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纳兰性德
本篇题为“赠梁汾”,梁汾是词人顾贞观的号。据载,顾贞观读了纳兰性德这首词后,也写了一首《金缕曲》,题为“酬容若见赠”,并在纳兰性德的原作后题辞云:“岁丙辰,容若年二十有二,乃一见即恨识余之晚。阅数日,填此曲为余题照。极感其意,而私讶他生再结语殊不祥,何意竟为乙丑五月之谶也。伤哉!”(按:纳兰性德卒于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五月)
由此可知,纳兰性德的这首《金缕曲》作于康熙十五年丙辰(1676)作者二十二岁时。这是一首“题照”词。所题之“照”,是顾梁汾的自画像。
本篇是纳兰性德与顾梁汾的订交之作。订交双方的情况,差异极大。顾梁汾比纳兰性德年长十八岁,这时已经四十岁。一个是正当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个已是涉世已久、年已不惑的中年人,要建立“忘年交”的关系至为不易。并且两人之间身份、地位也十分悬殊。纳兰性德的父亲纳兰明珠是康熙朝的重臣,曾任武英殿大学士。纳兰性德作为明珠的长子,十八岁中举,二十二岁(即写作此词之年)赐进士出身,选授三等侍卫。而顾贞观于康熙五年(1666)中举后,只做过地位并不重要的内阁中书。因谗去官,后来在明珠家做家庭教师。其身份、地位是难以与纳兰性德同日而语的。那么,纳兰性德又是怎样看待两人之间的巨大差异,怎样去打消对方的顾虑,终于使彼此走到一起、成为莫逆的忘年之交的呢?试听他的心声:
“德也狂生耳”,是说:我纳兰性德这个人啊,是个性情疏狂的人。明明生于簪缨之族,长于富贵之家,接受过传统礼法的良好教育,当表明身份时,竟然一出口便以“狂生”自称。但这实在是其肺腑之言而非故作惊人之语。纳兰性德与历史上不少文人一样,在接受传统文化的薰陶时,既受到规行矩步、严守礼法一面的影响,也受到崇尚天真、行不由径的另一面的影响。他这样标榜自己是“狂生”,一方面表示了自己并不是一个拘守礼法、不近人情的迂腐文人,另一方面也可借此打消对方的顾虑,使友人不致因为身份、地位上的悬殊而不敢接近自己。
“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接着的这两句是对自己实际境遇的说明。“缁尘京国”,语本陆机诗:“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为顾彦选赠妇二首》之一)“缁”,黑色。词人以常在京城风尘中奔走,指代自己在京城供职的身份——其时词人为宫廷三等侍卫。金陵(今南京)的乌衣巷,晋时为贵族王导、谢安等人的居处。此以“乌衣门第”指自己的贵族出身。作者以“偶然间”三字表明自己的这种地位、身份纯出于“偶然”,并非刻意追求所得,并没有丝毫可以骄人的地方。这就在自称“狂生”、拉近了彼此思想感情上的距离之后,又在如何看待自己的境遇这一问题上作低调处理,以消解彼此间因身份、地位的不同而可能产生的距离感。
“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进一步表明:自己不仅不以身份、地位自骄、骄人,拒人于千里之外,而且还景慕战国时期广纳天下贤士的赵国平原君赵胜,渴望能够广结天下名士。“有酒”句用李贺《浩歌》成句,以酒浇地是古代祭奠的仪式。此句以祭奠平原君的浇酒仪式,表示对平原君为人的向往。但令他深为遗憾的是并没有人理解自己的这一片苦心。可见其内心的孤独。“成生”,作者自称。他原名成德,避太子嫌名改名性德。
“不信道、遂成知己”,由上“谁会成生此意”句转出。“不信道”,有想不到、出乎意料之类意思。正当词人深有知音难逢的感慨时,想不到很快与顾贞观成了知己。所谓“遂成”并不是在多次交往之后方始订交,而是有在时间上迅速这一层意思,指第一次见面就成为知己。其中包含了词人的一份意外的惊喜。顾贞观在此词的后记中所说的“乃一见即恨识余之晚”,可与此句并读。
“遂成知己”是总说两人关系,接着的“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四句所记述的,则是他们初次相见、月夜共饮的难忘情景。“青眼”,用三国魏诗人阮籍的典故。阮籍见俗士,对以白眼,嵇康携酒挟琴往访,则青眼相迎。后世所谓“青睐”、“垂青”,均出于此。“青眼”句,化用杜甫诗句:“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短歌行》)前已指出两人年龄相差达十八岁之多,词人却只用了“俱未老”三字轻易地抹平了年龄上的差距。由“俱”字还可知“青眼高歌”四字也是包括两人说的:彼此都青睐对方,都为欣得知己而放声高歌。酒席上,两人边饮边谈,慷慨陈词,吐露心曲,英雄失路的悲怆,知己相聚的欢快,一齐化作泪雨奔涌而出。前结“君不见,月如水”,是景语也是情语。词人在欣得知己、相与慷慨激昂一番之后,心情逐渐趋于平静,这时突然发现原来今夜的月色竟是如此美好,他几乎要脱口说出:“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苏轼《后赤壁赋》)便转而叮嘱自己的朋友,别辜负了这样美好的一个月夜。
换头“共君此夜须沉醉”,从上片“知己”、“向尊前”、“月如水”等相关词语转出。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也越说越多。“须”字传达出的是对友人殷殷的情意。作为一见如故的一对知交,交谈的内容自不免要接触到一些敏感的话题,从下文看来,他们谈到了顾贞观因谗去官之事以及纳兰性德的身世等话题。
“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二句,是对顾的劝慰之词。顾贞观曾因谗去职,谈吐间难免会流露出对于谗毁之事的愤愤不平,故纳兰性德劝他不要把小人的诽谤放在心上。“蛾眉谣诼”,意为美人遭谗毁。古之“美人”,既可指美女,也可指贤者。此取后一义。屈原《离骚》“众女疾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为此句之所本。“古今同忌”,有两层意思:(蛾眉谣诼之事)古今不绝,并不鲜见;(此类事)历来被认为是坏事而为好人所忌讳。词人以“且由他”三字劝慰对方,希望眼前这位新交的好友能够超脱些,不要为遭人谗毁而苦恼。顾是在此前三年(康熙十二年,1673)因遭人谗毁而解官归田的。对于纳兰性德对他的理解、同情以及暗中的帮助他一直心存感激之情。他在答词《金缕曲》中说:“不是世人争欲杀,争(怎)显怜才真意!”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三句,是纳兰性德向顾贞观表明自己对“身世”的态度。“身世”,指个人的经历与境遇,其中也包括了与生俱来的“乌衣门第”。“何足问”,是不值得提起、不必在意的意思。交谈中,纳兰性德并不以自己的身世为荣,相反,抱着一种轻视、否定的态度。他告诉顾梁汾,自己显赫的家族与自己显贵的身份、地位,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与自己的关系不大,不值得提起。自己只是以冷笑对待罢了。思量起来,自己本不该出生在这样一个身世显赫的家庭里。这几句,与上片所说的“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的意思是一致的。纳兰性德之不慕虚荣,远离尘俗,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性。在写作此词的丙辰年,应殿试、赐进士出身后,“闭门扫轨,萧然若寒素。客或诣者,辄避匿。拥书数千卷,弹琴咏诗,自娱悦而已”(徐乾学所撰《墓志铭》)。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缘、恐结他生里”二句,是正面的订交之词。“心期”,以心相许,指订交。“劫”,佛教将世界毁灭一次又重新开始这样一个周期称为一劫。后世常用“千劫”、“万劫”表示无穷无尽的长时间。“后生缘”,死后的缘分。“他生”,佛家倡导前世、今世、来世三世轮回说,“他生”指再次投胎做人时。词人向好友表示,今日订交,乃是终生之交,而且希望来生再次成为知心朋友。
结拍“然诺重,君须记”,紧承前两句的意思,表明自己言必信,行必果,一诺千金,决不会翻悔。出语刚断,态度坚决。对于纳兰性德一诺千金的表态,顾贞观深受感动。他在答词《金缕曲》中说:“惭愧王孙图报薄,只千金、当洒平生泪。”终于,两个年岁相差甚大,身份、地位悬殊的文人,因心灵相通而很快成为挚友。从此,他们亲密交往,同赋唱和,至死不渝,以实际行动实践了当年“一日心期千劫在”的庄严承诺。两人始终如一的交谊,成为文学史上传诵的一段佳话。
作为一首定交之作,此词最令人感动的是纳兰性德交友的取向,丝毫没有权势、功利的考虑,更不计年岁的差异或种族的不同——纳兰性德为满洲正黄旗人,顾梁汾为汉人——而是以思想感情是否投合作为唯一的取舍标准。纳兰性德在这首定交词中表现了蔑视功名富贵的高尚的精神境界,这确是难能可贵,弥足珍贵的。纳兰性德的交游情况,徐乾学在其所作的《墓志铭》中,说得更为具体:“君所交游者,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若无锡严绳孙、顾贞观、秦松龄,宜兴陈维崧,慈谿姜宸英,尤所契厚。吴江吴兆骞久徙绝塞,君闻其才名,赎而还之。坎坷失职之士走京师,生馆死殡,于赀财无所计惜。”这样看来,纳兰性德结交的一时俊异并非个别例子。这样做,虽是他的个人行为,而从政治上说,对于团结文人学士,调和满汉矛盾,稳定清初的政治局面,客观上也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
此词采用与受赠对象面谈的第一人称口气,吐露心声,意到笔随,表现了流利而又豪宕的风格。用典与采用前人成句,也都是顺手拈来,自然融入以直抒为主、夹叙夹议的笔墨中。徐釚《词苑丛谈》对此词的评价是:“词旨嵚愣磊落,不啻坡老、稼轩。”也是就此词的总体风格说的,并指出了此词属于苏、辛豪放派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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