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春四首(选二)·陈宝琛
一春无日可开眉,未及飞红已暗悲。
雨甚犹思吹笛验,风来始悔树旙迟。
蜂衙撩乱声无准,鸟使逡巡事可知。
输却玉尘三万斛,天公不语对枯棋。
其二
倚天照海倏成空,脆薄原知不耐风。
忍见化萍随柳絮,倘因集蓼毖桃虫?
一场蝶梦谁真觉?满耳鹃声恐未终。
苦倚桔槔事浇灌,绿阴涕尺种花翁。
光绪二十年甲午(1894)阴历六月到二十一年乙未(1895)阴历正月,爆发了中日战争,在黄海战役和威海卫战役中,北洋大臣李鸿章经营十六年的海军舰艇,全部被歼。二十一年阴历三月,中日签订《马关和约》,主要条款是清廷割让台湾、澎湖列岛给日本;赔偿日方军费白银二万万两等。这是“鸦片战争”之后最大的战争失败和最大的丧权辱国事件,引起了举国的愤慨和惊哗。这时陈宝琛免职家居已多年,往来于他家乡螺洲(今福州南)的沧趣楼和鼓山(今福州东)的听水斋之间,闻讯之后,作了《感春》七律四首,以抒写对于中日战争和签订《马关和约》的感想。这里选的是四首中的第一和第三首。《感春》借用韩愈诗的题目。韩愈以《感春》为题写的诗有三题,用的是五、七言古体和拗体七律,陈诗则用工细的七律写,风格大异。
所选第一首写和议。起联说那年春天战争失败,继以签订《和约》,使人整天双眉难展,虽未到春尽花落时候,已十分悲痛,以点题和总领下面各首。次联说清廷战前因循苟且,没有充分准备;战起只图侥幸取胜。出句用《述异记》载周穆王吹笛制止大雨的典故,以暴雨来时寄望于“吹笛”制止的“效验”,比喻清廷幻想以意外的力量,对付日军的侵略。对句用《博异志》所载崔玄微以“朱旙”护花的典故,以大风吹来,才想“树旙”护花,时机已迟,不起作用,比喻清廷在战前不知准备,战起又犹豫不决,仓皇应敌,措置失宜,招致大败。第三联出句,用蜂窝中群蜂的纷乱喧闹声,比喻清廷战前战后,主战、主和两派的相互争执,相互攻击。蜂衙,谓蜂窝中群蜂簇拥蜂王而听其命,状如衙门,词见陆佃《埤雅》。对句用《山海经》、《汉武故事》所载西王母以“青鸟”充使者的典故,以指清廷初派张荫桓等赴日议和,因日方不接待,驱逐张等,乃改派李鸿章,李又迟迟不行。结联比喻赔款割地事和清德宗的无可奈何,忧伤不语,像对“枯棋”一样。仙人对赌,一人“输却玉尘九斛”的典故,见《列仙传》;以“三万”代“九”,言其多。天公,指德宗。枯棋,木制棋子,见《文选》韦昭《博弈论》注,此喻残局。
所选第二首写北洋海军被歼灭。起联感慨春天花木,表面有“倚天照海”之势,但本质“脆薄”,受不了大风的吹动,以比喻北洋海军舰艇虽多,势似不弱,但当局昏暗,官兵的教养、训练都差,战斗力不强,所以倏忽之间,歼于敌手,落得一场空。次联出句,谓海军被歼,覆灭于大海之中,犹如古人传说中的落水“化萍”的“柳絮”。对句谓战败后处境艰难,朝廷应吸取教训,防止祸患的再起。典出《诗经·周颂·小毖》:“予其惩而毖后患。……肇允彼桃虫,拚飞维鸟。未堪家多难,予又集于蓼。”惩,吸取教训。毖,谨慎、预防。桃虫,鹪鹩,指起飞后能为患。集蓼,处于艰辛境地。第三联出句用庄子梦化蝴蝶的典故,比喻战争像一场大噩梦,但未必人人能有真正的“觉醒”。“满耳鹃声恐未终”,谓主战、主和两派仍在争吵。邵伯温《闻见录》载邵雍在洛阳天津桥上听到北方少有的杜鹃叫声,预言将有南人得势,搅乱天下,是影射王安石以南人入相的。陈衍《石遗室诗话》说这句主要指帝党的主战派领袖翁同龢。翁是江南常熟人。结联以有人长期用桔槔汲水,灌溉花木,但风雨一来,花朵落尽,使在绿荫中的“种花翁”流“涕”成“尺”长,比喻长期主持海军的人,应对多年经营付之一掷,伤心悔过。按文气,“种花翁”似当指后党主和派的北洋大臣李鸿章。但作者对李对翁,并无密切的敌对和亲近关系,似不会对李表示这样的同情,所以“种花翁”又似泛指致力和关心国事的人。“涕尺”,词出王褒《僮约》。
陈宝琛的诗,《石遗室诗话》称其:“肆力于昌黎(韩愈)、荆公(王安石),出入于眉山(苏轼)、双井(黄庭坚)。”清苍幽峭,风格近宋。但他在“同光体”诗人中,作法又特别注意细致熨贴,陈三立序其集,称为“蕴藉绵邈,风度绝世。”又深得唐诗之长。《感春》四首,用典精工贴切,以哀感顽艳的笔墨,写家国之痛,多用比兴,不作赋体,风华情韵,又大似李商隐的七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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