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灯词
已暗忘吹,欲明谁剔?向侬无焰如萤。听土阶寒雨,滴破三更。独自恹恹耿耿,难断处、也忒多情。香膏尽,芳心未冷,且伴双卿。
星星。渐微不动,还望你淹煎,有个花生。胜野塘风乱,摇曳鱼灯。辛苦秋蛾散后,人已病、病减何曾。相看久,朦胧成睡,睡去空惊。
-----贺双卿
灯火很少作为主题入词,这首残灯词通篇描绘微弱的灯火将暗还明的状态,除了需要细致的观察外,也少不了深挚的感情。
开头先写了残灯的“残”:已经十分暗淡了,却无人吹灭,想要再明亮些,却也没有人来剔明。它早已没有火焰了,只如萤火虫般闪着微光。短短三句,残灯的无人在意、无人照料已经尽现纸上。而背景是一个凄寒的夜晚,雨点打在土阶上的声音更衬托出夜的静默,以及这静默的夜里,残灯与对着残灯的词人的寂寞。接下来词人的笔锋又转向残灯。它忽暗忽明(恹恹,精神萎靡状,喻灯光暗淡;耿耿,明亮)顽强地散发着那一点点光与热,而没有完全熄灭的样子,在词人看来是多情的:在油已燃尽的时候,那不曾冷却的微焰似在陪伴着词人。“且伴双卿”这种在词中自呼其名的写法几乎出现在词人的每一篇作品中:“镜里相看自惊,瘦亭亭。春容不是,秋容不是,可是双卿”(《湿罗衣》);“生受。新寒侵骨,病来还又。可是我双卿薄幸,撇你黄昏静后”(《二郎神》);“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凤凰台上忆吹箫》)。这些频频出现的自称里面,其实蕴含着一种很深的温柔。在寂寞的人生里,自称也算是一种抵抗寂寞的挣扎。自称给自己营造出了一个他者,而借他者的眼注视自己,借他者的口呼唤自己,借他者的心疼惜自己,便是双卿词中的声气。
寂寞者都会喜欢心魂在天上观照自己的状态,到后来,不仅看到自身是“袅袅无聊”的可怜模样,甚至连万物都化作了自己。下片中词人借残灯自况之意便更为明显。如星光般微小的灯火渐渐不动了,词人却还是期望它能支撑下去,亮出灯花来。其实油灯将灭时往往会生出灯花,只是这种消逝前的美丽在人生里未必可得。残灯终究与河塘边在风里摇曳的渔灯相去不远。词人看着残灯渐渐熄灭时,自己也在这凄惶的处境里慢慢睡去。最后以“睡去空惊”作结,余下不尽的哀苦。这不能安睡的状态代表着什么,词人那样的人生里还有什么可不安,虽是言外之意,其中的无奈却都传递给了读者。
这首词没有哭嚎的激烈,但苦涩的滋味是鲜明表达了的。从贺双卿的经历看,她一生都非常寂寞。寂寞对于人来说不仅意味着闲时无人说话、闷时无人游嬉,也不仅意味着欢喜无人分享、悲哀无人分担,而且意味着自身的美好失去了意义。当生命寂寞到没有任何观众时,美好也成了一件没有什么意思的事。这才是寂寞最可怕的地方吧。自来状物都为抒情,而词人在这里除一般意义上的借物自比之外,几乎将残灯营造成了另一个自我。在词中,词人和已成为另一个自己的残灯“相看”着。当然,愁惨的生活没有改变,但她沉浮于生活里的样子仿佛有了映射的地方,发出的哭泣声也有了回应的对象,残灯也似词人生命的观众一般。
黄燮清评双卿词“如小儿女,哝哝絮絮,诉说家常,见见闻闻,思思想想,曲曲写来,头头是道。作者不自以为词,阅者亦忘其为词。而情真语质,直接《三百篇》之旨。岂非天籁,岂非奇才。乃其所遇之穷,为古今才媛所未有。每诵一过,不知涕之何从也。”(《国朝词综续编》)这段评论真抉出了双卿词的精髓。读她的作品,确如看小儿女说你说我。又据说这首残灯词是双卿劝丈夫不要赌博,被关在厨房里一夜而作成的,其中本凝聚着许多的绝望与委屈。而就其艺术表现而言,正应了黄燮清的评价,于平缓中引人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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