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野天鹅》全文

当我们的冬天到来的时候，燕子就飞向了一个辽远的地方。在这个辽远的地方住着一位国王。国王有十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名叫艾丽莎。这十一个弟兄都是王子。他们去上学校的时候，胸前佩戴着心形的徽章，身边挂着宝剑。他们用钻石笔把字写在金板上，他们能够将书从头背到尾，从尾背到头，人们一听就知道他们是王子。他们的妹妹艾丽莎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小凳子是镜子做的。她有一本画册，那需要用半个王国的代价才能买得到。

啊，这些孩子是十分幸福的，可他们并不是永远这样。他们的父亲是这个国家的国王。他跟一个恶毒的王后结了婚。她对这些可怜的孩子十分不好，他们在第一天就已经看得出来。整个宫殿里在举行庆典，场面盛大，孩子们都在做招待客人的游戏。然而他们却没有吃到那些多余的点心和烤苹果，她只给了他们一茶杯的沙子；而且跟他们说，这就算是好吃的东西。

过了一个星期，小妹妹艾丽莎被她送到乡下一个农人家里去寄住。又过了不久，她在国王前面说了很多关于那些可怜的王子的坏话，弄得国王再也不愿意理他们了。

“你们飞到野外去吧，你们自己谋生去吧，”恶毒的王后对王子们说，“你们像那些没有声音的巨鸟一样飞走吧。”然而她想要做的坏事儿并没有完全实现。他们变成了十一只美丽的野天鹅，并且发出了一阵奇异的叫声，然后便从宫殿的窗子飞了出去，远远地飞过公园，向森林那边飞去了。

他们的妹妹还没有起床，正在农人的屋子里面酣睡。当他们经过这里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多久。他们在屋顶上盘旋着，将自己的长脖颈一下掉向这边，一下又掉向那边，同时拍打着翅膀。可是谁也没有听到或者看到他们，他们得继续往前飞，高高地飞入云层，远远地飞向茫茫的世界，他们一直飞进了伸向海岸的一个大黑森林里去。

可怜的小艾丽莎独自一人待在农人的屋子里，玩着一片绿叶，因为她没有其他玩具。她在叶子上穿了一个小洞，透过这个小洞她可以望见太阳，这时她似乎看见了她许多哥哥的明亮的眼睛。每当阳光照在她脸上的时候，她就会想起哥哥们给她的吻。

日子一天接一天地过去了。风儿吹过屋外玫瑰花组成的篱笆；它低声对这些玫瑰花说：“还有谁能比你们更美丽呢？”可是玫瑰花摇了摇头，回答说：“还有艾丽莎！”星期天，当老农妇正坐在门里读《圣诗集》的时候，风儿就吹起了书页，并对这书说：“还有谁能比你更好呢？”《圣诗集》就回答说：“还有艾丽莎！”玫瑰花和《圣诗集》所说的话都是纯粹的真理。

当艾丽莎长到了十五岁的时候，她得回家去。王后一眼看见她是如此的美丽，不禁恼怒起来，心中充满了憎恨。她倒是很想像对付艾丽莎的哥哥们一样将艾丽莎也变成一只野天鹅，可是她还不敢马上就这样做，因为国王想要看一看自己的女儿。

一天大清早，王后走进了浴室。浴室是用白色大理石砌成的，里面陈设着柔软的坐垫以及最华丽的地毡。她拿起三只癞蛤蟆，每一只都吻了一下，然后对第一只癞蛤蟆说：“当艾丽莎走进浴池的时候，你就坐到她的头发上，好让她变得跟你一样呆笨。”接着对第二只说：“请你坐到她的前额上，好让她变得跟你一样丑恶，使她的父亲认不出来她。”最后又低声对第三只说：“请你躺到她的心上，好让她有一颗罪恶的心，令她因此而感到痛苦。”

王后于是把这几只癞蛤蟆放进了清水中，它们立刻就变成了绿色的。接着王后将艾丽莎喊了进来，并替她脱了衣服，让她走进水里去。可怜的艾丽莎，当她一跳进水里的时候，第一只癞蛤蟆就坐到了她的头发上，第二只就坐到了她的前额上，第三只就坐到了她的胸口上，可是这些事儿艾丽莎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当她一站起来的时候，水上漂浮着三朵罂粟花。要是这几只动物没有毒的话，要是它们没有被这巫婆吻过的话，它们就会变成几朵红色的玫瑰。但是不管怎么样，它们都会变成花，因为它们在她的头上和心上躺过。她是太善良、太天真了，魔力在她身上发生不了效用。

那位恶毒的王后看到这种情景，便将艾丽莎的全身都擦上了核桃汁，让这女孩儿变得棕黑。然后又在这女孩儿美丽的脸蛋上涂了一层发臭的油膏，并且令她漂亮的头发乱糟糟地揪成一团。美丽的艾丽莎，现在谁也没有办法认出她来了。

当国王看到艾丽莎的时候，不禁大吃一惊，说这不是他的女儿。除了看家狗和燕子之外，谁也认不出她了。可是他们都是可怜的动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可怜的艾丽莎哭了起来。她想起了自己已经远别了的十一位哥哥。她悲哀地偷偷走出了宫殿，在田野里和沼泽地上走了整整一天，一直走进了一个大黑森林里。她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只是觉得十分悲哀；她想念她的哥哥们：他们肯定也会像自己一样，被赶进这个茫茫的世界里来了。她一定得寻找他们，找到他们。

她刚到这个森林不久，夜幕就降临了。她迷失了方向，离大路和小径很远；因此她就在柔软的青苔上躺了下来。做完了晚祷以后，她就把头枕在一根树根上休息。周围十分寂静，空气是温和的；无数萤火虫的亮光在花丛中以及青苔里闪烁着，像绿色的火星一样。当她轻轻地用手摇动一下第一根树枝的时候，这些闪着亮光的小虫就朝她身上飞来，仿佛落下来的星星。

她一整夜都梦着她的几位哥哥：他们又是在一起玩耍的一群孩子了，他们用钻石笔在金板上写着字，读着那本价值半个王国的、美丽的画册。不过，跟以往不一样的是，他们在金板上写的不是零和线：不是的，而是他们做过的一些英勇的事迹——他们亲身体验过和看过的事迹。于是那本画册中的所有东西也都有了生命——鸟儿在唱歌，人们从画册中走出来，跟艾丽莎和她的哥哥们谈着话。不过，当她一翻开书页的时候，他们就又立刻跳了进去，为的是怕弄混了图画的位置。

当她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其实她是看不见它的，因为高大的树木那些浓密的枝叶把它遮住了。不过太阳光在那上面摇晃着，如同一朵金子做的花。一阵香气从这些青枝绿叶中散发出来，鸟儿几乎要落到她的肩膀上。她听到了一阵潺潺的水声。这是几股很大的泉水奔向一个湖泊时发出来的。这湖拥有非常美丽的沙底，它的四周生长着一圈浓密的灌木林，但是有一处被一些雄鹿打开了一个很宽的缺口——艾丽莎就从这个缺口朝湖水那儿走去。水是相当清亮的。如果风儿没有将这些树枝和灌木林吹得摇动起来的话，她就会以为它们是绘在湖底上的东西，因为每一片叶子，无论是被太阳照着的还是深藏在荫处的，全都非常清晰地映在湖上。

当她一看到自己的面孔时，非常惊恐：她是那么棕黑和丑陋。可是当她打湿了自己的小手、在眼睛和前额上揉了一会儿以后，她雪白的皮肤就又重新显露了出来，于是她把衣服脱掉，走到清凉的水里去：在这个世界上，人们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加美丽的公主了。

当她重新穿好了自己的衣服、扎好了长头发以后，就走到一股奔流的泉水那里去，用手将水捧起来喝。随后她继续朝着森林的深处前进，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她很想念亲爱的哥哥们，她想着仁慈的上帝——他是绝对不会将她遗弃的。上帝让野苹果生长出来，令饥饿的人有东西吃。他现在就指引她到这样的一棵树旁去。它的枝丫全都被果子压弯了。她就在这儿吃午饭，她安放了一些支柱在这些被压弯的枝子下面，然后就向森林最荫深的地方走去。

周围是那么的寂静，她能够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听出在她脚下碎裂的每一片干枯的叶子。这里一只鸟儿也看不见了，也没有一丝阳光能够透进这些浓密的树枝。那些高大的树干排得是那么紧密，当她望向前方的时候，就感觉好像看见一排木栅栏密密地围在她的四周。啊，她一生都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孤独！

夜是漆黑的，青苔中连一点萤火虫的亮光也没有。她躺下来睡觉的时候，心情十分沉重。不一会儿，她觉得头上的树枝好像分开了，我们的上帝正在用温柔的眼光凝望着她。许许多多的安琪儿，在上帝的头上和臂下偷偷地向下窥看。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呢，还是真正看到了这些东西。

她往前走了几步，碰到了一个手里提着一篮浆果的老太婆。老太婆从篮子里拿出几个果子给了她。艾丽莎问老太婆有没有看见十一个王子骑着马儿从这片森林走过。

“没有，”老太婆回答说，“不过昨天我看到十一只头戴金冠的天鹅从附近的河里游过去了。”

说罢，老太婆领着艾丽莎往前走了一段路，走上了一个山坡。一条蜿蜒的小河盘桓在这山坡的脚下。河的两岸生长着许多树木，它们把长满绿叶的长树枝伸了过去，彼此交叉起来。有些树天生没有办法将枝子伸向对岸；在这种情况下，它们就让树根从泥土里钻出来，以便伸到水面上，跟它们的枝叶交织在一起。

艾丽莎向这老太婆道了一声再会，然后便沿着小河向前走，一直走到这条河汇入广阔的海口的那个地方。

此时在这个年轻的女孩儿前面展现出来的是一片美丽的大海，可是在海上却看不到一片船帆，也看不到一只船身。她怎样再向前走呢？她望着海滩上那些数不尽的小石子：海水已经将它们洗圆了。玻璃、铁皮、石块——所有淌到这儿来的东西，都被海水磨出了新的面貌——它们显得比她细嫩的手还要柔和。

“水一直在不知疲倦地流动，因此坚硬的东西也都被它改变成为柔和的东西了。我也应当有这样不知疲倦的精神！多谢您的教诲，您——清亮的、流动的水波。我的心告诉我，有一天您会引导我见到我最亲爱的哥哥们的。”艾丽莎心里这样说。

随着浪涛淌来的海草上有十一根白色的天鹅羽毛。她把它们拾起来，扎成一束。洁白的羽毛上面还带着水滴——究竟这是露珠呢，还是眼泪，谁也说不上来。海滨是孤寂的，但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因为大海每时每刻都在变幻——它在几小时以内所起的变化，比那些美丽的湖泊在一年内所起的变化还要多。当一大朵乌云飘过来的时候，那就仿佛是海在说：“我也可以显得很阴暗呢。”随后风也吹起来了，浪也翻起了白花。不过当云朵发出了霞光、风儿静下来的时候，海看起来就如一片玫瑰的花瓣：它一会儿变绿，一会儿变白。但是无论它变得如何安静，海滨一带依旧会有轻微的波动。海水这时在轻轻地向上升，好像一个睡着了的婴孩的胸脯。

当太阳快要落下来的时候，艾丽莎看到十一只戴着金冠的野天鹅朝着陆地飞行。它们一只接一只地掠过去，看起来好像一条长长的白色带子。这时艾丽莎走到山坡上，藏到了一个灌木丛的后面，天鹅们拍打着它们白色的大翅膀，在她的附近徐徐地落了下来。

太阳刚一落到水下面去，这些天鹅的羽毛就马上从它们的身上脱落了，它们变成了十一位美貌的王子——艾丽莎的哥哥们。她发出了一声惊呼。尽管他们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是她知道这就是他们，一定是他们。所以她倒进他们的怀里，叫出了他们的名字。当他们看到并认出自己的小妹妹时，感到非常快乐。如今她长得那么高大，那么美丽。他们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他们互相倾诉，于是马上就知晓了彼此的遭遇，知晓了后母对他们是多么的不好。

最大的哥哥对艾丽莎说：“只要太阳还悬挂在天上，我们兄弟就得变成野天鹅，不停地飞行。不过当它一落下去的时候，我们就会恢复成人形。因此我们要时刻注意，在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得找到一个立脚的处所。要是这个时候还往云层里飞，我们一定会变成人坠落到深海里去。我们并不住在这里，在海的另一边有一个同这里一样美丽的国度，不过去那里的路程是非常遥远的。我们必须飞过这片汪洋大海，而且在我们的旅途中，没有任何可以让我们过夜的海岛；中途只有一块礁石冒出水面。它的面积仅够我们几个人在上面紧紧地挤在一起休息。当海浪涌起来的时候，泡沫就朝我们的身上打来。不过，我们应当感谢上帝，是他给了我们这块礁石，让我们可以变成人在上面度过黑夜。如果没有它，我们就永远也看不到亲爱的祖国了，因为我们飞行过去需要花费长长的两天。

“一年之中，我们仅有一次机会可以拜访父亲的家，但是也只能在那儿停留十一天。我们可以盘旋在大森林的上空，从那儿望一望宫殿，望一望这片我们所出生和父亲所居住的地方，望一望教堂的塔楼，这教堂里埋葬着我们的母亲。在这里，灌木丛和大树就好像是我们的亲人；在这里，野马跟我们儿时常常看见的一样，在原野上奔跑；在这里，烧炭人唱着古老的歌曲，我们儿时经常踏着它的调子跳舞；这里是我们的祖国：有一种力量吸引我们到这里来；在这儿我们找到了你，我们最亲爱的小妹妹！我们还可以在这儿居留两天，之后就得横飞过海，到那个美丽的国度去，然而那可不是我们的祖国。有什么方法把你带过去呢？我们既没有大船，也没有小舟。”

“我怎么样才可以救你们呢？”妹妹问道。

他们几乎谈了一整夜的话，只小睡了一两个小时。艾丽莎醒来了，因为一阵天鹅的拍翅声在她的头上响起。哥哥们又变了样子。他们在绕着大圈子盘旋，然后就飞向了远方。不过他们之中有一只——那最年轻的一只——掉队了。他将头埋藏在她的怀里。她抚摸着他白色的翅膀。他们一整天都偎在一起。黄昏的时候，其他的天鹅又全都飞了回来。当太阳落下去以后，他们又恢复了原形。

“明天我们就要从这里飞走，大概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我们都不能够再回到这儿来。可是我们不能就这样离开你呀！你有勇气和我们一块儿去么？既然我们的手臂有足够的气力抱着你走过森林，难道我们的翅膀就没有足够的气力共同背着你越过大海么？”

“是的，带我一同去吧，”艾丽莎说。

他们花费了一整夜的工夫用柔软的柳枝皮和坚韧的芦苇织成了一个又大又结实的网子。艾丽莎躺进网里面，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的哥哥们又都变成了野天鹅，他们用嘴巴衔起这个网。于是他们带着依旧在熟睡着的亲爱的妹妹，高高地向云层里飞去。阳光正照射到她的脸上，因此就有一只天鹅飞在她的上空，用他那宽阔的翅膀来为她将太阳挡住。

当艾丽莎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陆地很远了。她还以为自己仍然在做着梦；在她看来，被托在海上高高地飞过天空，真是件非常奇异的事。她的身边有一根结着美丽的熟浆果的枝条和一束带有甜味的草根。这是她最小的那个哥哥为她采来并放到她身旁的。她感激地朝他微笑，因为她已经认出这就是他。他正飞在她的头上，用他的翅膀来为她遮挡着太阳。

他们飞得那么高，他们头一次发现下面浮着一条船；它看起来就像一只浮在水上的白色海鸥。在他们的后面耸立着一大朵乌云——这就是一座完整的山。艾丽莎在那上面看见了她自己和十一只天鹅倒映下来的影子。他们飞行的行列是十分庞大的。这仿佛是一幅图画，比他们从前看到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美丽。可是太阳升得越来越高，他们后面的云朵也离他们越来越远了，那些浮动着的形象也渐渐消失了。

他们整天都如呼啸着的箭头一样，在天空中向前飞。不过，由于他们得带着妹妹同行，因此速度比起平时来要慢得多了。天气变坏了，黄昏逼近了，艾丽莎怀着焦急的心情看到太阳正在徐徐地下沉，然而大海中那座孤独的礁石到此时还仍然没有出现在他们眼前。她似乎觉得这些天鹅现在正以更大的气力来拍打着翅膀。咳！他们飞不快，全都是因为她的缘故。在太阳落下去之后，他们就得恢复成人形，掉进海里淹死。这时候她在内心深处向我们的主祈祷了一番，可是她仍然看不见任何礁石。大朵的乌云越逼越近，狂风呼啸，预示着暴风雨就要到来。乌云结成一片。汹涌的狂涛正在向前推进，像一大堆铅块，十分带有威胁性。闪电掣动起来，一会儿也不停歇。

如今太阳已经接近海岸线了。艾丽莎的心也随之剧烈地颤抖起来。这时天鹅就向下疾飞，飞得是那般快，她相信自己一定会坠落下来，不过片刻他们便稳住了。太阳已经有一半沉到水里去了。此时她才头一次看到她的下方有一座小小的礁石——它看起来是如此狭小，比冒出水面的海豹的头大不了多少。太阳正在快速地下沉，最后变得只有一颗星星那般大了。这时她的脚才终于踏上了坚实的陆地。太阳就如同纸烧过后的残余的火星一样，不大一会儿就消失了。她看见她的哥哥们正手挽着手站在她的周围，不过除了仅能够让他们和她自己站在上面的空间以外，再也没有多余的地方了。海涛拍打着这块礁石，像阵雨似的向他们袭来。天空中不断地闪着燃烧的火焰，雷声一阵接一阵地在隆隆作响。可是兄妹们紧紧地手挽着手，一同唱起圣诗来——这可以令他们得到安慰和勇气。

在晨曦中，空气是纯洁和沉静的。太阳刚一出来，天鹅们就带着艾丽莎从这座小岛上起飞。海浪依旧十分汹涌，不过当他们飞过高空以后，下面的白色泡沫看起来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无数的白天鹅。

太阳升得更高了，艾丽莎看到前面有一个飘浮在空中的国度。那里矗立着很多山，山上盖着发光的冰层；在这地方的中间耸立着一个宫殿，有两三里长，里面竖立着一排一排的庄严的圆柱。在这下面展开一片起伏不平的棕榈树林及许多像水车轮那般大小的鲜艳的花朵。她问这里是否是她所要去的那个国度，但是天鹅们却都摇着头，因为她所看见的只不过是仙女莫尔甘娜[1]的华丽的、永远变幻的云中宫殿罢了，他们不敢将凡人带到里面去。艾丽莎凝视着它，忽然之间，山岳、森林以及宫殿都一并消失了，而取代它们的是二十座壮丽的教堂。它们全部都是同一种样子：高塔，尖顶窗子。她在幻想中以为自己听见了教堂风琴的声音，而实际上她所听到的只是大海的咆哮。

现在她快要飞进这些教堂了，然而它们却变成了一行帆船，浮在她的下方。她朝下面望去。原来那不过是漂在水上的一层海雾。的确，这是一连串的、无穷尽的变幻，她不得不看。但是现在她已经看到了她真正所要去的那个国度。这里有壮丽的青山、杉木林、城市以及王宫。在太阳还没有落下去之前，她早已经落到一个大山洞的前面了。洞口长满了细嫩的、绿色的藤蔓植物，看起来很像锦绣的地毯。

“我们要看看你今晚会在这儿做些什么梦！”她最小的哥哥对她说道，同时把她的卧室指给她看。

“我希望梦见怎么样才能将你们解救出来！”她说。

她的心中一直鲜明地存在着这样的想法，这让她热忱地向上帝祈祷，请求他的帮助。是的，即便是在梦里，她也在不停地祈祷。于是她感觉自己好像已经高高地飞到了空中，飞到莫尔甘娜的那座云中宫殿里去了。这位仙女前来迎接她。仙女是非常美丽的，全身上下都发出柔和的光辉；尽管如此，看起来却很像那个老太婆——那个曾经在森林中给她浆果吃，并且告诉她那些头戴金冠的天鹅的行踪的老太婆。

“你的哥哥们是能够得救的！”仙女说，“可是你有勇气和毅力么？海水比你细嫩的手要柔和许多，可是它能够将生硬的石头变成其他形状。不过它没有疼痛的感觉，而你的手指却是会感觉到疼痛的。它没有一颗心，因此它体会不到你所忍受的那种苦恼和痛楚。请看我手中这些带刺的荨麻！在你睡觉的那个洞子的周围，就生长着很多这样的荨麻。只有它们——那些生长在教堂墓地之中的荨麻——才能发生效力。请你记住这一点。你得采集它们，尽管它们可以将你的手烧得起泡。你得用脚将这些荨麻踩碎，于是你便能够得出麻来，你可以把它搓成线，织出十一件长袖的披甲来。你将它们披到那十一只野天鹅的身上，那么就可以把他们身上的魔力解除了。不过你要记住，从你开始工作的那个时刻起，一直到你完成工作的时候止，即便这全部的工作需要花费一年的时间，你也不可以说一句话。你每说出一个字，都会像一把锋利的短剑刺入你哥哥的胸膛。他们的性命是悬在你的舌尖上的，请务必记住这一点。”

于是仙女让她用手摸了一下荨麻，它就像正在燃烧着的火，艾丽莎一接触到它就立刻醒过来了。这时天已经大亮。紧贴着她睡觉的这块地方就有一根荨麻——这和她在睡梦中所看见的是一模一样的。她双膝跪地，感谢我们的主。随后她就走出了洞子，开始工作。

她用她那双柔嫩的小手拿着这些可怕的荨麻，这植物就像火一样刺人。她的手上以及臂上都烧出了许多泡来。不过只要能够将亲爱的哥哥们救出来，她愿意忍受这些苦痛。于是她赤着脚把每一根荨麻都踏碎，开始编织从中取出的绿色的麻。

当太阳沉下去之后，她的哥哥们都回来了。他们看到她一句话也不说，都非常惊恐。他们相信这又是他们那个恶毒的后母在耍什么新的妖术。不过，当他们看到她的手时，就知道她是在为他们而受难。那个最年轻的哥哥此时不禁哭了起来。他的眼泪不断地落下，泪珠所滴到的地方，她就感觉不到疼痛了，连那些灼热的水泡也消失了。

她整夜都在工作着，因为在她亲爱的哥哥们得救之前，她是不会停下来休息的。第二天一整天，当天鹅们飞走了以后，她一个人孤独地坐着，但是时间从来都没有过得像现在这般快。织完了一件披甲，她又立刻开始织第二件。

就在这时，一阵打猎的号角声在山间响起，她害怕起来。声音越来越近，她听到了猎狗的叫声，于是惊慌地躲进洞子里去。她把采集到的和梳理好的荨麻扎成一小捆，自己坐到了那上面。

与此同时，一只很大的猎狗从灌木林里跳了出来，接着第二只、第三只也跳了出来。它们狂吠着，跑过去，又跑了回来。不到几分钟的光景，猎人也来到了洞口。他们当中最好看的一位就是这个国家的国王，他朝着艾丽莎走过来。他从来没有见到过比她更美丽的姑娘。

“可爱的孩子，你怎么到这地方来了呢？”他问。

艾丽莎摇了摇头。她不敢说话——因为这会影响到她哥哥们是否能够得救，甚至是他们的生命。她把自己的手藏到围裙下面，不让国王看见她所忍受的痛苦。

“跟我一起来吧！”国王对她说，“你不能总是待在这儿。假如你的善良能够比得上你的美貌，我将让你穿起丝绸和天鹅绒的衣服，在你的头上戴起金制的王冠，把我最华贵的宫殿送给你作为你的家。”

于是他将她扶到马上。她哭了起来，同时痛苦地扭动着双手。可是国王说：“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得到幸福，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

就这样他骑着马从山间走了，他让她坐在他的前面，其余的猎人都跟在他们的后面。

当太阳落下去的时候，一座美丽的、有许多教堂和圆顶的都城出现在了他们前面。国王领她进到宫殿里去——这儿巨大的喷泉在高阔的、大理石砌成的厅堂里喷出泉水，这儿所有的墙壁和天花板上都绘着辉煌的壁画。不过她没有心情去看这些东西，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感到悲哀。她让宫女们随意地给她穿上宫廷的衣服，往她的头发里插上一些珍珠，给她起了泡的手上戴上精致的手套。

她站在那儿，盛装华服，美丽得令人眩晕，迷乱了人的眼睛。整个宫廷的人都在她前面深深地弯下腰来。国王选她作为自己的新娘，尽管大主教一直在摇头，低声私语，说这个美丽的林中姑娘是一位巫婆，蒙蔽住了大家的眼睛，迷惑住了国王的心。

可是国王不理会这些谣传，他命令仆人奏起音乐，摆出最华贵的酒席；他让最美丽的宫女们在她的周围跳起舞来。艾丽莎被领着走过芬芳的花园，到华丽的大厅里去；但是她的嘴唇上没有露出一丝丝笑容，眼睛里也没有发出一丁点光彩。它们仍显示出悲愁。现在国王推开了旁边一间卧室的门——这儿就是她睡觉的地方。房间内装饰着贵重的绿色花毡，形状与她住过的那个洞子完全一样。她抽出的那一捆荨麻仍然搁在地上，天花板的下方悬挂着她已经织好了的那件披甲。这些东西是被那些猎人作为稀奇物件带回来的。

“在这儿你可以从梦中回到你的老家去，”国王对她说，“这是你在那儿忙着做的工作。如今住在这华丽的环境中，你可以回忆一下过去的那段日子，作为消遣吧。”

当艾丽莎看到这些自己心爱的物件时，她的嘴上飘出了一丝微笑，同时一阵红晕回到她的脸上来。她想起了她要解救自己的哥哥们，于是在国王的手上印下了一吻。他抱着她贴近他的胸口，同时命令所有的教堂将钟敲起来，宣布他举行婚礼。这位来自森林的美丽的哑姑娘，如今成了这个国家的王后。

大主教偷偷地在国王的耳边说了许多坏话，不过这些话并没有令国王的心有所动摇。婚礼终于举行了，大主教必须要亲自给她戴上王冠。他以恶毒藐视的心情将这个狭窄的帽箍紧紧地按到她的额上，这令她感到痛楚。不过她的心上还有一个更重的箍子——她为哥哥们而起的悲愁。肉体上的痛苦她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嘴巴是不能说话的，因为她只要说出一个字就可以令她的哥哥们丢掉性命。不过，对于这位和善的、英俊的、想尽一切办法想要让她快乐起来的国王，她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种深沉的爱意。她全心全意地爱他，而且这爱情是一天一天地在增长。啊，她多么希望自己可以信任他，可以将自己的痛苦全部都告诉他啊！然而她必须保持沉默，在沉默中完成她的工作。因此夜里她就偷偷地从他的身边走开，走进那间装饰得像洞子一样的小屋子里去，一件一件地织着披甲。然而当她织到第七件的时候，她的麻用完了。

她知道教堂的墓地里生长着她所需要的荨麻，不过需要她亲自去采摘。可是她怎么样才能够走到那里去呢？

“啊，同我心里所要忍受的痛苦比起来，我手上的一点痛楚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想，“我得冒险去试一下！我们的主不会不帮助我的。”

她怀着恐惧的心情，好像正在计划着做一桩罪恶的事儿一样，偷偷地在这月明的夜里走到花园里去。她穿过长长的林荫夹道，走过无人的街路，一直到教堂的墓地里去。她看见一群吸血鬼[2]，他们正围成一个小圈，坐在一块宽大的墓石上。这些奇丑的怪物脱掉了破烂的衣服，好像是要去洗澡似的。他们用他们那又细又长的手指挖掘新埋的坟墓，然后将尸体拖出来，吃掉这些人肉。艾丽莎不得不紧紧地从他们的身旁走过，她被他们用可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但是她一直念着祷告，采集着那些刺手的荨麻。最后她把它带回到了宫里。

唯有一个人看见了她——那位大主教。当其他人正在酣睡的时候，他却起来了。现在他所猜想的事情完全得到了证实：这位王后并非一位真正的王后——她是一个巫婆，因此国王和全国人民都被她给迷住了。

他在忏悔室里将他所看到的和所疑虑的事情都对国王讲了。当这些苛刻的字句从他的舌尖上流露出来的时候，众神的雕像都摇起头来，好像是要说：“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的！艾丽莎是没有罪的！”不过大主教对此做出了另外一种解释——他认为是神仙们看到过她犯罪，因此对她的罪孽摇头。这时，两行沉重的眼泪顺着国王的双颊流了下来。他怀着一颗疑虑的心回到了家中。他在夜里假装睡着了，但是他的双眼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他看到艾丽莎如何爬起来。她每天晚上都这样做，每一次他都跟在她的后面，看着她怎样走到她那个单独的小房间里不见了。

他的面孔显得一天比一天阴暗起来。艾丽莎注意到了这种情况，然而她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但这使她不安起来，而在同时她心中还要为她的哥哥们忍受着痛苦！她的眼泪滴落到她的王后的天鹅绒和紫色的衣服上面。这些泪珠像发亮的钻石一样停在那儿。凡是看到这种富贵豪华的情形的人，也一定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位王后。在此期间，她的工作差不多就快要完成了，只剩下一件披甲要织。可是她再也没有麻了——连一根荨麻也没有了。因此她得最后去一次教堂的墓地，再去采几把荨麻来。一想起这孤寂的路途以及那些可怕的吸血鬼，她就禁不住害怕起来。可是她的意志是非常坚定的，正如她对我们上帝的信任一样。

艾丽莎去了，但是国王和大主教却在后面跟着她。他们看到她穿过铁格子门到教堂的墓地里，然后便不见了。当他们走近的时候，那群吸血鬼正像上次一样坐在墓石上，样子跟艾丽莎所看见过的完全一样。国王立刻就掉转身去，因为他认为她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这天晚上，她还把头枕在他的怀里躺过。

“让众人来裁决她吧！”国王失望地说。

众人判决了她：应该用通红的火将她烧死[3]。

人们把她从那华丽的深宫大殿中带到一个阴湿的地窖里去——在这里风从格子窗呼呼地吹进来。人们不再让她穿天鹅绒和丝制的衣服，却给了她一捆她自己采集来的荨麻。她可以将头枕在这荨麻上面，把她亲手所织的、粗硬的披甲当作被盖。不过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比这更能令她喜爱的了。她继续一边工作，一边向上帝祈祷。在外面，街上的孩子们唱着歌曲来讥笑她，没有任何人说一句好话来安慰她。

在黄昏时分，有一只天鹅拍打翅膀的声音在格子窗的外面响了起来——这就是她最小的一位哥哥，如今他找到了他的妹妹。她快乐极了，不禁高声地呜咽起来，虽然她知道即将到来的这一晚可能就是她所能活过的最后一晚。不过她的工作也只差一点就要全部完成了，而且她的哥哥们也已经到场。

现在大主教也来了，要同她一起度过这最后的时刻——因为他答应过国王要这么做。不过她摇着头，以眼光和表情来请求他离去，因为在这最后的一晚，她必须完成她的工作，不然她全部的努力，她所承受的一切，她的眼泪，她的痛苦，她的失眠之夜，都会变成徒劳。在对她说了一些恶意的话之后，大主教终于离去了。不过可怜的艾丽莎知道自己是无罪的。她继续做着她的工作。

小老鼠在地上忙来忙去，将荨麻拖到她的脚跟前来，多少能帮她做点事情。画眉鸟栖息在窗子的铁栏杆上，整夜对她唱出它最动听的歌儿，鼓励她不要失去勇气。

天还没有大亮，还有一个钟头太阳才会出来。这时，她的十一位哥哥站在皇宫的门口，请求进去朝见国王。人们回答他们说，这件事情不能照办，因为现在还是夜间，国王正在睡觉，不能叫醒他。他们恳求着，他们威胁着，最后警卫来了，是的，连国王也亲自走了出来。他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在这个时候，太阳出来了，那些兄弟们忽然全都不见了，只剩下十一只白天鹅，盘旋在王宫的上空。

所有的市民像潮水一样从城门口向外奔去，想要看一看这个巫婆怎样被火烧死。一辆囚车被一匹又老又瘦的马拖着往前走，她就坐在里面。人们已经为她穿上了一件粗布的丧服。她那可爱的头发在她美丽的头上蓬松地飘着；她的两颊像死人一样，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的嘴唇在微微地颤动，手指在忙碌地编织着绿色的荨麻。即便是在死亡的路途上，她也不中断自己已经开始了的工作。她的脚边放着十件披甲，现在她正在完成第十一件。众人都在一边取笑她，一边骂她。

“瞧这个巫婆吧！瞧瞧她又在喃喃地念叨着什么东西！她手中并没有《圣诗集》；不，她还在忙着弄她那可憎的妖物——把它从她的手中抢过来，撕成一千块碎片吧！”

大家都朝着她拥了过去，想要将她手中的东西撕成碎片。这时有十一只白天鹅飞来了，落到囚车上，围着她站着，拍打着宽大的翅膀，众人于是惊恐地退到两旁。

“这是从天上降下来的一个信号！她肯定是无罪的！”很多人互相私语着，可是他们不敢大声地说出来。

这时她的手被刽子手紧紧地抓住。她急忙将这十一件衣服抛向天鹅，瞬间，十一个美丽的王子就出现了，然而最年幼的那位王子还留着一只天鹅的翅膀作为手臂，因为他的那件披甲还缺少一只袖子——她还没有完全织好。

“现在我能够开口讲话了！”她说，“我是无罪的！”

众人看到这种情形，就禁不住在她的前面弯下腰来，好像是在一位圣徒前面一样。可是她却倒进她哥哥们的怀里，失去了知觉，因为激动、焦虑、痛楚这些情绪都一并涌到她的心上来了。

“是的，她是无罪的。”最年长的那个哥哥说。

如今他把一切经过情形都讲了出来。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有一阵香气在徐徐地散发开来，似乎有几百朵玫瑰花正在开放，因为柴火堆上的每一根木头都已经生出了根，冒出了枝子——现在竖立在这儿的是一道香气扑鼻的篱笆，又高又大，上面开满了红色的玫瑰。一朵又白又亮的鲜花长在里面，射出光辉，像一颗耀眼的星星。国王摘下这朵花，并将它插在艾丽莎的胸前。她苏醒过来，心中有一种和平与幸福的感觉。

所有教堂的钟都自动地响了起来，鸟儿成群结队地飞了过来。回到宫里去的这个新婚的行列，的确是从前在任何王国都没有见到过的。

【注释】

[1]这是关于国王亚瑟一系列传说中的一个仙女。据说她能在空中变出海市蜃楼（Morganas Skyslot）。

[2]原文是Lamier，这是古代北欧神话中的一种怪物，头和胸像女人，身体像蛇，专门诱骗小孩，吸吮他们的血液。

[3]这是欧洲中世纪对巫婆的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