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居杂诗·苏曼殊
银烛金杯映绿纱,空持倾国对流霞。
酡颜欲语娇无力,云髻新簪白玉花。
如果你愿意的话,不妨随着这短短的诗行,来到一九一四年的东京,去追寻诗人几个逝去的然而却是十分美丽的生活片断。
当时光的镜头摇回到那遥远的岁月,遥远的地方时,正值一个夜幕初降、幽清寂静的夜晚。一间日式的小屋里透出点点烛光,窗上糊着的草色轻纱,把室中的一切映成绿的统调;屋里的银蜡金盅,在烛光的映照下,又把自己那灿灿的光投进这片绿里——这种夜烛垂泪、樽前对酌的环境,无疑是为情人而设的。所以当“银烛金杯映绿纱”一句,使你置身于那个温馨的氛围里时,流连低徊之余,不禁又会好奇地想:“那两位没有露面的情人,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呢?”
第二个镜头终于出现了。借着摇曳的烛光,你可以看得见碧纱窗下的男主角,正是苏曼殊。他此时自然不会是“芒鞋破钵”(见《本事诗》)的头陀打扮,大约还是像片中西装革履、潇洒干练的模样吧,脸上似乎还带着些病中憔悴、落寞的神情。他杯中斟着的,是“流霞”(传说中仙酒名)一般的美酒。浓郁的酒香在空气中弥漫着,彩色的美酒与华丽的金杯相互映衬着,令人想起“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的意境。与他脉脉相对的那个女子,是位绝色的美人——这单从“倾国”二字便可看出了。不过诗人在第二句中告诉你的,也仅止于此了。它仿佛只让你在镜头中,依稀见到女主人公美丽的侧影。但谁又能不为她那“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魅力吸引,而更迫切地希望领略她的绰约风姿呢?
仿佛知道我们心思似的,镜头渐渐推近了画面中的女主人公。“酡颜欲语娇无力,云髻新簪白玉花。”——这大约是三杯两盏过后,佳人的脸上也飞起了红晕。不过这妩媚的“酡颜”(脸因饮酒而发红),究竟是酒醉还是心醉呢?这欲吐而终止的话语,是因为“无力”还是因为娇羞呢?读者就不得而知了。你且只领略这美丽的画面吧:娇柔的面庞是绯红的,宛如一朵绽开的、饱满的茶花;高耸的发髻是乌黑的,如云一般的浓密;发髻上新簪的玉制花形首饰(白玉花),洁白无瑕,和那如花的人面配在一起,正是“花面相交映”的绝妙境界。摇曳的烛光又给这红的面、黑的发、白的花,增添了一种朦胧的韵致。这样的景象怎能不叫人动心呢?难怪罗建业在《曼殊研究草稿》里称赞这两句:“虽使温(庭筠)、李(商隐)复生,亦无以过之”了。
这首诗是苏曼殊十九首《东居杂诗》中的第十首,大约写于一九一四年。此时他刚过而立之年,十几年间由学禅弄道、遁入空门而稍稍冷却下去的热血,复又被辛亥革命的枪声点燃起来。这一年他遍交孙中山、萧纫秋、陈独秀、戴季陶等人,为《中华革命党》的出版,努力甚多。却不料羸弱的病身,又迫使他中止了热血的奔波,在闭门养病的寂寞中,免不了也时或混迹花丛,一遣抑郁的情怀。“纳东居百病丛生,……回怀乌鹊桥边、滚绣房里,未尝不黯然消魂”,却又“何如春申江畔斗鸡走马之快也?”——这正是他此次寄寓日本的真实心境。碧纱窗下,银烛之前,金樽里的美酒,“娇无力”的佳人,似乎都没能驱散诗人的那份百无聊赖和孤单落寞。这排遣不去的空虚和孤孑,尽管点缀以烛光、酒影、佳人的富美和热烈,却终于被“空持流霞对倾国”句中的一个“空”字,透露无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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