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淮阴有感·吴伟业
登高怅望八公山,琪树丹崖未可攀。
莫想阴符遇黄石,好将鸿宝驻朱颜。
浮生所欠止一死,尘世无由识九还。
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
甲申事变,崇祯自缢于煤山。曾世渥明朝隆恩又亲受崇祯顾遇的吴伟业,在家中“闻信号痛欲自缢”,因家人牵累、个性软弱而未果。后又与朋友相约剃发入山,亦未能践。为有这些背叛自己所认同赞赏的社会价值观的行为,他常沉浸于深深的愧疚与自责之中。甲申以后的十年间,他一直企图隐居乡曲,以减轻不能为明朝殉节的不安,并勉强保全自己的青史之名。然而清政府和一些下首阳的官僚并不愿让这样一个社会名流成为离心力量或独擅清名。终于,他无法抗拒清廷的征召,无法抗拒生存的挽留而去做“贰臣”了。从此,人格分裂的巨大痛苦更进一步煎迫着这位软弱而真诚的诗人,直到带着无限沉重的精神镣铐进入“诗人吴梅村之墓”(他既无颜署明朝官衔又不愿署清朝官衔)。这段应召赴京途中过淮时的感想,正是他晚年无休止的自责忏悔之一。
诗以淮南王升天故事作为抒情依托。诗人行次淮阴,想起了淮南王刘安升天之事,由刘安升天及鸡犬随去,想到崇祯“升天”而自己这个“旧鸡犬”却留在人间。他因怅而登高望远,远望又愈增其怅,遥望远方八公山上的树木山崖,他想像着传说中的当年发生在这里的故事。故事的神仙意味使他眼前望见的树石都带着海市蜃楼般的神仙色彩,成了“琪树丹崖”。当他做梦一般连想带望地对着这时空杳隔的神仙胜境时,心中交织迭现着升天和炼丹求仙两种神仙活动,在遇黄石、得阴符,起兵反清这样的事已不可再想的情况下,自己所值得追求的不也是得鸿宝、服食成仙吗?然而事实是什么呢?他不仅不能反抗清廷,今天反而还要被迫出仕,做背叛明朝的贰臣。琪树丹崖既离自己那么杳远,这尘世之中,哪里可觅能致长生的九还丹呢?想到人还是要死,今天却没有死,名裂而身仍将败,两无所得,他简直要哭,可是欲哭无泪,哭又有什么用。“淮王”升天了,我不随他去,落到今天的地步,然而不随不也是自己选择的吗?随,就要死!死得了吗?为什么这个人间最大的二难选择偏偏降临到我的头上。从诗的最后两句中似乎可以看到,诗人心中的“怅”此时又一次无限膨涨,他简直要发疯了。
本诗的故事外壳是因地起兴造成的,同时也是正要仕清的诗人应有的口吻。在当时的现实条件下,借事抒情应是诗人习惯性的口吻,直接讲自己心系故国显然不合时宜。不过这个外壳没有减弱情感的强烈程度,反而使情感显得更加深沉。皇帝的死常被称作升天,诗人所作《圆圆曲》的第一句亦云“鼎湖当日弃人间”,以淮南王升天故事作喻,并将自己比作鸡犬,取譬是巧妙的,它既确切地表达了诗人自己心目中的君臣关系,又浑成地传达了诗人要表达的“我不应还活着”这样一种感情。诗的中间两联有较大跳跃,情感流动没有明显的线索可以寻绎。这种跳跃正是诗人生与死、灵魂与肉体的强烈矛盾冲突纠结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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