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陈五斗,价重珠千斛。陶令家贫苦无畜。倦折腰闾里,弃印归来,门外柳、春至无言自绿。
山明水秀,清胜宜茅屋。二顷田园一生足。乐琴书雅意,无个事,卧看北窗松竹。忽清风、吹梦破鸿荒,爱满院秋香,数丛黄菊。
-----刘秉忠
在封建时代,做官的滋味也不大好受——为了那份俸禄,要干许多不愿干而又不得不干的事,要见许多不想见而又不可不见的人,更头疼的是,要讨皇帝老儿的欢喜,要拍上司大人的马屁,……总之,要拿人格和灵魂的扭曲作代价。当然,有人已修炼到了利欲熏心、厚颜无耻的境界,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左右逢源,此辈自是流连忘返,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慨;但对那些为人正直,处世率真,不愿同醉同浊,宁可独醒独清的士大夫来说,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违心而痛苦地“仕”下去,要么像陶渊明那样毅然决然地“归去来”。如果由于种种原因,一时还“归”不得,那么至少在理想上,在感情上,在意向上,他们必须就此二者作出明确的抉择。
这首词,就是作者尚友古人陶渊明,追求精神家园的一篇“归去来兮辞”和“归园田居”诗。从字面上看,是咏陶;而究其实质,却是自明心迹。
词中所用的语典和事典,大都出自陶传或陶集,因而在赏析此词之前,有必要一一予以交代。《宋书·隐逸传》载:“陶潜字渊明。……为彭泽令。……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解印绶去职。赋《归去来》。”是刘词“五斗”、“陶令”、“倦折腰闾里(即乡里),弃印(印,官印,弃印即弃官)归来”云云之所本。“家贫苦无畜”则出陶氏《归去来兮辞》自序:“余家贫,……瓶无储粟。”“畜”同“蓄”,即“储”也。又陶氏尝撰《五柳先生传》以自喻,曰:“先生……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刘词“门外柳”云云用此。又陶氏《与子俨等疏》自称“少好琴书”,且云:“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刘词“乐琴书”、“卧看北窗松竹”、“清风吹梦”云云用此。又陶氏爱菊,屡见其诗,如《饮酒》二十首其五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其七云:“秋菊有佳色,浥露掇其英。”刘词末二句,殆由此生发。弄清楚了这些语码,词意也就不难索解了。
“仓陈五斗,价重珠千斛”,一起便奇,便怪。“奇”在何处?“怪”在何处?“奇”就“奇”在“五斗”之前加了“仓陈”二字。“仓陈”也者,即《史记·平准书》之所谓“太仓之粟,陈陈相因”。陶渊明虽不把那份皇粮放在眼里,也只蔑称为“五斗米”而已;词人却变本加厉地说,这“五斗米”还不是新鲜米,它不知在皇仓里积压了多少年!你道“奇”也不“奇”?至于说到“怪”,“怪”就“怪”在这“仓陈五斗”竟然“价重珠千斛”!古制,一斛为十斗,宋末改为五斗。那么,“千斛”便是五千斗了——仅就数量而论,已是“五斗”的一千倍;何况“珠”宝与“陈”米,价值本来就天差地别。说这五斗陈米的价格竟比千斛珍珠还高,岂非悖论?你道“怪”也不“怪”?然而它委实“奇”得好,“怪”得好。不“奇”不“怪”,则“语不惊人”;“语不惊人”,则读者淡淡读过,作者的话也就白说了。惟其“奇”,惟其“怪”,方能耸人听闻,发人深省。深省至再,我们方才明白词人的意思:那五斗陈米是要用“折腰向乡里小儿”的行为去换取的,也就是说,要牺牲人格,“摧眉折腰事权贵”(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人格”之价值,岂不高于“珠千斛”乎?经过这一番复杂的“汇率”兑算,结论终于出来了:皇粮虽“陈”,也不好白吃的。
皇粮既不好白吃,那么不吃也罢。然而不成,“陶令家贫苦无畜”,贫士苦于家无储备,有时还非吃皇粮不可。这真是莫大的悲哀!谛审前三句的思维逻辑,细按陶渊明的生平事迹,本当这样写才对:“陶令家贫苦无畜。仓陈五斗,价重珠千斛。”其所以倒作“仓陈五斗,价重珠千斛。陶令家贫苦无畜”者,原是为了迁就此词调的句位。但从章法上来衡量,如以“陶令”句开篇,不免疲软平弱;今将“仓陈”二句提前,文气便显得突兀奇峭:可见写作亦如用兵,兵还是那几队兵——步兵、骑兵、炮兵,但如何布阵,孰后孰先,其间却大有讲究。调度得当与否,胜负之势判然。高明的作家正像高明的统帅,他总能把自己的部众配置在最适当的方位!
以下依次写陶渊明弃官、归隐、闲居之赏心乐事。从风调上说,有林泉之高致,无轩冕之俗思,神闲气静,潇洒可人;从文品上说,语言浅近而清新,笔墨流利而停匀,按辔徐行,优游不迫——好处也都是很明显的。或有人问:起三句倒戟而入,突如其来;波折跳跃,匪夷所思,一何排奡而劲激。后来顺水推舟,信流而下,篙横橹歇,波澜不惊,一何松懈而平缓。是不是有点虎头蛇尾?笔者的看法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正因为起三句排奡而劲激,所以下文不妨松,不妨平,恰好互相调剂。有三峡之湍急而无出峡后之平缓,也就不成其为长江了。况且,这后面的一大段文字其实是“松”而不“懈”的,平直之中,仍有“词眼”可圈可点。比如上片末的“柳”,下片中的“松竹”,下片末的“菊”,分鼎三足,相映成趣。又如上结“门外柳、春至无言自绿”,明点出一“春”字;下结“爱满院秋香,数丛黄菊”,明点出一“秋”字;而居中的“卧看北窗松竹”则暗寓着一“夏”字。(陶《疏》原文作“五六月中,北窗下卧”,农历之“五六月”,不正是夏季么?)亦前后照应,一以贯之。所特别值得注意者,“卧看北窗松竹”句后紧接着就是“忽清风、吹梦破鸿荒(同洪荒,此指梦境空阔而朦胧),爱满院秋香,数丛黄菊”,先生这一觉睡得何其长也——方卧之时,尚是夏日;一梦醒来,竟已成秋!这不由得使我们联想到朱熹的《偶成》诗:“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刘词的艺术构思与之相似。但朱诗之“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是象征、比喻之辞,旨在说明“少年易老”,学业“难成”,“光阴”飞逝,时间可惜的道理,用意非常显豁;而刘词则是叙述、描写之辞,旨在表现隐居生活的闲适自在,却未明说,只将不同季节的两组生活场景剪辑成一个连续的过程,意在象外,让读者自己去体味,手法更像电影里的“蒙太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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