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章《回乡偶书》二首,其一:“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人何处来。”查宋人《会稽掇英总集》卷二、《万首唐人绝句诗》卷二十一“乡音无改鬓毛衰”俱作“乡音难改面毛腮”,《侯鲭录》卷二作“乡音难改面毛”,《吟窗杂录》卷二十四作“乡音难改面毛衰”。宋人著录中,只有《类说》卷十五作“乡音无改鬓毛衰”。在清代“乡音无改”和“乡音难改”这两种情况同时并存。如《全唐诗》中“乡音无改鬓毛衰”作“乡音难改鬓毛衰”,雍正《浙江通志》卷二百七十七所录贺知章《回乡偶书》也作“乡音难改鬓毛衰”,《御选唐诗》卷三十一也作“乡音难改鬓毛衰”。但在《全唐诗录》中却是“乡音无改鬓毛衰”,《甬上耆旧诗》中亦作“乡音无改鬓毛衰”。早在唐代,流传的唐诗选本就有不少品种,宋元明清各代也出现了各种不同类型和版本的唐诗选本。在众多选本中,清代孙洙编的《唐诗三百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人们初读唐诗,大都从阅读《唐诗三百首》开始。“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人何处来”被选入《唐诗三百首》,且被置于七言绝句之首,由此“乡音无改鬓毛衰”一句深入人心,广为世人传诵。
贺知章,会稽永兴(今浙江绍兴)人,于武则天证圣元年(695)中进士,时年37岁。天宝三年(744),贺知章告老还乡,唐玄宗亲自赋《送贺知章归四明》为他送行。据《旧唐书·文苑》记载,贺知章“至乡,无几寿终,年八十六”。诗中既然说“少小离家老大回”,贺知章离开家乡恐怕早在37岁中进士之前。即便以武则天证圣元年算起,至天宝三年告老回乡,贺知章在长安生活的时间也已有半个世纪了。杜甫《遣兴五首》之四云:“贺公雅吴语,在位常清狂。”其中的“贺公”指的就是贺知章。贺知章与杜甫年龄上相差五十多岁,“贺公雅吴语,在位常清狂”说的当是贺知章晚年的事情。从杜甫的诗中我们可以得知,贺知章至晚年说话还带有浓浓的江南口音。但“贺公雅吴语”只能说明贺知章的乡音改的不彻底,不能代表贺知章乡音一点未改。贺知章曾为“国子四门博士”“太子宾客”,若一直操着地道的绍兴乡音,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开展自己的工作的。所以顾农先生“很怀疑老诗人是否完全‘乡音无改’”(顾农《说贺知章〈回乡偶书〉二首》,《文史天地》2002年第4期)。一个人乡音难改特别是难以尽改能够理解,尤其是像贺知章这样离家如此之久,若说乡音没一点改变,便让人觉得不合情理了。因此,尽管“乡音无改鬓毛衰”一句广为传诵且深入人心,但相比较来说却不如“乡音难改鬓毛衰”合情合理。另外,若贺知章果真是“乡音无改”,下句“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人何处来”便没有了着落。或云“笑”说明了家乡儿童的天真、热情、好客,我却以为儿童的“笑”更多地指向贺知章改的还不彻底的乡音,“笑”字透着儿童略带讶异的神情:这说话怪怪的客人是从哪儿来的呢?
贺知章在长安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结交来往的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达官才俊。可以想象,凡是与贺知章接触的人,印象最深的恐怕就是“贺公雅吴语”了。对此贺知章不会不知道,当此之际感叹或被别人指认“乡音难改”,应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回到家乡的贺知章还会有“乡音难改”的感叹吗?大家都知道毛泽东的湖南口音很重,但我们耳熟能详的毛泽东的湖南口音还是韶山冲的地道方言吗?显然不是。我们经常说入乡随俗,出门在外的人为了扩大交流,势必要对自己的语音作部分调整。宋人陈渊有诗云:“往来江海两年余,自怪乡音已变吴。”(《钱塘过廖次山以诗见赠次韵》)小时候村里有在外当兵的人回家,说话怪怪的,和家乡话已有差别,对此印象特别深。更何况贺知章离家半个多世纪,晚年告老还乡,面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会稽老乡特别是一群孩童时,难道一点都感觉不到自己口音的变化?所以,从常理上来说,我以为贺知章不大会在《回乡偶书》中说出“乡音难改”或“乡音无改”的话来。
贺知章不但是位诗人,也是一位著名的书法家,尤其是他的狂草几乎和当时的张旭齐名。唐人窦皋《述书赋》赞其草书“落笔精绝”,“与造化相争,非人工即到”。吕总《续书评》则说其“纵笔如飞,奔而不竭”。《旧唐书·贺知章传》说贺知章“晚年尤加放纵,无复规俭,自号四明狂客,又称秘书外监,遨游里巷。醉后属词,动成卷轴,文不加点,咸有可观。又善草隶书,好事者供其笺翰,每纸不过数十字,共传宝之。”施宿《嘉泰会稽志》亦云:“凡人家厅馆好墙壁及屏障,忽忘机兴发,落笔数行,如虫篆飞走,虽古之张(芝)、索(靖)不如也。好事者供其笺翰,共传宝之。”从以上记载可以看出,贺知章对自己的诗作和书法作品都不太珍惜,随写随丢,有很多流落在民间,这其中或许就有《回乡偶书》二首。我一直疑心“乡音无改鬓毛衰”中的“无”字原来作“已”。我们知道,唐代的狂草,笔形连绵不绝,上一字的末笔常与下一字的首笔相连,甚至数字一笔挥成,任意挥洒,狂放不羁,偏旁混用,字形部位改变得很厉害,较难辨认,成为书法家抒发情感、张扬个性的一种手段。据《草书字典》,“无”有写作“”的,“已”有写作“”的。试想:贺知章以狂草书写《回乡偶书》,若底稿为“乡音已改鬓毛衰”,后人是不是有可能误读为“乡音无改鬓毛衰”?
“无”是“無”的别体字,《说文》以“无”为“無”的古文奇字,与“無”微别。“无”字在先秦一度通行过,清王玉树《说文拈字》云:“无亦作亡,古皆用亡、无,秦时始以蕃无(芜)之無为有無之無。”“無”字出现以后,“无”字仍继续使用,屡见两汉简牍和汉魏碑铭。另据中国新闻网1912年2月23日重庆电,现身重庆的国宝敦煌遗书《大般涅槃经梵行品》,在繁体字经文里也出现了简体字“无”。无与無字形上差别很大,若贺知章所书《回乡偶书》“乡音无改鬓毛衰”中“无”作繁体字“無”,后人自然绝无错读的可能,只有在贺知章写作“乡音已改鬓毛衰”的草书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被人读作“乡音无改鬓毛衰”。然而从贺知章流传至今的《草书孝经》“无”均写作“無”来看,在《回乡偶书》中贺知章是不大可能写简体字“无”()的。也就是说,假如历史上真的曾有一幅贺知章所书的《回乡偶书》的作品存在,上面绝对不会是“乡音无改鬓毛衰”。贺知章回到阔别半个世纪的故乡,面对真正地道的会稽乡音,很难说出自己“乡音无改”的话来。综合各方面的情况来看,《回乡偶书》中的“乡音无改鬓毛衰”只能是“乡音已改鬓毛衰”,只是后人误将草书“已”读成了“无”,所以才出现了“乡音无改鬓毛衰”这句诗。
从传世典籍来看,《回乡偶书》二首不见载《唐人选唐诗(十种)》,也不见载唐代殷璠编的《河岳英灵集》,《新唐书》《旧唐书》相关章节也不见贺知章创作《回乡偶书》的蛛丝马迹。《回乡偶书》二首最早见录于《会稽掇英总集》,是书编订于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会稽掇英总集》的编者为孔延之,字长源,孔子四十七代孙,于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登进士第。孔延之于神宗熙宁四年(1071)以度支员外郎知越州军州事领浙东兵马钤辖,《会稽掇英总集原序》言其“自到官,申命吏卒,遍走岩穴,且捃之编籍,询之好事,自太史所载,自熙宁以来,其所谓铭志歌咏,得八百五篇,为二十卷,命曰《会稽掇英总集》”。《会稽掇英总集》中的作品来源,据孔延之自己讲有三个途径:一是“遍走岩穴”,裒辑会稽摩崖石刻;二是“询之好事”,采集时人口耳相传的前人作品;三是“捃之编籍”,部分采自当时存世的书籍。《四库全书提要》则云:“所录诗文,大都由搜岩剔薮而得之,故多出名人集本之外,为世所罕见。”因此,《回乡偶书》二首或许就是孔延之“搜岩剔薮”的结果。如果《回乡偶书》二首抄自唐代会稽摩崖石刻,自然会更接近诗歌的原貌。但唐人的摩崖石刻风磨雨剥,《回乡偶书》二首石刻已然不存,《回乡偶书》二首石刻存在与否便也成了疑问。若是“询之好事”,以讹传讹的事情多有,则其来源便不能不令人产生怀疑。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赵令畤在其《侯鲭录》中一则说《回乡偶书》二首的作者为贺知章,同时又云“一说黄拱”。《事文类聚》别集卷二十五和《事类备要》续集卷四十七都直接将《回乡偶书》的作者题为黄拱。黄拱生平事迹不详。从宋人著录《回乡偶书》二首的作者情况来看,虽然我们不能推翻贺知章作《回乡偶书》的传统说法,但也说明《回乡偶书》二首的流传情况极为复杂。
《会稽掇英总集原序》曾言及唐诗散佚情况:“若元微之、白居易之吟咏撰述,汪洋富博,可谓才亢力敌矣。而今完缺不同者,白能自为之集,举而置之二林之藏,元则犹然不知所以为计也。”和唐代许多诗人一样,贺知章流传至今的作品也很少,其原因应该也是其本人“犹然不知所以为计”。正因如此,《回乡偶书》二首传至宋代,不仅有黄拱来争夺著作权,当时的题目也不统一,《侯鲭录》《万首唐人绝句诗》作《回乡偶书》,《吟窗杂录》作《还乡诗》,《事类备要》《事文类聚》作《还乡偶书》。文字上的出入更多,“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人何处来”四句,《吟窗杂录》“少小”作“幼小”,“儿童”作“家童”,“笑问”作“却问”等等。至元明,文字上渐趋统一,宋代著录中的“幼小”都作了“少小”,“离乡”也作了“离家”,“家童”作了“儿童”,“却问”“借问”作了“笑问”。一般认为,明人最喜欢改动前人句子。顾炎武《日知录》卷十八《改书》云:“万历间人,多好改窜古书。人心之邪,风气之变,自此而始。”对明人的这一习气深恶痛绝。但平心而论,定型于明代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人何处来”四句诗,在文字上的确高明于宋代各种版本。就这首诗而言,明人不是妄改,而是在揣摩诗意的基础上,对宋代不同版本中有出入的文字进行了精心挑选,因此其艺术性远非未经“改窜”前的各种版本能比。只是有一点,“乡音无改鬓毛衰”一句虽然文从字顺,却不合情理。对此明代读书人没有觉察,今天也很少有人提出质疑。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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