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风海涛”四字是元人郝经(1223—1275)的临终遗言。苟宗道《翰林侍读学士国信使郝公行状》载:
(至元十二年)秋七月十有六日,疾革。其子采麟问以后事,仍以纸笔呈公。公执笔,目半瞑,但书“天风海涛”四字,余无所言。少顷,终于所居之正寝,春秋五十有三,天下闻而哀之。(李修生主编《全元文》第11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郝经字伯常,泽州陵川(今属山西)人,不仅是蒙元初期重要的文学家和思想家,而且是重要的政治家。他在政治上的最大作为是向忽必烈进陈立国、治国方略并多被采纳,以及在得到蒙哥汗驾崩钓鱼城的消息后,力劝忽必烈从鄂州(今属湖北)即刻班师北上,使其得以成功夺位;最引人注目的事迹则是出使南宋被扣留真州(今江苏仪征)十六年,而这成为元朝出兵灭宋的理由之一。郝经被扣之事还衍生出真实性存在争议的“雁足帛书”故事,该故事从元中期开始即屡见记载,清人许云峤还编有《雁帛书》杂剧加以搬演。可以说,郝经是了解蒙元初期政治、思想、文学等一个重要的切入点。
然而,这个遗言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 郝经之父的遗言
郝经出身于书香门第。其六世祖郝从义曾在晋城(今属山西)跟随程颢学习。曾叔祖郝震将郝从义的学问发扬光大,昆季七人皆治经力学,教授州闾,声誉越来越高。到祖父郝天挺一辈,每任陵川县官到任即上郝门礼谒,县学中总有郝门成员任教。郝氏家族在当地赫赫有名,是文化、教育世家,却或因不屑仕进,或因欠缺运气,无人走上仕途。
郝经的父亲郝思温(1191—1258)曾与元好问一起从学于郝天挺,本想在金朝局势动荡时有番作为,却由于时世的动荡和疾病的折磨,不得不放弃。去世前夜,郝思温给郝经等留下了遗言。郝经《先父行状》记载:
戊午(1258)冬十有一月二十六日,增剧。二十七日夜,忽命经等曰:“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人惟恒久,乃有前程。天下事何尝不因不恒坏了。”整衣冠,强为之起,咄唶曰:“发志气!”遂瞑,不复语。二十八日终于寝,年六十有八。(《全元文》第4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以下所引郝经文均出自《全元文》第4册)
其实,郝思温临终遗言也有含混之处,须联系其平日对儿子、门人的教育才能更好地理解。郝思温曾亲手抄写张载《西铭》交给郝经,指为“入德之几,造道之要”;对门人的教育,也是“以《小学》为本……而寖致之《大学》”。可见郝思温对为人格局与践履的重视。在他的教学中,那些为科举作准备的内容以及诗文创作等不是没有,而是被放在次要位置,这与其父郝天挺的教学理念显然是一致的。刚卧病时,郝思温还曾教育郝经说:
汝祖父有言:“士不能忍穷,一事不能立。”汝曹毋以浅功近利有速售之心也。慕利则败义,欲速则不达,汝能勤则功自至,汝能俭则利自来,故立身行己,在夫坚忍而已。能坚忍则能任事,历大患难,处大富贵,决若长河而不回,屹若泰山而不移,然后可谓大丈夫。(郝经《先父行状》)
于此可见,郝思温的临终遗言不会是要求郝经等混个一官半职发家致富,而是要他们做大丈夫、立大事功。其门人苟宗道等感慨:“先生不苟禄仕,困而不挠,临终而犹以志气为言,不亦卓乎!”(郝经《先父行状》)郝思温的遗言,应该对我们理解郝经遗言有所帮助。
然而,郝经即将永远平息波浪的脑海,为何突然涌现“天风海涛”四字,并被他用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写了出来?这当然是一个谜。
二、 赵汝愚的诗
马瑞江、田同旭等学者认为“天风海涛”四字可能出自南宋赵汝愚《同林择之姚宏甫游鼓山》诗(马瑞江《天风海涛——郝经在历史大变动时代的感悟》,《天风海涛:中国·陵川·郝经暨金元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山西春秋电子音像出版社2007年版;田同旭《郝经去世另有隐情》,《2016年全国元代文学及阴山文化研讨会论文集》上册,2016年7月,内蒙古包头),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因缺乏资料支撑,难以坐实。赵汝愚(1140—1196)字子直,宋太宗赵光义之八世孙,居饶州余干(今属江西),乾道二年(1166)状元,官至右丞相。赵是光宗、宁宗两朝的风云人物,在废除精神病人宋光宗、拥立宋宁宗之事上起到关键作用,后被外戚韩侂胄排挤出朝并害死。该诗云:
几年奔走厌尘埃,此日登临亦快哉。江月不随流水去,天风直送海涛来。故人契阔情何厚,禅客飘零事已灰。堪叹人生只如此,危栏独倚更徘徊。(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第48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赵汝愚《忠定集》十五卷现已亡佚,《全宋诗》只收其詩八首。此诗作于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九月二十日,第二联是名句,流传较广。其年赵汝愚以福州知州被召为吏部尚书,故此诗当作于入朝之前。然而,为何春风得意之时,此诗却拖着一条灰色的尾巴?是未能遇上鼓山寺旧时相识的禅僧?禅僧是远游了,还是圆寂?此诗重在表达对于人生无常的感慨,出彩的地方却是对于天地永恒的体认。“江月”二句使这首诗摆脱了李清照式“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小女子情调,多了许多雄浑的气概。
“江月”二句因一个人的喜爱而扩大了影响,该人就是朱熹(1130—1200)。朱赵二人友善,朱熹能够出任经筵待制,正是赵汝愚力荐的结果。据宁宗朝以来的多种文献记载,朱熹摘出“天风海涛”四字书写,被刻石立在闽县鼓山的顶峰——屴峰上。又,鼓山半山腰有天风海涛亭,朱熹为之题匾。由于有了赵汝愚的诗和朱熹的字,从此鼓山上就有了“天风海涛”刻石和天风海涛亭,诞生了两处名胜。蒙元初期已有一些北方文人游览过,比如王恽就作有《游鼓山五首》。
郝经是否到过鼓山?肯定没有。是否读过赵汝愚此诗?无法确定。即便郝经有“半轩流水移天去,满榻雄风送雨来”(《南堂即事》)这样有点相似的诗句,仍难坐实。然而,赵汝愚一家与郝经一家各自发生的一些事,联系起来看,倒也颇有意思。
三、 赵善应庇母与郝经救母
赵善应乃赵汝愚之父。《宋史·赵汝愚传》载:“(赵善应)性纯孝,亲病,尝刺血和药以进。母畏雷,每闻雷则披衣走其所。尝寒夜远归,从者将扣门,遽止之曰:‘无恐吾母。’露坐达明,门启而后入。……母丧,哭泣呕血,毁瘠骨立,终日俯首柩傍,闻雷犹起,侧立垂涕。”赵善应的孝行令人感动,其母子角色的反差也令人印象深刻。特别是“闻雷犹起”四字,极为传神,动人心弦。
赵善应庇母,郝经则救母。金宣宗元光二年(1223),郝经出生在许州临颍的城皋镇(在今河南许昌市境内)。就在这一年,他的家乡陵川继贞祐二年(1214)之后,再度遭到蒙古军的血洗;就在这一年,宣宗驾崩,哀宗继位,金朝更进一步跌入堪哀境地。正大八年(1231),蒙古兵攻打河南,郝经随父母避难鲁山(今属河南):
與众数百,皆匿于窟室。居无何,敌人索知,气熏穴而死者殆尽,太夫人亦因咽塞而绝。时公甫九岁,匍匐摸索,得黄齑一瓶,又得蜜一器,随用太夫人所佩剪刀抉其齿,以蜜和齑汁饮之,少顷而苏。静直君(按:即郝思温)异之,虽奔走濒死者数,爱公不忍弃也。(苟宗道《郝公行状》)。
如果将末句反过来理解,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郝经是有可能被托养或遗弃的,就像当时逃难途中许多其他家庭的孩子一样。从郝经《先父行状》《棣华堂记》看,他还有两个弟弟(郝彝和郝庸)、一个妹妹,都是其父母壬辰(1232)北渡至保定之后所生。而郝经北渡时已10岁,与大弟弟郝彝之间,恐怕应该还有其他孩子。又,其母许氏(1198—1246)“既笄”而嫁,但生郝经时已26岁,在郝经之前,恐怕也有其他孩子。设想一下:郝思温北渡定居保定之前的其他孩子,或夭折,或被掳,或万般无奈下托养或鬻卖而去?
救母之成就感足以影响郝经一辈子。在不寻常的情况下,发生了不寻常的事,可能会有不寻常的影响。郝经在险境中运用自己的智慧成功救活濒死的母亲,这种积极的刺激对郝经形成勇于担当的个性特征无疑有极大的作用。这一经历给郝经的影响至少应该有以下三点:一,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自信;二,拯民于水火之中的英雄情结;三,有用才有价值的认识。这无疑是他后来不顾个人安危,毅然出使南宋以求促成两国和平的行动基础。而提倡有用之学,是十三世纪中期北方儒士一股普遍的思潮,其中郝经的呼声最高。郝经《志箴》云:
不学无用学,不读非圣书。不为忧患移,不为利欲拘。不务边幅事,不作章句儒。达必先天下之忧,穷必全一己之愚。贤则颜孟,圣则周孔。臣则伊吕,君则唐虞。毙而后已,谁毁谁誉?讵如韦如脂,趑趄嗫嚅,为碌碌之徒欤!
志气如此,难怪后来被俘北上的南宋理学家赵复一见郝经,就发出这样的感慨:“江左为学读书如伯常者甚多,然似吾伯常挺然一气立于天地之间者,盖亦鲜矣!”(苟宗道《郝公行状》)而赵汝愚常说“丈夫得汗青一幅纸,始不负此生”,“学务有用,常以司马光、富弼、韩琦、范仲淹自期”(《宋史》卷三九二),也与郝经相似。因此,不管郝经是否读过赵汝愚的诗,二人在精神层面可以说是颇为契合的。
四、 郝经诗文中的风涛
要理解“天风海涛”遗言,相对有效的办法可能还是从郝经的经历和作品中去找。不过,郝经的人生经历相当丰富,前文虽有所涉及,但限于篇幅,难以一一交代。像“天风海涛”这样的遗言,感性色彩相当浓厚,因此,从郝经诗文(特别是注重形象思维的诗歌作品)中去品味其“风”“涛”意象,也许有所帮助。
以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陵川集》统计,其正文使用“风”字共650处,“涛”字31处。为了更有针对性,本文将范围缩小到以“风”“涛”为中心词的偏正词组为研究对象。剔除表示人的风度、品格、社会风气、习俗等的词组(如“英风”“士风”“淳风”“流风”等等)后,带“风”的偏正词组有43个,共出现239次;剔除明显写云气的词组(“云涛”)后,带“涛”的偏正词组有9个,共出现12次。然而,其中“天风”只出现过4次,可视为同义的“天地风”1次;“海涛”则未曾出现。
在我国古典文学中,“风”是出现时间最早、使用频率最高的意象之一,而“涛”意象的出现则相对较晚(《诗经》《楚辞》中均未见),频率也相对低一些。对此,学界的关注度也与之相符,到目前为止,以“风”意象为研究对象的论文有二十多篇,而探讨“涛”(或浪、波)意象者尚未见到。郝经《浑沌砚赋》讲“水无风而不波”,涛为大波,可见他也和一般人一样,认为风是波涛的成因。那么,在郝经所运用的“风”“涛”意象之间,更该重视的无疑是“风”,这一点从上表的数量对比中也体现得十分明显。
具体来看,郝经笔下的“风”“涛”意象的内涵是比较丰富的:有对自然景观的描写,雄壮如“绝岸断鳌立,崩涛高觜吐”(《青山矶市》),轻柔如“翠波漪风,绿阴锁日”(《临漪亭记》)、“花落深庭步晚风,雨苔生绿上幽丛”(《晚步》),严酷如“海立阴风黑,冰床报雪威”(《十二月十七日大风雪》)、“惊风吹沙暮天黄,死焰燎日横天狼”(《居庸行》),寒湿如“铿铿急雨射狂澜,两岸阴风蔓草寒”(《长芦舟中遇风四首(其二)》),和暖如“南风吹绿满庭槐,门巷翛然绝点埃”(《静香亭二首(其一)》);或用于衬托描写对象的超逸:“振长风而一嘶,凡马喑而不鸣”(《虎文龙马赋》)、“嵩高看山色,杳杳乘长风”(《寓兴》其三十三);或形容动荡局面:“北风吹海氛,雄鲸偃修鳍”(《赠青社诸公》);或借喻军事威胁:“北风长驱,肆其威灵”(《北风亭记》)、“北风吹尘,戈矛斗纷”(《程先生墓铭》);或描写战事的酷烈:“逆风生堑人自战,冰满刀头冻枪折”(《三峰山行》)、“黑风裂天灰烬飞,红雪乱攓深数尺”(《汝南行》);或借以抒发怀古伤今之情:“悲风射关,枯石荒残”(《琼花岛赋》)、“淅沥生悲风,惨淡动游子”(《浮山堰》);或借以抒发豪迈之情:“万里长风扫阵云,浩歌一曲倒清樽”(《秋兴五首(其五)》)、“会须散发沧溟上,鞭击鱼龙舞碧涛”(《秋兴五首(其一)》)等等,不一而足。即便同是写西风,传达出的感觉也不一样,有萧索的,有劲爽的,有静寂的,有轻柔的,有高旷的,也有喜悦的。不过,和前人相比,郝经在“风”“涛”意象的运用上,其进展与成就如何,还需要另行讨论,这里只说其富于个人特色,与“天风海涛”遗言的关系可能较为密切之处。
郝经临终前,如果脑海闪现平生所历,哪些风涛会是他印象最深的?是读书铁佛寺时深窗外的依依北风,还是与友人漫步南湖时的飒然清风?是北经黄金台前的萧萧西风,还是东游泰山顶上的万里冲风?是随忽必烈南征扎营独山时吹拂牙旗的猎猎秋风,还是出使南宋时被拘真州馆内的墙外江涛?我觉得,相比之下,长达十六年的拘禁,应该是更为刻骨铭心的吧。
(一) 墙外风涛与墙内心潮
有郝经这种体验的人应该极少。郝经自中统元年(1260)九月抵达真州后,即被困在忠勇军营内。苟宗道《郝公行状》记载:“公在真州所居之馆,故总制厅事也。馆门扃牢固,无故不复启钥。院中旧有大树数株,尽皆斫去。墙高丈余,上则树以芦栅,下则荐之以棘,外则掘濠堑,置铺屋,兵卒坐铺者恒百余人。昼则周围觇伺,夜则巡逻击柝,所以防闲挫抑者无所不至。”这是在旧馆的情形。至元三年(1266),因久拘生变,随从斗殴死伤多人,郝经与苟宗道等另外六人被移至新馆,“片天之下,四壁之内,秋霖夏暑,不胜其苦”。就这样,郝经前后被拘十六年,由一位三十八岁的青壮年变成了齿发稀疏的老翁。
真州濒临长江,东接扬州,南对金陵。高墙之内的郝经,虽如苟宗道所说“万折而不衄,著书吟咏自若”,但也并非心如止水,当听到墙外的风涛声时,也会心潮起伏。比如《馆中书怀》诗云:
一夜风涛汹客床,觉来无处问行藏。头皮新起粼粼雪,鬓脚潜生短短霜。李顺包藏情已露,王朝暮意难量。事成却被庸人扰,心绪和梅也不香。(杨镰主编《全元诗》第4册,中华书局2013年版。以下所引郝经诗均出自本书)
这应是移至新馆之后所作。李顺事典出《魏书》本传,王欢事典出《孟子·公孙丑下》,均与出使之事有关。此诗用李顺有意庇护北凉,以示自己出使目的在于保全南宋;而借孟子使滕之副使王欢,以喻随从中个别心怀叵测的小人,使得和议更难达成。而《雨中感怀》“晚风吹鼓角,惭愧弭兵心”之句,更是直白地表达了郝经对于此行的愧憾之情。
除了未能完成使命之外,力倡“有用之学”的郝经对于困在江馆浪费生命的现实,内心充满焦虑。正因如此,他内心充斥着早日脱离樊笼的渴望。除了政治上的追求,他还有其他愿望,比如登会稽山、观钱塘潮、游赤壁矶,还有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等等。但这些,对身处重围的郝经而言,都成为难以实现的梦想。
当然,拘留使者的馆舍毕竟与关押罪犯的一般牢狱有所不同。高墙内,前庭、后院还是略有些花草和小树,还有芦台、窞池可供放松,这使得郝经的体验更为丰富。初春,“东风吹江声,晓日晞鸣禽”,春天气息引发了郝经对墙外世界的想象和艳羡:“从今桃李花,又是夸园林”(《新馆春日书怀》其二);暮春,在“重围雨久塌苍苔,火铺喧呼着棘栽”的恶劣环境中,“唯有东风难禁约,隔墙吹过落花来”(《暮春二首》其二),一丝暖意中却明显透着心酸。夏日,“雨连江表黑,电入海东红。川渎翻冥涨,乾坤破猛风。忽开金碧界,幻出水晶宫。我欲乘时去,长歌向此中”(《丁卯夏六月大雨震电》),暴风雨引发了趁机脱困的幻想。秋天,“木叶堕积水,西风白雁来”(《秋思》其四),在“空庭日徙倚”的惨淡岁月中,白雁撩起诗人对于过去豪情岁月的缅想以及对于当前困辱处境的怅叹。从现存作品看,郝经极少写到冬天的馆中生活,运用“风”意象者更少。其《戊辰新馆守岁赠正甫书状》诗勉励随从苟宗道“不须更作楚囚泣”,期待“归马东风快着鞭”。然而,年复一年无法走出牢笼,有时郝经甚至希望沉沉睡去,“拍枕江声总不闻”(《后听角行》)。这样丰富的体验,郝经恐怕是难以忘怀的。
被拘期间,郝经虽有遗憾、焦虑甚至偶有后悔之意,但他毕竟是坚韧的。在作于被拘次年的《秋风赋》中,他一反文坛惯常的悲秋主题,明确表示“独以秋风为乐”。虽说之后的十几年未必真的总能以苦为乐,但他潜心读书、著述,最终坚持到了被释。
(二) 梦之翼
郝经是个有抱负的人,但个人力量毕竟有限,时势因素显然非常重要,所以他在诗中也多次表达对天风的期待,此时的天风意象体现为一种助力,如“大鹏欲南运,北溟待天风”(《幽思》其三十六)、“我欲乘时起鹏运,北溟飞去到天池”(《大风》)等。或是追求精神自由,进入审美境界:“御长风于绝顶,访蓬壶之飞仙”(《琼花岛赋》)、“御绝顶之长风,眇天地于目末”(《泰山赋》)等。在这些作品中,天风就好比诗人的梦想之翼。但好风不是想有就有,所谓“天池无培风,九万亦有待”(《和陶·拟古九首》其九),所以郝经有时也难免感叹。在被南宋扣留的日子里,郝经则幻想“何当快风雨,吹去卧沧浪”(《仪真馆中暑一百韵》),飞出樊笼,过上逍遥自在、不问世事的生活。
对郝经而言,最难忘的可能是出使被囚的经历,而最让他魂牵梦绕的,则应该是从未涉足的家乡——太行山上的陵川。在年轻的时候,他写道:
太行一脊壮中州,上有吾家最上头。蓬鬓他乡淹岁月,锦衣何日拜松楸。尘埃满面将何往,羽翼生心漫起愁。闻说棣华堂尚在,紫荆花老鹡鸰羞。(《送陵川魏梦臣》)
郝经希望有朝一日能有所成就,重登棣华堂,拜扫松楸。这种愿望在出使前的《藜杖行》《太行望》以及被拘禁期间的《和陶·时运》《和陶·赠长沙公族祖》《和陶·归鸟》《和陶·四时》《寿正甫书状(其二)》《壬申二月四日二首(其二)》《新馆木犀》等诗中一再表达。郝经甚至幻想借助天风的力量,将自己“吹上太行庐”(《和陶·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飞回从未涉足的陵川老家。
可以猜想,那股承载着梦想的天风,在临终的郝经脑海中,也许仍然呼啸。
五、 谜依旧是谜
郝经笔下的风涛意象内涵丰富多样,既符合风涛变动不居的特点,也充分呈现了诗人的敏感诗心。然而,从前文表格来看,与属于“性质”“方位”“时间”类的词组相比,“天风”“海涛”两个词恰恰属于主观色彩最弱的“处所”类,这说明:与平日理性思考后的言论相比,该遗言显得感性十足;但与平日创作中所运用的其他类词组相比,该遗言却又刊落了种种主观色彩,而扩大、提升了境界,具有一定的超越意义。因此,“天风海涛”是郝经临终前发出的哲理性文学语言。
风乃气之流动,气以流转变化彰显着宇宙的生生不息。得蒙元初期理学风气之先的郝经,对许多范畴有深入思考,其《论八首·气》认为:“道统天地万物之理,气统天地万物之形。道入于气,则理入于形。气也者,所以用道造形,成变化而行鬼神者也。”道(太极)之动静产生阴阳,道恒在,气之运化亦不停息。人禀气而有形体,形体有成毁,而气则“与天地同流,贯万物为一”,永在恒存。然而,郝经遗言并未使用“气”字,而使用了“风”。这说明,“天风海涛”四字虽有可能浸透着郝经平日的理性思考,但临终所书显然是诗性成分更多。郝经以诗一般的语言,表达他对于自然、社会、人生等的体悟。看上去,他似乎至死内心都无法平静,但又似乎早已安顿好了自己的心灵。而这一切,都包含在谜一般的“天风海涛”四字之中。
其实,无论是谁,都不可能真正破解郝经的临终遗言。但是,透过其遗言,我们继续阅读他的作品,了解他的思想和感情,了解那個时代的风云变幻,无疑可以加深对郝经以及那一代儒士的认识,虽说我们最终也难以解开“天风海涛”之谜。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古籍与传统文化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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