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宋词家
——王沂孙与张炎
这是晚宋的两位词家了。
王祈孙字圣与,号碧山,又号中仙,会稽人。他的生平,已不可考,宋亡后落拓以终。有《碧山乐府》二卷,又名《花外集》。
张炎字叔夏,号玉田,又号乐笑翁。本西秦人,家临安。生于宋淳祐戊申(公元一二四八年),宋亡后,潜迹不仕,纵游西浙名胜以终,卒年约在元大德间。平生工为长短句,以《春水词》得名,世号为张春水;又因《解连环》 词,号张孤雁。词集有《山中白云词》八卷。
我们知道词到了宋末,已经变成“靡靡之音”了,不但北宋风流,渡江已绝。即南渡词人风韵,亦已荡然。论者谓南宋末造,元人鲸吞中国之势已成,节节南侵。当此外侮日亟国家多难的时候,这些文人学士们乃酣醉于象牙之塔,高唱他们的靡艳的歌词。上下交习于此,元兵已经临到城下了还不知道,国家哪得不亡呢?我则以为先有了这种时代的颓废状态,才从文学上表现出靡靡之音来。我们试读碧山和玉田的词,那正是宋末时代心理的反映了。碧山的词:
思飘飘,拥仙姝独步,明月照苍翘。花候犹迟,庭荫不扫,门掩山意萧条。抱芳恨,佳人分薄,似未许芳魄化春娇。雨湿风悭,雾轻波细,湘梦迢迢。 谁伴碧樽雕俎,唤琼肌皎皎,绿发萧萧。青凤啼空,玉龙舞夜,遥睇河汉光摇。来须赋、疏影淡香,且同倚、枯藓听吹箫。听久余音欲绝,寒透鲛绡。(《一萼红·石屋探梅》)
小窗银烛,轻鬓半拥钗横玉。数声春调清真曲,拂拂朱衣,残影乱红扑。 垂杨学画蛾眉绿,年年芳草迷金谷。如今休把佳期卜,一掬春情,斜月杏花屋。(《醉落魄》)
张玉田的词如《声声慢》(《与王碧山泛舟鉴曲》)
晴光转树,晓气分岚,何人野渡横舟。断柳枯蝉,凉意正满西州。匆匆载花载酒,便无情也自风流。芳昼短,奈不堪深夜秉烛来游。 谁识山中朝暮,向白云一笑,今古无愁。散发吟商,此兴万古悠悠。清狂未应似我,倚高寒,隔水呼鸥。须待月,许多情,都付与秋。
国家要亡了,还在那儿“匆匆载花载酒,便无情也是风流。”“芳昼短,奈不堪深夜秉烛来游”“向白云一笑,今古无愁”,文人如此,一般的贵族生活者都如此,这自然是亡国的象征了。如其碧山、玉田的词,只是限于这种享乐的表现,也就值不得我们怎样来叙述吧。不幸国家破亡,打破他们的贵族享乐的迷梦;而故宫离黍,锦绣山河,处处给与这些词人的感怀和追恋,借词的形式抒发出来,于是这两位词人才有了他们文学上的新生命。
先讲碧山吧。《碧山词》为世人所称许的,完全是亡国以后的哀音。周介存说:“中仙最多故国之感,故着力不多,天分高绝,所谓意能尊体者也。”平常均称碧山以恬淡见长,虽亡国之痛,亦能淡恬地表现出来。其实南宋亡时,碧山已经很老了,以一个志气衰颓了的老人,纵极遭哀痛,亦不能唤起紧张夺激的情绪,只有容忍的消残的哀音,词例: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珮流空,玉筝调柱。镜暗装残,为谁娇 尚如许? 铜仙铅泪似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经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商,顿成凄楚!漫想薰风柳丝千万缕。(《齐天乐·咏蝉》)
柳下碧粼粼,认麴尘,乍生色嫩如染。清溜满银塘,东风细,参差縠纹初遍。别君南浦,翠眉曾照波痕浅。再来涨绿迷旧处,添却残红几片。 蒲桃过雨新痕,正拍拍轻鸥,翩翩小燕。帘影蘸楼阴,芳流去,应有泪珠千点。沧浪一舸,断魂重唱 花怨。采香幽径,鸳鸯睡,谁道湔裙人远。(《南浦·春水》)
周济评《碧山乐府》:“碧山胸次恬淡,故黍离麦秀之感,只以唱叹出之,无剑拔弩怯习气。”实在碧山正缺的一点剑拔弩怯气,所以哀感的表现,没有力量。
说到玉田,当南宋覆灭时,玉田正当青年,受亡国的刺激,所作词“往往苍凉激楚,即景抒情,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以剪红刻翠为工”也。看他的词:
万里孤云,清游渐远,故人何处?寒窗里,犹记经引旧时路,连昌约略无多柳。第一是难听夜雨,谩惊回凄悄,相看烛影,拥衾谁语? 张绪归何暮,伴冷落依依,短桥鸥鹭,天涯倦旅,此时心事良苦。只愁重洒西州泪,问杜曲,人家在否?恐翠袖,正天寒,又倚寒梅那树。(《月下笛·孤游万山有感》)
十年旧事番疑梦,重逢可怜俱老!水国春空,山城岁晚无语。相见一笑,荷衣换了,任京洛尘沙,冷凝风帽。见说吟情,近来不到谢池草。 欢游曾步翠窈,乱红迷紫曲,芳意今少?舞扇招香,歌桡唤玉,犹忆钱塘苏小。无端暗恼,又几度留连燕昏莺晓。回首妆楼,甚时重去好?(《台城路》庚辰秋九月之北,遇汪菊波因赋此词)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却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叹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差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解连环·孤雁》)
其次如《高阳台·西湖春感》:“……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冷,一抹荒烟”,更极凄凉婉转之意,不堪卒读了。
玉田作词,专宗白石,而排斥梦窗。但实际上,玉田却并不是白石的衣钵弟子——论到格调上来,玉田与白石不知要相差若干远——他受梦窗的影响,恐怕比受白石的影响还要多些。他作一部《词源》(或名《乐府指迷》误),专讲词的作法,讲求字面、用事、句法、虚字、清空…… 崇尚雕琢典雅,在作法上转来转去。玉田便是照着他这种作法去作词,故虽粉饰工丽,究不能成为大家。所以周介存批评他说:“叔夏所以不及前人处,只在字句上着功夫, 不肯换意;若其用意佳者,即字字珠辉玉映,不可指摘。” 接着还有更严厉的批评:“玉田才本不高,专恃磨砻雕琢,装头作脚,处处妥当,后人翕然宗之。然如《南浦》之《赋春水》,《疏影》之《赋梅花》,逐韵凑成,毫无脉络;而户诵不已,真耳食也。”近人王国维氏有解颐之语:“玉田之词,余取其词中之一语评之曰:‘玉老田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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