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青县题壁·吴雯
去年九月长安来,鲤鱼风起船旗开。
本年三月旧山去,马上绿杨掠飞絮。
旧山风景复何如?昨日家人有报书:
当门万里昆仑水,千点桃花尺半鱼。
吴雯家居山西蒲州中条山南麓永乐镇。其地南滨黄河,境内有玉溪,为唐代诗人李商隐居处之地,故商隐号“玉溪生”。吴一生游食于燕赵齐鲁吴越秦楚,足迹几遍天下。他早年到过北京;三十七岁时,应征召二至京师;十多年后再游帝都。虽诗名倾动一时,却始终未得跻身仕途;一代才人,终于饮恨西还,老死牖下。这首诗是他游京津将返故乡、途经河北青县时题写在旅邸壁上的。揣摩诗意,当是第二次到北京应征召时的作品。诗中“长安”,代指北京。
从字面看,这首诗写的是天涯倦旅后对家乡的向往情怀;骨子里却含有求仕不遇、惆怅西还的情绪。尽管诗人把这种情绪写得很隐约,细细品味还是可以触摸得到的。
先看诗的前四句。去年九月,他被褐怀玉,从家乡初到京师,应博学鸿辞科的征选,对前途原本是充满了信心的。这种心情的表达,虽不同于李白受唐玄宗征召入都时写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那样欣喜若狂,毫无掩饰;但“鲤鱼风起船旗开”,那飞扬的景象已暗暗透出消息。“鲤鱼风”是九月的风。风起旗飘,征帆似箭,不隐然可见“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意气吗?及至今日应征落选,重返旧山,当初“风起船旗开”的飞扬意气,已化作“绿杨掠飞絮”的暮春景色。此时百花凋尽,芳菲已歇,自然界只剩下“唯解漫天作雪飞”的柳絮飘扬了。这种景象的变化,不分明是诗人惆怅、失意心情的折光吗?但是诗人写来极有分寸。他这次考试落榜,是由于“耽寂守素”,不愿与“宛颜低眉、望门求知者竞驰逐”(王渔洋语,见《带经堂诗话》)。因此他虽然落选,却保持了高蹈的人格,赢得了士林的推重。而且,他这次上北京,结识了一代诗豪王渔洋这样的平生知己;何况自己年龄才不过三十多岁,来日方长;因此,“马上”仍有“绿杨掠飞絮”。一个“掠”字,表明他的心情虽然惆怅却不是沉重的,他依然没有丧失信心。这前四句诗,用景色变化写应举落选前后不同的心情,有失望,也有希望;有惆怅,也有慰安。那种复杂的情怀,藉一个“开”字,一个“掠”字,隐隐透露出来,极见炼句炼字功夫。再说,四句诗中,一三句用叙述性的常语,二四句出以形象鲜明的隽句,一常一隽,平奇间出;在章法上,也富于起伏变化。
后四句写诗人对“旧山”的向往,依然隽常并陈,雄秀互见。“旧山”二句较平,言诗人的仆人来信报告家乡的情景,而尾联“当门万里昆仑水,千点桃花尺半鱼”,则奇句振起,是全诗中最精警的一联。据王渔洋《池北偶谈》所记,吴雯另一首七绝《答人》,也用这两句作结,可见诗人对这两句诗多么自负自珍。渔洋激赏这两句诗,在其《分甘余话》、《池北偶谈》中再三称引,并向同僚刘体仁、汪琬、叶方蔼诸大老一再推荐,不无偏爱地称吴雯为继曹子建、李太白、苏轼之后的唯一“仙才”,使吴的诗名大噪都下。究竟这两句诗好在哪里呢?依我看,好就好既切地望时令,又意象高远,涵蕴丰腴。吴雯住在黄河岸边,古人以为黄河之水来自万里昆仑,所以说“当门万里”切于地望。三月间回旧山去,正值晋地桃花盛开,因此说“千点桃花”切合时令。进一步分析:“万里昆仑水”,有黄河之水天上来,万里奔腾,不舍昼夜的气概,象征诗人胸襟气局依然恢闳。“桃花尺半鱼”,化用张志和“桃花流水鳜鱼肥”句意,暗示诗人有高隐渔樵,啸傲山水的襟怀。再说,这两句描写的景象,前者壮美,后者优美;一见雄肆,一见娟秀;那气韵也是兼具抗坠抑扬之美的。这两句诗气象之高华,蕴涵之丰腴,你细细咀嚼,层见迭出不尽。无怪乎王渔洋要逢人推荐,称引再三了。
这首诗还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必须拈出:它极具整体美。从格律看,八句中两用三平调,韵脚平仄更迭,七古中近乎乐府歌行。从语言看,隽常并出,似绝不经意,自然浑成。从风调看,清新飘逸,仿佛有灵气流荡其间。讽诵回环,但觉和谐流贯,诗中有一股清泉,沁人心脾,而不是靠一句之奇、一字之巧取媚凡俗。赵执信称吴诗“千顷之陂,不可清浊;天姿国色,粗服乱头亦佳。皆非有意为之也”(《谈龙录》),是很有眼光的。吴诗的佳胜,就在于无意中得自然、完整之美。大概,这就是王渔洋所艳称的“仙才”的不可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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