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陆放翁集》(四首选二)·梁启超
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消尽国魂空。
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其二
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
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
这组诗作于梁启超一八九九年戊戌变法失败后出走日本期间,写读陆游诗集引起的感慨。从诗面看,这里选的两首各有侧重。
第一首前两句从大处着笔,指出千百年来诗坛柔弱不振的总趋势。在这种柔媚纤弱的风气笼罩下,那种刚健雄直的战斗性和勇于为国献身的精神都消亡了。所谓“兵魂销尽国魂空”是“靡靡风”最突出的表现。作者格外强调这一点,乃在为下两句蓄势,抹倒“诗界千年”,正是为突出一人。“集中十九从军乐”指诗题给出的《陆放翁集》。在“兵魂销尽国魂空”的“千年”诗界,唯有陆游的诗里,十分之九都是抒写卫国从军的渴望和欢慰,所以末句“亘古男儿一放翁”,使足笔力推崇陆游是从古至今的诗人中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首诗末作者有自注:“中国诗家无不言从军苦者,惟放翁则慕为国殇,至老不衰”,将诗意说得就更明确了。全诗写得极为概括凝炼,雄直警策,这些都表现为“诗界千年”同“一放翁”的艺术对比所显示出的鲜明性。
第二首主旨在为陆游鸣不平,融进自己的思想感情体现出对陆游的深切理解。“辜负胸中十万兵”指出陆游具有杰出的军事谋略,却不能得到正常的使用发挥。“百无聊赖以诗鸣”说他一腔报国之志和出色的军事才能既无从施展,愁闷无聊之余只好以诗歌抒发襟抱。“以诗鸣”用韩愈《送孟东野序》里的话,是中国古代文论中“发愤著书”说的范畴。这两句指出陆游诗的创作动机。人们总是把陆游当作一个诗人看,而作者的眼光就深刻得多。后面两句用一反问领起,既概括了陆游诗的总主题,又表现出对陆游更深入的理解同情:有谁怜惜放翁的一腔爱国悲愤呢?一说到外族入侵,他总是心情激荡难平。“谁怜”的反问包含了无人理解的意思,能够指出这一点,当然就说明了只有作者才是陆游的真正知音。
两首诗看去都简洁明了。前者雄直奔放,后者雄直沉郁;前者充满阳刚之气,后者则亦悲亦慨。这些风格特征,于“亘古男儿”的陆游其人其诗来说,也是兼而有之且相当突出的。因此,这两首诗非但内容上为放翁之知音,风格上亦为放翁之余响。那么梁启超为什么千载之下对陆游如此倾重呢?这就不能不同他“诗界革命”的倡导联系起来。他阐述“诗界革命”主张的《饮冰室诗话》,格外推崇爱国主义和为国而战的“尚武精神”。他认为“中国人无尚武精神”,表现在诗里,则所谓“诗界千年靡靡风”,因而欲改造文学、振作民气,达到救国拯民的目的。对此,杨香池《偷闲庐诗话》说:“清之季世,国人盛倡革命,一般文人,如梁任公辈,欲借诗歌鼓吹民气,尊崇尚武,好为雄壮之词,……至谓吾国数千年来,民志卑弱,皆由是类诗歌之厉阶也。”可以说,梁启超这两首诗的根本命意与主导风格,都已包含在这段话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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