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概观(下)
到了南宋,词臻于极盛的境界。同时,也却是词的末运。这怎么说呢?词体经过五代至北宋长期的发达,无论在小词方面,长歌方面,婉约的词,或是豪放的词,都有专门的作家,极好的作品。本来体格谨严的词体,描写对象又是很狭的,经过这么长期的开展,差不多开展已尽,无可发展了。而且北宋词既有很好的成绩,很好的作品,作为范本,南宋词人不由得便走上古典主义的路上去了。讲词派,论词体,讲求字面,讲求雕琢,尽在作法上转来转去;虽有警字警句,而支离破碎,何足名篇名家?况所谓作法之讲求,也不过以北宋名家词为摹本。是则虽有成就,无非北宋人之皂隶,更何能超北宋而上之呢?故在量的方面讲,南宋词诚然发达到极地无以复加了;若论到词的本质,则南宋词确乎是词的末运了。宋徵璧言,“词至南宋而繁,亦至南宋而敝”,诚不诬也。
这是概括的说法,泛论南宋词的现象。但这种说法嫌太笼统了,而且不免武断。若是我们把南宋一代的词分析地说来,则南宋词也未尝没有大词人,好作品,不可一概而论呢。现在我们为叙述方便起见,分开南宋为三时期来叙述:(一)南渡时的词;(二)偏安以后的南宋词;(三)南宋末年的词。先讲南渡时的词:
南渡时的词,那是最值得叙述的,在南宋词里面。当时金兵入寇,徽钦被掳,眼见大好河山,沦于异种。一时爱国志士,群起御夷。所谓豪杰者流,痛祖国之丧乱,哀君王之沦夷,投鞭中流,击楫浩歌,其护爱国家的热忱,怀抱的伟大,胸襟之宏阔,性情之壮美,发为词歌,岂独豪放而已?
我们叙述宋南渡时的词,换言之,却是讲英雄的词文学。这种英雄的文学,不但在南宋要算特色,也就是有宋全代的特色。原来北宋一代,对于国际间,只持保守和平、退让主义,只要能保守暂时的苟安,无论如何订条件退让都是可以的。所以有宋二百年的天下,只在吞声忍气的苟安之下过活了。虽有范仲淹之流,也不过穷守边塞,做几句愁酸词,哪里有表现出英雄的本色词来?到了南渡时节,情形便不同了。外力侵入中国,已经闹得极汹了,自家的国君给异族掳去,自家的国都给异族占有,自家的家室不能安居;这种种亡国的刺激,激动了一般人民爱国的意识。英雄及英雄的文学,即是这样产生出来的。在词一方面讲,南渡时英雄的词,可以拿辛弃疾做代表。但有一位大英雄岳飞,他虽说不是词人,他作的词也很稀罕,却不能不说是极珍贵的,极能道出英雄的本色来。看他的词吧: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满江红》)
满腔忠愤,一气呵成;仅仅读了岳飞这么一首词,觉得《花间集》《乐章集》的词都是病态的了;觉得苏东坡的词,也不算豪放了。他那种爱国的精诚,在九十七个字里充分表曝出来,读了令人兴奋,却又不是格言或道德论,在壮烈的情感里面,来现出他全部的人格。
因为岳飞不是词人,他的词极少,够不了我们如何的叙述;现在让我们来谈谈这位英雄的词家辛弃疾吧。
辛弃疾,字幼安,本系北宋人。他少年时与耿京在山东起兵,很干了一些英雄事业。老年在南宋做官。关于他的平生,后文将有详细的介绍。我们只要知道他是一位英雄,他的词也是英雄底。后人评论他的词,和评苏东坡一样说是豪放,非词家正宗。有的说他的词失之粗俚;有的说他的词“时时掉书袋,要是一癖”;又有人竟否认幼安的词是词,说是词论;近人胡适则说辛幼安的词,可算是南宋的第一大家。要之奔放豪肆,英雄本色,这是辛词的长处。我们恭维辛词的在此处,人家反对辛词也正在此处。抄他几首词作例:
杯,汝前来,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把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漫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许,叹汝于知己,真少思哉!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急去!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则去,招则须来。(《沁园春·将止酒》)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闲,天数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四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从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濛濛。(《沁园春》)
这种词像是很粗俚,却很可以表示辛幼安的一团豪气。幼安的词,尤以少年时代的词,大都才气横溢,豪纵不可一世。直到他的晚年归宋,仕于高宗,这时英雄气已经消磨殆尽,词的技巧却越发进步了。在这时候的辛幼安词,与少年时那种英雄气魄的词,完全两样。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杜鹃声住,鹧鸪声切。啼到春归无啼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此恨,应不啼清泪长啼血。谁伴我,醉明月?(《贺新郎》)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摸鱼儿》)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点点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祝英台近》
沈谦云:“《稼轩词》以激扬奋厉为工,至‘宝钗分,桃叶渡’一曲,昵狎温柔,魂销意尽,才人技俩,真不可测!”幼安晚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故所作词极尽昵狎温柔。后人有的称道他少年时的英雄词,有的称道他晚年的艳情词。我们却不左右袒。英气词固是幼安的本色,晚年的艳词,也能自出机杼,不落前人窠臼,令人爱读。这是辛幼安运用白话的技术,超迈前人的成功。还举他两首带滑稽的小词为例:
几个相知可喜,才厮见,说山说水。颠倒烂熟只道是;怎奈何,一回说,一回美。 有个尖新底,说底话非名即利,说的口干罪过你。且不罪,俺略起,去洗耳。(《夜游宫·苦俗客》)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诗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与辛幼安同时期的词人,有陆游、刘过。陆游是一个有英雄气魄而未克发展的人。刘过则系辛幼安的幕客。他俩的词受辛词的影响不小。他们的成功也就是辛派。
陆游(字务观,号放翁)他在文学上的造就,是诗歌。但他的词也有很好的。刘潜夫云:“放翁、稼轩一扫纤艳,不事斧凿,高则高矣;但时时掉书袋,要是一癖。”
陆游画像
华发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萧条病骥,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身万里。旧社凋零,青门后游谁记? 尽道锦里繁华,叹官闲昼永。柴荆添睡,清愁自醉。念此际付与何人心事?纵有楚柁吴樯,知何时东逝。空怅望鲙美菰香,秋风又起。(《双头莲》)
一个埋没了的英雄,我们读他老年的作品,梦里依然壮志未消,英气凛然!“掉书袋”有什么毛病呢?他还有很好的白话词:
采药归来,独寻茆店沽新酿。暮烟千嶂,处处闻渔唱。 醉弄扁舟,不怕黏天浪。江湖上,这回疏放,作个闲人样。(《点绛唇》)
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华?酒徒一半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 轻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断苹洲烟雨。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鹊桥仙》)
刘过(字改之),他在事业上并没有什么表现,而在词里面则很能表现出他那种英雄气魄出来。假如说到辛派的词,则刘过真是辛词的嫡派。他有一首很有趣味的《沁园春》词: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传杯。 白云: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阁开。爱纵横二涧,东西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不若孤山先访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这是刘过寄稼轩的一首词。这首词的体格、描写,在词史上形成一个特色。用了几个故事,放入词里去,并且用对话的描写,开词体新例。在刘过看来,词的界限简直宽极了。偏岳珂说他是“白日见鬼”,这却不足为过词病。此外改之也还有很妩媚的小词: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唐多令·重过武昌》)
情高,意真,眉长,髯青,小楼明月调筝,写春风数声。 思君,忆君,魂牵,梦萦。翠销香暖云屏,更那堪酒醒!(《醉太平》)
南渡的词及词家已于上述。这个过渡期不久,南宋已成偏安之局。再过几次的恢复无效,宗泽、岳飞辈相继死亡,于是偏安之局大定。这时君主只图苟安,士大夫之流,更习于偷懒,得过且过。既没有英雄,英雄的词人自然不会有了。一般士大夫既习于时俗的偷闲苟安,没有丰富的生活,他们的词也自然不会有内容。加以北宋词家蔚起,作品斐然。南宋承受北宋的这些成绩,在北宋词里面抽出一些作词的原理原则,遵守那些原理原则,只从艺术上做工夫,便自然而然往古典的路上走,以形成南宋古典主义的词派。现在我们以词人的词,与非词人的词两面,来叙述偏安以后的南宋词。
南宋自偏安决定以后,至于宋末,时代很长,作家尤多,叙述实感困难。大概说来,南宋词的发展,偏于长调。这是继承北宋之余绪。小词则南宋词人无足称矣。至于非词人方面,平民之作,却正相反,长于小词,小词有很多很好的。这让在后面去叙述罢。现在南宋词人中选几个作家,来代表这一代文人词的趋势。
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与范石湖同时。石湖说“白石,有裁云缝月之妙手,敲金戛玉之奇声”。石湖自己是个诗人,又会作词,他的评论自很有意义。但也未免过誉白石了。即如他最有名的《暗香》《疏影》,那是姜夔的自度腔,在词史是两首极有名的词。但在我们看来,也未见得好到怎样。艺术确是不差,典故也用得很巧,可以说得上“清空”二字。可是没有内容,没有情感,引不起读者心弦的感印,真是读了等于不读一样,这是坏的方面讲。再举他几首代表词: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离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扬州慢》淳熙丙申至日过扬州)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吟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齐天乐·咏蟋蟀》)
这几首词,虽然也不免用典用事,却不能不说是好词。周保绪拿辛弃疾与姜白石比论说:“吾十年来服膺白石,而以稼轩为外道。由今思之,可谓扪籥也。稼轩郁勃故情深,白石放旷故情浅;稼轩纵横故才大,白石局促故才小。”拿姜白石来比辛稼轩自然相形见绌,但在南宋词人中,姜白石还要算一个成功的作家。他与辛弃疾分道扬镳,一个人代表一个词派的趋势。辛词已于上简述了姜派词的特征,在注重词的艺术与声律方面。因为过分注意词的艺术与声律去了,自然不免削减文学的实质,缺乏内容与情感,这是姜派词的大缺点。与白石同派的词人最多,再举两个人做代表。
吴文英(字君特、号梦窗),他的词古典的意味尤深。他的朋友沈伯时也说他“用事下语大晦处,人不可晓”。张玉田更说:“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原来梦窗作词,只讲究字面。虽然字面弄得很好看,却缺乏情感的联络,是则字句虽然好看,也不过是美丽的字句,而不是整个的动人的文学作品。但如胡适所谓“词到吴文英可算是一大厄运”,又未免太偏见了。梦窗的词也何尝没有好的呢?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系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唐多令》)
修竹凝妆,垂杨驻马,凭栏浅画成图。山色谁题?楼前有雁斜书。东风紧送斜阳下,弄旧寒晚酒醒余。自销凝,能几番花前,顿老相如。 伤春不在高楼上,在灯前倚枕,雨外熏炉。怕舣游船,临流可奈清癯!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莫重来,吹尽香绵,泪满平芜。(《高阳台·丰乐楼》)
这种古典词,也未尝不好,不过说是南宋第一家,的确是过誉了。
史达祖(字邦卿,号梅溪),与姜白石同时。白石很欣赏他的词韵:“奇秀清逸,有李长吉之韵。盖能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由梅溪的作品看来,则梅溪的咏物词,实在能曲尽技巧。
史达祖画像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他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 沉沉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绮罗香·春雨》)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栏独倚。(《双双燕》)
这种描写的技术,很能够形容曲致。以上姜、吴、史三人,便是代表南宋时代词风的趋向。王阮亭说:“宋南渡后,梅溪、白石、竹屋、梦窗诸子,极妍尽态,反有秦李未到者。虽神韵天然处或减,要自令人有观止之叹。正如唐绝句至晚唐刘宾客、杜京兆,妙处反进青莲、龙标一层。”朱彝尊说:“词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至,姜尧章氏最为杰出。”南宋词系以白石为宗,不但史邦卿、吴梦窗都跟着白石向古典的路上走,即宋末的词人也多半受白石的影响,立于姜派系统之下。间有不入这个系统范围的词家,如刘克庄、朱淑真辈。克庄,我们不能明白地说他是哪一派的作家,他有古典词,也有白话词。朱淑真则系女性的作家。他们的词都有很好的。举几首词作例:
宫腰束素,只怕能轻举。好筑避风台护取,莫遣惊鸿飞去。 一团香玉温柔,笑颦俱有风流。贪与萧郎眉语,不知舞错伊州。(《清平乐·为舞姬赋此》)
片片蝶衣轻,点点猩红小。道是天工不惜花,百种千般巧。 朝见树头繁,莫见枝头少。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洗风吹了。(《卜算子·海棠为风所损》)
这是刘克庄的两首小词,读来很觉妩媚。再举朱淑真几首代表词: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青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满目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意。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蝶恋花·送春》)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生查子》)
现在谈到宋末的词了。到了宋末,词的发达已经发达到无可发展了的境界。朱彝尊说:“词至宋季始极其变。”实在,宋末的词已经变到无可变了。所谓词家作词,也只是在旧词里面换字斟句,转去转来,并无新意。值不得我们加意来叙述。只举两个人的词为例。
王沂孙(字圣与,号碧山),张叔夏云:“其词闲雅,有姜白石意趣。”碧山究竟有没有白石的意趣?且让读者读他的词再加评判吧。
残雪庭除,轻寒帘影。霏霏玉管春霞,小帖金泥,不知春是谁家。相思一夜窗前梦,奈个人水隔天遮。但凄然满树幽香,满地横斜。 江南自是离愁苦;况游骢古道,归雁平沙。怎得银笺殷勤,与说年华。如今处处生芳草,纵凭高,不见天涯。更消他几度东风,几度飞花。
张炎(字叔夏)的《高阳台》(《西湖春感》):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日月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冷,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苇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这两首《高阳台》,都是亡宋的作品,包藏无限伤感。玉田作《词源》,独推白石为“清空”,他自己的词也趋向白石,然而成功不及白石远了。
《词苑丛谈》云:詹天游以艳词得名,见诸小说。其送童瓮天兵后归杭《齐天乐》云:
相逢唤醒金华梦,胡尘暗斑吟发。倚担评花,认旗沽酒。历历行歌奇迹。吹香弄碧,有坡柳风情,逋梅月色。画鼓江船,满湖春水断桥客。 当时何限怪侣,甚花天月地,人被云隔。却载苍烟招白鹭,一醉修江又别。今回记得,再折柳穿鱼,赏梅催雪。如此湖山,忍教人更说!
看了这一段话,可知宋末词的颓废。据我们看来,文学风气是随时代的风气而变。本来南宋以苟安偷活延续它的残喘,人民自然习于靡靡的生活。则从词作品表现出来也是靡靡的生活。如上所举例一类作品,正是代表时代性的作品呢!最后的宋末的文人词,我们举出文天祥来压阵。文天祥的生平无须在这里介绍,他的词完全表现他那种刚忠的人格。如北上时有题张许庙《沁园春》一调云: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亦何妨?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骂贼睢阳,爱君许远,留得声名万古香。后来者,无二公之操,百炼之刚。 嗟哉人生,翕 云亡!好烈烈轰轰做一场。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流芳?古庙幽沉,遗容俨雅,枯木寒鸦几夕阳。邮亭下,有奸雄过此,仔细思量!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蜀鸟吴衣,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送扁舟齐发,正如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念奴娇·驿中别友人》)
这种“为子死孝,为臣死忠”的话,诚然不免有些酸腐气,却是一团壮气。这样悲壮的词,恐怕是南宋的绝响了吧。
文人的词,已如上述。同时,南宋非文人的词,更是不可忽略的。但因为不是词人,他们的词往往是散漫的,难于搜集,也没有人搜集起来。所以有宋一代的民间词,我们现在能够见到的,除了由那些词话、丛话里找得一点零碎的记录外,那大批的民间词,已经跟着时代而消灭了。现在我们就这一点词话里面找出的零碎所记录的宋时民间词,便可得着当时民间词的大概趋向。只是这种民间词的时代,不很明了。有好些词我们只知道它是南宋的作品,无法指明时代的细目了。因此,我们只笼统地谈谈南宋的民间词。
南宋的民间词,尤以妓女的词为最盛。词话所载,妓女之作居多。本来妓女通文,隋唐已然;南宋尤擅此风气。大概当时的官妓与营妓,只以歌舞为职业。所谓妓者技也。歌伎容易通文,若通文则伎益矜贵。因为这种关系,南宋妓女之能词者特多,而且多半是白话词。举些词为例。
蜀妓有《送别词》云:
欲寄意浑无所有,折尽市桥官柳。看君着上征衫,又相将放船楚江口。 后会不知何日又?是男儿休要镇长相守!苟富贵,毋相忘;若相忘,有如此酒!《市桥柳·送行》)
成都官妓赵才卿,性慧黠能词。值帅府作食送都钤帅,令才卿作词应命,立赋《燕归梁》云:
细柳营中,有亚夫华宴簇名姝。雅歌长许佐投壶,无一日不欢娱。 汉王拓境思名将,捧飞檄,欲登途。从前密约悉成虚,空剩得泪如珠。
《词苑丛谈》载蜀妓类能文,盖薛涛之遗风也。有客自蜀挟一妓归,蓄之别室,率数日往。偶以病稍疏,妓颇疑之。客作词自解,妓用韵答之云: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位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工夫咒你?(洪迈《夷坚志》)
聂胜琼(宋名妓归李之问)的《鹧鸪天》词: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樽前一唱阳关曲,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词苑丛谈》又载:营妓马琼琼归朱延之,延之因辟二阁。东阁正室居之,琼琼居西阁。延之之任南昌,琼琼以梅雪扇题词寄之云:
梅雪妒色,雪把梅花相抑勒;梅性温柔,雪压梅花怎起头? 芳心欲诉,全仗东风来作主;传语东君,早与梅花作主人。
郑文妻孙氏的《忆秦娥》词:
花阴阴,一钩罗袜行花阴;行花阴,闲将柳带,试结同心。 日边消息空沉沉,画眉楼上愁登临;愁登临,海棠开后,望到于今。
嘉定间,平江妓送太守词云:
春色原无主,荷东风着意看承。等闲分付,多少无情风雨,又那更蝶欺蜂妒!算燕雀眼前无数。纵使帘栊能爱护,到于今已是成迟暮。芳草碧,遮归路。 看看做到难言处,怕仙郎轻飏旌旗,易歌襦衿。月满西楼弦索静,云蔽昆城阆府。便恁地一帆轻举。独倚阑干愁拍,碎惨玉容,泪眼如经雨。去与住,两难诉!
郑云娘寄张生《西江月》词:
一片冰轮皎洁,十分桂魄婆娑。不施方便是如何,莫是姮娥妒我? 虽则清光可爱,奈缘好事多磨!仗谁传与片云呵,遮取霎时则个。
郑云娘又寄张生《鞋儿曲》云:
朦胧月影,黯淡花阴。独立等多时,只怕冤家乖约,又恐他侧畔人知。千回作念,万般思想,心下暗猜疑。蓦地得来厮见,风前语,颤声低。
轻移莲步,暗卸罗衣,携手过廊西。正是更闲人静,向粉郎故意矜持。片时云雨,几多欢爱,依旧两分离。报道情郎且住:待奴兜上鞋儿!
管仲姬,赵子昂妻,子昂欲娶妾,夫人答以词云:
尔侬,我侬,忒杀多情。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尔,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这都是极好的白话词。虽说南宋辛弃疾一派的文人作白话词很巧妙,终究是文人的作品,不及这种民间来的白话词和非词人的白话词来得亲切滑稽有趣。要问民间词何以是白话的呢?我们可以这样解释:古典文学虽说不是我们所称许的,然而要做到读破万卷,铸经镕史的古典工夫,的确是不容易。一般平民妓女,稍习文字,做做白话词,那是比较容易的。并且那时的妓女,只是歌伎,为应歌的需要容易通文。她们通文的目的,并不妄想在文里面砌上一些古典,只要能表情达意,人人听得懂便够了。(用顾颉刚说)因此,她们作出来的词,自然是白话词,自然作出来很滑稽很亲切有趣。只可惜我们现在欣赏这种民间白话词的机会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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