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调歌头 姚燧
买田天生门外
买地近隍壑,十顷展平澜。相如漫说云梦,八九可胸蟠。已具扁舟放鹤,又且观鱼知乐,何忍利投竿。却恐避地下,鸥鹭怨盟寒。
屋茨茅,蹊种竹,畹滋兰。天生此所宜著,素发飒垂冠。手苦弯弓难合,惟有招麾毛颖,筋力尚桓桓。携我二三子,日往将诗坛。
姚燧是有元一代的文章宗匠,其文“闳肆该恰,豪而不宕,刚而不厉,舂容盛大,有西汉风”(《元诗选》)。作词为其余事,雅善写景抒怀。今人夏承焘谓其“以文章雄于一代,作为小词亦姿态横逸”(《金元明清词选》),其实其长调亦有可观,这首作于晚年致仕后的《水调歌头》就可以作为代表。
词首二句写词人在天生门(所在不详)外新买了一块栖居之地,那儿靠近城外护城壕边(“隍”,没有水的护城壕;“壑”,深沟),那儿有十顷碧波,波平如镜。接下去二句用汉司马相如《子虚赋》之典。《子虚赋》虚构楚国使者子虚出使齐国,向齐王夸耀楚国七泽中“特其小小者”的云梦泽即已“方九百里”,娱游射猎,其乐无穷;齐国的乌有先生闻之,深不直其言,乃称齐王出行,“徬徨乎海外,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漫说”,休说。词人之意,谓此处虽仅“十顷平澜”,然寄心于此,襟抱开朗,“胸蟠”“方九百里”的云梦泽八个九个也不在话下。看来,这里正是词人理想中的泛舟归隐之地,这里有“放鹤”、“观鱼”之趣,可得养生之道,即使是贪鄙之人在此也不忍为了一点蝇头微利而挥竿垂钓。“扁舟放鹤”,用宋林逋事。沈括《梦溪笔谈》云:“林逋隐居孤山,常畜两鹤,纵之则飞入云霄,盘旋久之,复入笼内。逋常泛小艇,游西湖诸寺。有客至,则一童子出应门,延客坐,为开笼放鹤,良久,逋必棹小舟返。盖常以鹤飞为验也。”“观鱼知乐”,用《庄子》典。《庄子·秋水》云:“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然此地虽佳,宅心仁厚的词人欣喜之余,却又不免生出些许遗憾。因为他原来的居处尽管佳胜不如现今置买的田地,但也有鸥鸟忘机相伴,若一朝弃之而去,心中亦有未安。只是他移居之地在“十顷展平澜”的湖畔,自不乏鸥鸟与之共处,那么也就不算背却“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辛弃疾《水调歌头·盟鸥》)的旧盟。上片以此“却恐”二句一顿一折,正为下片跌出新意预留地步。
下片换头三句,或以为取意于辛弃疾《沁园春·带湖新居将成》一词。按辛词云:“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观姚词之“茨茅(用茅草盖屋)”、“种竹”、“滋兰(培植兰草)”,全在辛词范围之中,可证此论不虚。然而此种手法,亦非稼轩首创。按《楚辞·九歌·湘夫人》云:“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辛词、姚词之法,实皆滥觞于此。“畹滋兰”更是径用《楚辞·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一沿以香草美人喻君子贤人之旧轨。“屋茨茅”则取“不慕荣宦,身安茅茨”(袁宏《后汉纪·桓帝纪下》)之意,有富贵于我如浮云之概。“蹊(蹊径)种竹”又以推尊直节堂堂的翠竹来袒示词人自己“何可一日无此君”(《晋书·王徽之传》)的襟怀。此地既有鱼鹭逍遥之逸趣,又有兰竹高洁之雅韵,自宜托身养老,任他白发满头干枯欲落,帽戴不稳歪斜倒垂,天付云水居,我意总悠然。“飒”,衰落、衰老,用如杜甫《夔府书怀》诗“白首飒凄其”。不过老来体质渐弱,精力不济,要如苏轼《江城子》词所说的那样,“老夫聊发少年狂”,“会挽雕弓如满月”,自然会萌生“手苦”“难合”之感。但是,雅尚林下之风的文人即便只有挥挥毛笔的力气,若吐属豪放,当也可称雄健了。带一些志同道合的友人,自任诗坛盟主,天天结社联吟,正见出词人的神旺气足。“招麾”,招之而来,挥之而去,此谓书写得心应手。“毛颖”,毛笔,因韩愈《毛颖传》得名。“桓桓”,雄壮威猛,语出《尚书·牧誓》“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罴”。“二三子”,语出《论语·八佾》,此暗用江淹《杂体诗》“眷我二三子,辞义丽金雘”与韩愈《山石》诗“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句义。“将诗坛”,谓统领诗坛;将,带兵。
词人三岁而孤,年三十八始为秦王府文学,此后官运亨通,七十岁后官至秩从一品的翰林学士承旨。早年的不顺,历仕世祖、成宗、武宗三朝三十余年官场炎凉的体验,使他颇多感慨,其《醉高歌》词曾有“人生幻化如泡影,几个临危自省”之叹。但他一生并没有受到严重的打击,故其《浪淘沙》词又有“桃花初也笑春风,及到披离将谢日,颜色逾红”之语。此阕《水调歌头》以豁达旷放之笔写避世之浊保己之清的情致,正与稼轩词有相通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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