁行登九霄。……直道由来黜,浮名岂敢要?”白居易《重酬周判官》诗曰:“若教早被浮名系,可得闲游三十年?”周贺《秋宿洞庭》诗曰:“一官成白首,万里寄沧洲。只被浮名系,宁无愧海鸥?”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九《敕赐及第》载:“永宁刘相邺,字汉藩,咸通中自长春宫判官召入内庭,特敕赐及第。中外贺缄极众,唯郓州李尚书种一章最著,乃福建韦尚书岫之辞也。……又曰:‘三十浮名,每年皆有;九重知己,旷代所无。’”宋柳永《鹤冲天》词曰:“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一六《乐府》载:“仁宗留意儒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薄之文。初,进士柳三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贺铸《沁园春·念离群》词曰:“离群。客宦漳滨。……恨浮名误我,乐事输人。”皆是其例。吴伟业此诗,亦当如此。其仕清非所甘愿,乃出于被迫,因此他有更多的理由称官职为“浮名”。
和阮亭秋柳诗原韵
[清]冒襄
南浦西风合断魂,数枝清影立朱门。
可知春去浑无迹,忽地霜来渐有痕。
家世凄凉灵武殿,腰肢憔悴莫愁村。
曲中旧侣如相忆,急管哀筝与细论。
关于“曲中旧侣如相忆”
《清诗选》注曰:“曲:指乐府诗《折杨柳》《杨柳枝》等。梁简文帝《折杨柳》:‘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第63页)
按:诗曰“曲中旧侣”,则此“曲”当非歌曲,而应是坊曲,即妓女聚居之区。
唐孙棨《北里志》“海论三曲中事”载:“(长安)平康里,入北门,东回三曲,即诸妓所居之聚也。妓中有铮铮者,多在南曲、中曲。其循墙一曲,卑屑妓所居,颇为二曲轻斥之。其南曲、中曲门前通十字街,初登馆阁者多于此窃游焉。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各有三數厅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茵榻、帷幌之类称是。”又“天水仙歌”条载:“天水仙歌,字绛真,住于南曲中。善谈谑,能歌令。”又“郑举举”条载:“郑举举者,居曲中。亦善令章。”又“牙娘”条载:“牙娘居曲中,亦流辈翘举者。”又“颜令宾”条载:“颜令宾居南曲中,举止风流,好尚甚雅。”又“俞洛真”条载:“俞洛真有风貌,且辨慧。顷曾出曲中,值故左揆于公。”又“王苏苏”条载:“王苏苏,在南曲中,屋室宽博,卮馔有序。”又“王莲莲”条载:“曲中惟此家假父颇有头角。”又“张住住”条载:“俄而复值北曲王团儿假女小福为郑九郎主之,而私于曲中盛六子者,及诞一子,荥阳抚之甚厚,曲中唱曰:‘张公吃酒李公醉,盛六生儿郑九怜。……’”“曲中”字样屡见,可以比勘。
又,蒋防《霍小玉传》载小玉居“胜业坊古寺曲”。白行简《李娃传》载娃居“鸣珂曲”。王维《寓言》诗二首其一曰:“朱绂谁家子,无乃金张孙?……斗鸡平乐馆,射雉上林园。曲陌车马盛,高堂珠翠繁。”刘禹锡《伤秦姝行》诗序曰:“河南房开士前为虞部郎中,为余语曰:‘我得善筝人于长安怀远里。’其后开士为赤县,牧容州,求国工而诲之,艺工而夭。今年开士遗余新诗,有悼佳人之句,顾余知所自也。惜其有良妓,获所从而不克久,乃为伤词以贻开士。”诗曰:“长安二月花满城,插花儿女弹银筝。南宫仙郎下朝晚,曲头驻马闻新声。”李贺《洛阳真珠》诗曰:“市南曲陌无秋凉,楚腰卫鬓四时芳。玉喉窱窱排空光,牵云曳雪留陆郎。”又《许公子郑姬歌》诗曰:“自从小靥来东道,曲里长眉不见人。”凡此诸“曲”,也都与妓家相关。明杨慎《词品》卷二“坊曲”条曰:“唐制,妓女所居曰坊曲。《北里志》有南曲、北曲,如今之南院、北院也。”实则坊曲本指街巷,是其广义;后亦专指妓居,狭义生焉。宋贺铸《菩萨蛮》词曰:“曲门南与鸣珂接,小园绿径飞胡蝶。下马访婵娟,笑迎妆阁前。”周邦彦《拜星月》词曰:“小曲幽坊月暗。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后世诗词,往往像这样沿用唐人旧称。
冒襄此诗咏“秋柳”,而自唐宋以来,在诗词中,“柳”与“妓”就反复地被用来互喻,因此,“曲中旧侣如相忆”云云,也是这传统作法的一种曲折的表现。
初上滩
[清]查慎行
建溪之恶恶无比,狠石高低势随水。
竹篙如铁船似纸,曲折蜂窠犬牙里。
南浦迢迢六百里,大滩小滩从此始。
黄河亦可滥觞耳,不到水穷行不止。
关于“曲折蜂窠犬牙里”
《清诗选》注曰:“蜂窠犬牙:形容滩势险恶。”(第287—288页)
按:“犬牙”谓滩石犬牙交错,固然是“形容滩势险恶”,但“蜂窠”却不然。此二字语本苏轼《百步洪》诗曰:“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是说船工用以撑船的竹篙,根部装有铁钉,长年累月,篙钉无数次顶在岸石上,所留下的凹痕密密麻麻,斑斑点点,状如蜂窠。
查慎行别有《石钟山》诗曰:“鄱阳吞天来,喷薄南出口。江流不能敌,抵北乃东走。悬崖峙西湾,水势扫如帚。……灵区聚神奸,石状杂妍丑。……蜂窠挂篙眼,鸟卵破瓮缶。一一皆下垂,中空无一有。”则是逆用苏轼诗意,倒过来用“篙眼”形容“蜂窠”状的山石。这也从反面证明,其《初上滩》诗之所谓“蜂窠”,确实是指“篙眼”。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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