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天向晚,远云开、疑是江南山色。渺渺孤鸿残照外,独上高城望极。鸡散台空,萤沉苑废,龙去沟无迹。英雄安在?千秋恨血凝碧。
我欲携酒重来,佛狸祠下,字暗苍苔石。社鼓神鸦浑不见,一片青青荠麦。夜月琼枝,春风水调,肯慰淹留客?翩然归去,天风扶下双舄。
-----张翥
广陵(故地在今江苏扬州江都)自西汉以来,就是东南地区的一个大都会。这座历史名城屡经兴废,历尽沧桑。南朝宋武帝大明三年(459)为镇压据城反叛的竟陵王刘诞,下令屠城,使多次承受了兵燹之劫的广陵再遭重创。诗人鲍照当时在亲眼目睹了全城一片残破的景象之后,写下了一篇令人触目惊心的《芜城赋》,广陵就这样有了“芜城”的别名。从鲍照作《芜城赋》到作者写此词,历史又过了数百年之久。期间朝代更替,社稷陵谷,不知又上演了多少出盛衰兴亡的人间悲剧。作者正是怀着这种无比沉痛的心情,写下了这首格调苍凉的登临怀古之作。
词既以“晚望”为题,其入手便将望中所见之景一一推出。首先是远天云色在傍晚时分变化开合,起伏连绵,望去就像是江南一带的峰峦重叠。在这个苍茫的大背景下,有一只孤雁在残阳的余映外隐隐约约地飞过,它与独上高城纵目远眺的作者在意象上相互映衬,彼此依托,形成了一个点示性极强的画面。接着作者把视野收回城中,所见只是一片“台空”、“苑废”、“沟无迹”的衰飒景象,而“鸡散”、“萤沉”和“龙去”又分明带有昔日的繁华就此早已消歇的无限枨触。广陵城在经历了南北朝的长期衰败后,到了隋朝曾因帝王的垂青而重现繁荣。斗鸡台、放萤院和御沟水,都是那个时期城市兴盛和被称为“温柔乡”、“销金窝”的标志,这些如今都已荡然无存,空空如也,怎么能不令人即景伤怀,感慨万千?历代昏庸荒淫的帝王既已化为朽骨,建功立业的英雄也已无处可寻,只有血化成碧的传说凝聚着千古之恨。词的这一段抒写,大有俯仰苍茫、眼空无物、感极而悲的意态,不禁使人因此想起鲍照曾在《芜城赋》中发出的“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的浩叹。
下片补出“晚望”的来由及结果,意脉紧接上片的怀古余绪。佛狸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小名,佛狸祠原是他建在芜城附近瓜步山的行宫,后来成为乡人祭祀他的祠庙。而当作者带着酒重来这里时,见到的只是半埋在乱草丛中长满苍苔的碑石,上面的文字题刻已汗漫难辨,往日的行宫之地也只有一片青青的荠麦,更不用说当年为人称道一时的“社鼓神鸦”了。与上片怀古直出隋炀帝故事不同,作者在这里又巧妙自然地化用宋代辛弃疾《永遇乐》“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和姜夔《扬州慢》“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的词意,借“佛狸祠”的荒寂,来喻指金主完颜亮的率部南侵,寄寓广陵屡遭战祸后留下的黍离之悲,其形象和立意要比上片所言“台空”、“苑废”、“沟无迹”来得更具体。有了这样沉重的历史负荷和如此荒寂的现状,广陵即使再有为人称道的地方,又怎能挽留来往的过客呢?以下三句,先极赞风景可人,如“夜月”取意于唐徐凝《忆扬州》所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琼枝”则指扬州名产琼花,娇艳可爱;“春风”取意于唐人杜牧《赠别》名句“春风十里扬州路”;“水调”则为隋炀帝开汴河时所制曲名。
这些无疑都是广陵足以留人处,然而“肯慰”句对此一笔抹倒,意谓尽管如此,也不足以令其动心。由于前文的铺述已及,其梁园虽好不足久恋之因已显而易见。句中所用“淹留客”,正与《元史》所言作者“薄游维扬,居久之”相合。但是到了作此词时,作者已不堪忍受芜城的过去和现在对于他的强烈刺激,其去意已决。所以结拍两句以双舄(典出《后汉书·王乔传》,多喻指县令)自状,表示要“翩然归去”。其心境恰与汉末王粲《登楼赋》所谓“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相似,所不同的是他的词中怀古伤今的成分要比王粲浓烈得多。
上一篇:张可久《百字令·春日湖上》元代词作鉴赏
下一篇:聂大年《卜算子·杨柳小蛮腰》明代词作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