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慢·梁曾
西湖送春
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人生能几欢笑,但相逢、尊酒莫相催。千古幕天席地,一春翠绕珠围。
彩云回首暗高台。烟树渺吟怀。拚一醉留春,留春不住,醉里春归。西楼半帘斜日,怪衔春、燕子却飞来。一枕青楼好梦,又教风雨惊回。
春景之美好,也并非只有文士才能感受,但春去的惋惜,却似乎只有文人感觉得更为深切。梁曾算得是位洒脱的词人了,当他在风光旖旎的西湖畔“送春”时,也终究难以为之释怀。
你看此词起句,便颇带几分痴态:“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花开花落,本是天地间之常理:草木无知,又何能回答花儿开落之“为谁”!然而,似锦的繁花,岂非正是春来的璀璨笑容?它们的凋落,不又将牵带走春天的美好踪影?由此看词人的问语,似乎可笑,却分明表现着他对春之命运的深深关切。可谓问得婉妙,问得关情。此处虽从欧阳修《蝶恋花》词“泪眼问花花不语”化出,但“为谁落,为谁开”的寻根究底更见出词人眷恋春天的执着情愫。想到彩丽的春色,终将随繁花的凋落而逝去,词人又怎能不为之叹息!“算春色三分”以下,又化用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韵》“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的名句,描写落花缤纷“半随流水,半入尘埃”的黯然之景,展出了春之脚步匆匆归去的广大虚境。令你感到,一个怎样美好的世界,正在飘坠无际的花影中消逝。将春天来比人生,人生中美好的时日,不也与春天一样稍纵即逝?词人由此慨然而呼:“人生能几欢笑?但相逢、尊酒莫相催。”人生中既然难得有几回春花般的欢笑,则美景之相逢,自当开怀痛饮,又何须因其短暂而牵心挂怀?词人毕竟生性旷达,只此数语,便将湖畔送春的惋惜和无奈,在尊酒啸傲中挥之而尽。最妙的还是歇拍二句:“千古幕天席地,一春翠绕珠围”——以天为幕,以地为席,在翠绿的春草和珠光般春花的环绕中把酒送春,真是放浪不拘、潇洒之至!又以“一春”之短暂,巧对“千古”之绵邈,则短暂的放情,亦可消解绵邈的憾意,一春的欢笑,自能照耀悠悠千古了!
词人正是这样,在西湖畔的草花丛中纵酒啸吟,全不觉彩云之归、暮霭之起。过片的“彩云回首暗高台,烟树渺吟怀”之句,正于蓦然回首中,展出送春西湖的一派苍茫暮景。这暮景之幽渺,不同时暗示着一个璀璨明丽的春日之终结?词人此刻大抵也已醉眼蒙眬了罢,当他蓦然警觉春日正随傍晚的霞彩消隐时,又不禁情急而呼:“拚一醉留春,留春不住,醉里春归”!为留春住而愿以醉酒相“拚”(同“拚”),这情状已就醉态可掬;春未留住而人已先醉,又何有“春归”之懊恼和惆怅?沈雄《古今词话》称此数句“陡健圆转”,可与陆游、黄庭坚送春之语共传;吴衡照《莲子居词话》甚至认为,此数语远较山谷、碧山(王沂孙)诸人之句“洒脱有致”。大抵正是被其吐语之奇健、传情摹态之活脱征服了罢?至于词人自己,此刻似早已醉倒在湖畔,全不知那醉中狂语足可独步古今。蒙眬中只觉得已卧身“西楼”,正懒洋洋地照着“半帘”红火火的“斜日”。令他奇怪的是:那教人依恋的三春,似乎并没有在西湖醉酒中悄然逝去。帘影悠悠,它分明又在衔泥筑窝的燕声呢喃中归来!这奇境在结拍前的涌现,妙在伴有词人“怪”讶之思的流转,而变得似真似幻。由此在结拍中点明“一枕青楼好梦,又教风雨惊回”,便不仅不显得突兀,而更生一重梦回影消,愣怔独对“风雨”满帘的不尽怅惘。所谓“飘风骤雨,不可终朝;促管繁弦,绝无余蕴”(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此词之收结,正于西楼春回的悠悠幻梦,在风雨惊破中一发而收,而留有了怅然不尽的余蕴。
自来的“送春”词,大多悲惋伤哀,很少有奇警恣肆之作。梁曾此词却放浪洒脱,充满惜春留春的逸兴奇思:“问花”开落之痴情,化为“幕天席地”的“尊酒”放怀;“拚醉”留春之狂态,续以“西楼”春回的奇特清梦——将一片送春情意,抒写得如此洒落清奇,堪称在千古送春词中又开一新境。难怪清徐釚在《词苑丛谈》中也不免掩卷而叹:“观此词,孰云元人诗余不如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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