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敌·[挪威]易卜生》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温泉浴场的医官斯多克芒在最近一次对浴场的例行检查中发现:浴场已被一种严重的病菌所污染;而污染源就是他夫人的养父基尔所开的皮革厂及其他一些工厂的排水系统。要保障浴场的安全,就必须对其进行彻底的整治,这势必影响到当地的旅游业、房地产业等相关产业的巨大利益。该市的市长、浴场委员会的主席,斯多克芒的哥哥彼得首先就反对将事实公之于众。斯多克芒开始还得到《人民先锋报》编辑等人的支持,后来他们也为各自的利益而纷纷转向。斯多克芒坚持在市民大会上公布事实真相,结果引来众人的攻击,被称为“人民公敌”。他的房子玻璃也被人打碎。但是他仍不妥协,坚称“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正是最孤立的人”。
【作品选录】
第五幕
斯多克芒医生的书房。靠墙摆着许多书橱和盛标本的玻璃柜。后面一扇门通门厅,前面左首一扇门通起坐室。右墙有两扇窗,玻璃都被打碎了。屋子当中摆着医生的写字桌,桌上堆着书籍稿件。屋子里乱七八糟。时间是早晨。
斯多克芒医生穿着睡衣、拖鞋,戴着便帽,弯着腰用伞柄在一张柜子底下掏东西,掏了半天,掏出一块石头来。
斯多克芒医生(对着起坐室的门)凯德林,我又找着了一块。
斯多克芒太太(在起坐室里)喔,再找吧,一定还多着呢。
斯多克芒医生(把石头搁在桌上的一堆石头里)我要把这堆石头当珍贵的纪念品陈列起来,让艾立夫和摩邓天天看,等我死了,给他们做传家宝。(又在一只书橱底下掏)她——那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她去找过配玻璃的人没有?
斯多克芒太太(进屋)去过了,配玻璃的人说,不知今天能不能来。
斯多克芒医生要是跟他说了实话,他一定不敢来。
斯多克芒太太不错,阮蒂娜也说,配玻璃的人怕他的邻居,所以不敢来。(冲着起坐室的门)什么事,阮蒂娜?噢,我来了。(出去,一会儿又回来)这儿有你一封信,汤莫斯。
斯多克芒医生给我。(看信)哈哈!
斯多克芒太太谁的信?
斯多克芒医生房东的信,他通知咱们搬家。
斯多克芒太太真有这种事吗?他那么个好人——
斯多克芒医生(眼睛瞧着信)房东说不敢不叫咱们搬家。他自己并不愿意,可是不敢不这么办。他说,怕别人埋怨他——他要尊重舆论——他是靠别人吃饭的——不敢得罪某些有势力的人。
斯多克芒太太汤莫斯,你看,我的话怎么样。
斯多克芒医生对,对,我明白。本地人个个都是胆小鬼,都是怕别人,自己不敢动一动。(把信扔在桌子上)凯德林,反正跟咱们不相干。咱们就要上新大陆了——
斯多克芒太太汤莫斯,你看出国是不是好办法?
斯多克芒医生难道你要我在本地待下去?本地人已经把我当作人民公敌,公开侮辱过我,砸碎了我的玻璃窗!你看,他们还在我这条黑裤子上撕了个大口子。
斯多克芒太太嗳呀!这是你顶好的一条裤子啊!
斯多克芒医生一个人出去争取自由和真理的时候,千万别穿好裤子。其实裤子我倒不在乎,破了你可以给我补。最可恨的是,这群蠢东西居然自以为跟我是平等的人,敢这么侮辱我——这件事我死也不甘心!
斯多克芒太太不错,这儿的人不应该这么侮辱你,可是你应该就此离开本国吗?
斯多克芒医生要是咱们搬到别的城去住,难道你以为那儿的一般人就不会照样不讲理?哼,一定会。一个半斤,一个八两。没关系,让那群狗乱叫吧,其实也算不了什么。最糟的是,全国的人都是党派的奴隶。我并不是说,在自由的西方情形也许会好一点,在西方,结实的多数派、开明的舆论和种种别的鬼把戏也许闹得跟这儿一样猖狂。不过那儿的规模比这儿大。他们也许干脆杀掉你,可是不会慢慢儿收拾你。他们不像这儿的人用一把老虎钳把一个自由的灵魂拧得紧紧的。并且,如果必要的话,你还可以摆脱一切躲起来。(走来走去)要是我找得着一座贱价出卖的原始森林或是一个南洋小岛——
斯多克芒太太可是孩子们怎么办,汤莫斯?
斯多克芒医生(站住)凯德林,你这人真古怪!你愿意孩子们在咱们目前这种社会里长大吗?难道昨天晚上你没亲眼看见,那些人一半是疯子,剩下的一半根本就是畜生,他们没有理智可以丧失。
斯多克芒太太汤莫斯,可是你对他们说的话也太过火了。
斯多克芒医生什么!我对他们说的难道不是真理吗?难道不是他们自己颠三倒四、分不清黑白是非吗?难道他们没把我说的真理都当作谎话吗?最荒唐的是,一大群自命为自由派的成年人到处乱嚷、自欺欺人、说他们拥护自由!凯德林,你说荒唐不荒唐?
斯多克芒太太对,对,真荒唐。可是——
裴特拉从起坐室里走进来。
斯多克芒太太这么早就从学校回来了?
裴特拉是的。他们把我解聘了。
斯多克芒太太解聘了?
斯多克芒医生你也让人家解聘了!
裴特拉勃斯克太太把解聘的事通知我,所以我想还不如马上就走的好。
斯多克芒医生你做得很对!
斯多克芒太太没想到勃斯克太太那么坏!
裴特拉哦,妈妈,勃斯克太太并不坏,我看得很清楚,她心里很难受。可是,她说,她不敢不那么办,所以她就把我解聘了。
斯多克芒医生(大笑)她跟别人一样——不敢不那么办!嘿,真妙。
斯多克芒太太喔,经过了昨天晚上那场大风波——
裴特拉不单为那个。爸爸,你知道不知道——?
斯多克芒医生什么事?
裴特拉勃斯克太太还给我看她今天早晨收到的三封信——
斯多克芒医生不用说,一定是匿名信?
裴特拉是。
斯多克芒医生凯德林,他们决不敢写名字!
裴特拉两封匿名信里都说,有个常上咱们家来的人昨天晚上在俱乐部说,在好些问题上我的主张非常激进——
斯多克芒医生你一定没否认吧?
裴特拉我当然没否认。你知道,勃斯克太太平日跟我私下谈话的时候她的主张也很激进。可是现在人家都在说我的坏话,她就不敢再留我了。
斯多克芒太太说坏话的还是个常上咱们这儿来的人!汤莫斯,你看,这是你好客的下场!
斯多克芒医生咱们别再在这肮脏地方待下去。凯德林,赶紧收拾行李。咱们越走得早越好。
斯多克芒太太嘘!外头过道儿里好像有人。裴特拉,出去看看是谁。
裴特拉(开门)哦,霍斯特船长,原来是你!请进。
霍斯特(从门厅里进来)早!我来看看你们怎么样了。
斯多克芒医生(跟他拉手)谢谢你关心我们。
斯多克芒太太还得谢谢你昨天晚上招呼我们从人堆里挤出来,霍斯特船长。
裴特拉后来你怎么回去的?
霍斯特哦,没什么困难。你知道,我力气不算小,那些家伙又只会叫骂,不敢动手。
斯多克芒医生是啊,他们的老鼠胆子小得真可怜!你过来,我给你看点东西!瞧,这一堆是他们扔进来的石头。你仔细看一看!这一大堆里,至多只有两块像点样儿的大石头,其余都是小石头子儿——碎石头片儿。他们站在外头乱嚷乱骂,说要动手杀掉我。可是说到真动手——哼,本地人没这么大的胆量!
霍斯特斯多克芒大夫,这回幸亏你运气好,他们胆子小。
斯多克芒医生不错,算我运气好。不过想起那批人真叫我伤心,因为要是有一天国家真出了大事情,大家一定都会提起脚就跑,结实的多数派一定会像一群绵羊似的四下里乱钻,大伙儿逃命。想起来真难受,真叫人伤心。嗳,可是我又何必这么瞎操心!他们说我是人民公敌,我就做人民公敌好了!
斯多克芒太太汤莫斯,你绝不会是人民公敌!
斯多克芒医生凯德林,这话可难说。身上背了这么个丑名声,就好像肺上扎了一大针。这个丑名声——再也甩不掉。它像一种腐蚀性的酸素渗在我的内脏里,什么泻药都治不好。
裴特拉嗤!爸爸,那批家伙不值得计较。
霍斯特斯多克芒大夫,将来他们对你的看法会改变。
斯多克芒太太对,汤莫斯,这是一定的。
斯多克芒医生也许到了事情已经不能挽救的时候他们会改变。管它呢,反正他们是自作自受!让他们在猪圈里打滚吧,早晚有一天他们会后悔不该把一个爱国的人轰出去。霍斯特船长,你什么时候开船?
霍斯特唔——我来就为这件事——
斯多克芒医生什么?是不是船出了毛病?
霍斯特不是。问题是,我不跟船走了。
斯多克芒医生难道你也让人家解聘了?
霍斯特(一笑)一点不错。
裴特拉你也解聘了!
斯多克芒太太汤莫斯,你看,我的话怎么样?
斯多克芒医生也是为了拥护真理!喔,要是我早知道——
霍斯特你不必放在心上。不久我就可以在别的地方的轮船公司里找到个位置。
斯多克芒医生这就是维克那家伙干的事!他是财主,不靠别人吃饭,也干这种事!呸!
霍斯特其实他心眼儿并不坏。他说他自己很愿意把我留下,可是他不敢——
斯多克芒医生可是他不敢?当然不敢!
霍斯特他说,一个有党派的人不容易——
斯多克芒医生这位先生把实话说出来了!政党像一架做香肠的机器,把各种脑子搅碎了拌在一块儿,所以咱们只看见一大堆浑头浑脑、破烂稀糟的东西!
斯多克芒太太算了,别说了,汤莫斯!
裴特拉(向霍斯特)要是昨晚你不送我们回家,事情也许还不至于这么糟。
霍斯特我并不后悔。
裴特拉(伸手给他)谢谢你!
霍斯特(向斯多克芒医生)我还想告诉你一句话:要是你们决意要出国,我另外有个办法——
斯多克芒医生那好极了——我们只要能赶紧走——
斯多克芒太太别作声!好像有人敲门?
裴特拉恐怕是伯伯来了。
斯多克芒医生哈哈!(大声喊)进来!
斯多克芒太太汤莫斯,你千万别——
市长从门厅里走进来。
市长(在门口)哦,你们有事。那么,我——
斯多克芒医生没关系,进来吧。
市长可是我只想跟你一个人说句话。
斯多克芒太太我们上起坐室去。
霍斯特我回头再来吧。
斯多克芒医生你别走,霍斯特船长,你跟她们坐一坐。回头我还想再听——
霍斯特好吧,那么我就等着你。
他跟斯多克芒太太母女走进起坐室。市长不说话,只是瞧窗户。
斯多克芒医生大概你觉得今天这儿有风。把帽子戴上吧。
市长谢谢你。(戴帽子)昨天晚上我大概着了凉,我站着直哆嗦——
斯多克芒医生真的吗!我觉得昨天晚上热得很。
市长我很抱歉,昨晚没法子制止那些过火的举动。
斯多克芒医生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特别要跟我说的话?
市长(从衣袋里掏出一封用大信封装着的信)这是浴场委员会给你的一件公文。
斯多克芒医生是不是我的解聘书?
市长是。从今天起。(把信搁在桌上)我们很抱歉——可是说老实话,为了舆论,我们不敢不这么办。
斯多克芒医生(含笑)不敢?这两个字今天我已经听见别人说过了。
市长我劝你心里放明白些。以后你不能再在本地行医了。
斯多克芒医生鬼才想再行医!可是你怎么准知道我不能再行医?
市长房主联合会正在挨家挨户发传单,劝告有天良的市民别找你看病,我敢说,没有一户会不签名,干脆说,不敢不签名。
斯多克芒医生唔,唔,一定不敢。可是又怎么样呢?
市长我劝你最好还是上别处暂时躲一躲——
斯多克芒医生我心里早已经有这个意思。
市长好。过五六个月,把事情想透了,要是你肯认错,写一封悔过书——
斯多克芒医生那时候我也许可以复职,是不是?
市长也许,这并不是完全做不到的事。
斯多克芒医生到那时候舆论怎么办?你们还不是怕舆论,不敢恢复我的职务。
市长舆论是非常容易变动的。不瞒你说,最要紧的是,我们要拿到一封你亲笔写的悔过书。
斯多克芒医生哦,原来你们处心积虑,就是为这件事!可是你别忘了前几天我答复你这种阴谋诡计的那段话!
市长那时候你的地位比现在稳固得多,那时候你以为全城的人都在背后支持你——
斯多克芒医生不错,可是现在他们都在背后收拾我——(大怒)呸!就是魔鬼在背后收拾我,我也不低头!决不低头,我告诉你!
市长一个有老婆孩子的人不该像你这么做。你不该这么做,汤莫斯。
斯多克芒医生我不该这么做!世界上只有一件事,一个自由的人不该做。你知道不知道是什么事?
市长不知道。
斯多克芒医生你当然不知道。让我告诉你。一个自由的人不该像猪似的在臭水坑里打滚儿,他不应该干连自己都要唾骂自己的丑事情!
市长要不是另有原因,你这两句话倒像挺说得过去,可是我们都知道,你这么顽固,实在另有——
斯多克芒医生另有什么?
市长你心里很明白。可是我是你哥哥,也懂得点人情世故,我劝你别把没到手的东西看得太可靠,说不定到头来会落得一场空。
斯多克芒医生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市长难道你真想哄我,说你不知道摩邓·基尔那老头子遗嘱里的条款吗?
斯多克芒医生我知道他有一丁点儿钱,将来要捐给年老穷苦的手艺人做救济金。可是那跟我有什么相干?
市长先不说别的,“他那一丁点儿钱”不是个小数目。摩邓·基尔手里很有几文钱。
斯多克芒医生这个我从来没想到!
市长唔——当真?这么说,你大概也不知道他产业里头数目很可观的一部分将来要给你的儿女,并且你们夫妻在世的时候可以动用那份产业的利息。他没跟你提过这件事?
斯多克芒医生没有,一字没提过。他不但没提过,并且反倒成天发脾气,抱怨捐税太重,把他压得没法儿喘气。彼得,你是不是知道真有这件事?
市长我这消息的来源绝对靠得住。
斯多克芒医生这么说,谢天谢地,凯德林的生活有着落了——孩子们的生活也有着落了!噢,我马上得告诉她——(大声喊)凯德林,凯德林!
市长(拦住他)别叫她!暂时先别说。
斯多克芒太太(开门)什么事?
斯多克芒医生哦,没什么。进去吧。
斯多克芒太太又关上门。
斯多克芒医生(高兴得来回走动)她生活有着落了!想想——他们的生活都有着落了!一辈子都不愁了!生活有保障究竟是叫人高兴的事情!
市长可是事情正相反,你们的生活并没有保障。摩邓·基尔随时随刻都可以取消他的遗嘱。
斯多克芒医生他决不会,你放心,彼得。那“老貛”看见我跟你和你那班没见识的朋友作对,心里很高兴。
市长(吃惊,仔细打量他)哈哈!这下子我明白了好些事儿。
斯多克芒医生你明白了什么事?
市长这件事原来是仔细安排的计策呀。借着真理的幌子,你狠命攻击地方上的领导人,原来是——
斯多克芒医生怎么样?
市长原来是一条预先安排好的计策,你给基尔那老家伙出气,是想把他那张遗嘱骗到手。
斯多克芒医生(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彼得——你是我生平看见过的最卑鄙无耻的小人。
市长咱们从此一刀两断。你解聘的事儿不能挽回了——现在我们手里有了对付你的武器了。(出去)
斯多克芒医生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大声喊)凯德林!他走了,地板一定得仔细擦一擦!叫那个鼻子上老有烟煤的女孩子——该死,她叫什么名字?我老记不住——叫她提一桶水来——
斯多克芒太太(在起坐室门口)嘘!嘘!汤莫斯!
裴特拉(也在门口)爸爸,外公来了。他问能不能跟你单独说句话。
斯多克芒医生当然可以。(走到门口)请进,老丈人。
基尔走进屋来。斯多克芒医生随手把门关上。
斯多克芒医生有什么事?请坐。
基尔我不坐。(四面一望)斯多克芒,今天你们这儿挺舒服。
斯多克芒医生可不是吗!
基尔真是。新鲜空气也挺充足,昨天你说的氧气今天一定足够了。今天你的良心一定挺舒服。
斯多克芒医生不错,挺舒服。
基尔大概是吧。(拍拍自己的胸脯)可是你猜我这儿是什么?
斯多克芒医生大概也是挺舒服的良心。
基尔呸!不是。我这东西比良心值钱得多。(从胸前掏出一个大皮夹子,把它打开,给斯多克芒看一叠东西)
斯多克芒医生(看着他,很诧异)浴场的股票!
基尔今天股票不难买。
斯多克芒医生你收买了这些——?
基尔我把凑得出来的钱都买了股票。
斯多克芒医生老丈人——浴场的局面正在不妙的时候——
基尔只要你头脑清醒点,别这么胡闹,你马上就可以把浴场的局面挽救过来。
斯多克芒医生你看我不是正在竭力挽救吗?可是本地人都像疯子似的不听我的话。
基尔昨天你说,最脏的东西是从我的制革厂流出来的。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我祖父、我父亲和我自己简直像三个瘟神恶煞,这些年一直在用脏东西毒害本地人。你说我能不能甘心挨这份儿骂?
斯多克芒医生可惜你不甘心也没办法。
基尔对不起,我不甘心。我的名誉不准别人白糟蹋。我听说有人叫我“老貛”。我知道,貛是一种猪,可是我不能让他们这么糟蹋我。我要活得清白,死得干净。
斯多克芒医生你打算怎么办呢?
基尔我要你给我洗刷干净,斯多克芒。
斯多克芒医生我!
基尔你知道不知道我买这些股票的钱是哪里来的?你当然不知道,现在让我告诉你。这笔钱就是我死后要给凯德林、裴特拉和两个男孩子的。不瞒你说,我手里还是攒了几文钱。
斯多克芒医生(大怒)什么!你用凯德林的钱买了股票!
基尔不错,全部都买了浴场股票啦。现在我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这么疯狂固执,斯多克芒。要是你再一口咬定那些小动物和脏东西都是从我的制革厂流出来的,那就简直好像把凯德林、裴特拉和两个男孩子的皮肉整片儿从身上撕下来。除了疯子,谁也不肯这么害自己的老婆孩子。
斯多克芒医生(来回走个不停)对,我是疯子!我是疯子!
基尔在你老婆孩子身上,你不至于疯到这步田地吧。
斯多克芒医生(在他面前站住)为什么在买这些废物之前,你不跟我商量一下子?
基尔事情做了就收不回来了。
斯多克芒医生(走来走去,心神不定)要是这件事我没有绝对把握倒也罢了!可是我确实知道我并没看错。
基尔(掂掂手里的皮夹子)要是你一个劲儿固执下去,这些股票就不值什么钱了。(把皮夹子揣在衣袋里)
斯多克芒医生真糟!科学上应该有一种预防的药剂——或是什么解毒的东西——
基尔你是不是说用药把这些动物害死?
斯多克芒医生是,即使不能把它们杀死,至少也不能让它们害人。
基尔你不能用点耗子药试试吗?
斯多克芒医生喔,别胡说!既然大家说这都是我一个人的胡思乱想,那就算是胡思乱想吧!大家爱怎么办就怎么办!那些糊涂小气的狗东西不是骂我人民公敌吗?他们不是要撕掉我的衣服吗?
基尔他们还把你的窗户都砸坏了!
斯多克芒医生可是我还有对家庭的责任!我一定得跟凯德林仔细谈一谈,这些事她比我在行。
基尔对啦!你女人懂道理,你应该听她的话。
斯多克芒医生(对他大发脾气)你怎么会干这种糊涂事!拿凯德林的钱开玩笑,还逼得我这么左右为难!我看见你,简直好像亲眼看见了魔鬼!
基尔既然这么着,我还是走吧。可是下午两点钟,我要听你的回信:一句话,答应还是不答应。要是你不答应,我就把这些股票都捐给医院——并且今天就去捐。
斯多克芒医生将来凯德林能到手多少钱?
基尔一个铜子儿都到不了手。(通门厅的门开了。霍夫斯达和阿斯拉克森站在门外。)嘿,瞧瞧来的这一对。
斯多克芒医生(眼睛瞪着霍夫斯达和阿斯拉克森)什么!你们还敢上这儿来?
霍夫斯达嗯,我们来了。
阿斯拉克森我们有事跟你商量。
基尔(低声)答应还是不答应——下午两点钟。
阿斯拉克森(瞟了霍夫斯达一眼)哈哈!
基尔出去。
斯多克芒医生你们找我什么事?少说废话。
霍夫斯达我心里很明白,你讨厌我们昨天晚上在会上的态度——
斯多克芒医生你们的态度?哼,你们的态度真漂亮!呸!那是胆小鬼的态度——老太婆的态度!不要脸!
霍夫斯达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可是当时我们不能不那么办。
斯多克芒医生大概不敢不那么办。是不是?
霍夫斯达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阿斯拉克森可是你为什么事先不跟我们打个招呼。只要在霍夫斯达先生或是我面前露一丝儿口风——
斯多克芒医生口风?露什么口风?
阿斯拉克森把你的心事透露一点儿。
斯多克芒医生你这话我摸不着头脑。
阿斯拉克森(对他点点头,好像心照不宣的样子)哦,你心里明白,斯多克芒大夫。
霍夫斯达这件事再瞒人也没意思了。
斯多克芒医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们俩捣什么鬼!
阿斯拉克森是不是你老丈人到处乱跑,狠命收买浴场的股票?
斯多克芒医生不错,他今天收买了些浴场股票,可是——
阿斯拉克森其实应该找个别人——找个跟你关系不那么密切的人去收买才更稳当些。
霍夫斯达并且这件事你也不该自己出面。不必让大家知道跟浴场作对的人是你。你应该早跟我商量商量,斯多克芒大夫。
斯多克芒医生(直着眼瞪了半晌,接着好像如梦方醒,当头挨了一棒似的)难道真有这种事吗?世界上会有这种事?
阿斯拉克森(一笑)明明白白有这种事。可是,你要知道,应该做得细致一点。
霍夫斯达并且做这种事应该多邀几个人。人多了,各人肩膀上的责任就减轻了。
斯多克芒医生(不动声色)简单一句话,你们两位究竟找我干什么?
阿斯拉克森最好请霍夫斯达先生——
霍夫斯达不,阿斯拉克森,你说。
阿斯拉克森好吧,是这么回事:现在我们已经摸清了这件事的曲折底细,我们还愿意让《人民先锋报》听你的调度。
斯多克芒医生现在你们又有胆量了?可是舆论怎么办?难道你们不怕大风浪打到咱们头上吗?
霍夫斯达咱们可以想法子平安度过去。
阿斯拉克森斯多克芒大夫,你得准备赶紧转方向。等你的进攻一成功——
斯多克芒医生你是不是说,等我们翁婿俩把浴场股票用贱价一买到手?
霍夫斯达我想,主要是为了科学上的理由,所以你要把浴场抓过来。
斯多克芒医生当然。主要是为了科学上的理由,所以我把“老貛”拉过来。我们只要把自来水管马马虎虎修一修,把海滩胡乱挖一挖,不要本地人掏腰包。事情应该这么办,是不是?
霍夫斯达我想是——只要《人民先锋报》肯支持你。
阿斯拉克森在自由社会里,报纸是一股强大的力量。
斯多克芒医生对。舆论也是一股强大的力量。阿斯拉克森先生,我想,房主联合会方面你可以负责吧?
阿斯拉克森房主联合会和节制运动会我都可以负责。你尽管放心。
斯多克芒医生可是,两位先生——有句话我实在不好意思问——可是——你们要什么报酬——?
霍夫斯达当然,我们很想白给你帮忙。可是《人民先锋报》根基很不稳,目前情形又不大好。并且现在政治方面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我又不愿意停办这张报。
斯多克芒医生当然,像你这么个人民的朋友怎么舍得丢下那张报。(忽然发作)可是我——我是人民的公敌!(大步来回走)我的手杖呢?该死!怎么找不着了?
霍夫斯达你找手杖干什么?
阿斯拉克森难道你要——
斯多克芒医生(站住)要是我在股票上赚的钱一个铜子儿都不给你们,你们把我怎么样?你们别忘了,我们这些阔人舍不得掏腰包。
霍夫斯达你也别忘了,这股票的事儿可以有两个说法。
斯多克芒医生对,你干这种事最在行。要是我不给《人民先锋报》帮忙,你就会把买股票的事说得很下流。你会死盯着我,跟我惹麻烦,像狗追兔儿似的,掐住脖子咬死我!
霍夫斯达这是自然界的规律——为了要找东西吃,动物都会拼死命。
阿斯拉克森并且什么地方有东西,就在什么地方吃。
斯多克芒医生好,那么你们就上泥沟里去找东西吃吧。(走来走去)现在我要让你们看看,咱们这三只动物,究竟谁最厉害。(找着了一把伞,举起伞来在空中乱晃)喂,瞧着——!
霍夫斯达难道你想打我们!
阿斯拉克森小心那伞别伤人!
斯多克芒医生从窗户里滚出去,霍夫斯达先生!
霍夫斯达(在门厅门口)你是不是疯了?
斯多克芒医生你也从窗户里滚出去,阿斯拉克森先生!跳,听见没有!快跳!
阿斯拉克森(绕着写字桌跑)稳健点,斯多克芒大夫。我身体很娇弱,禁不住这么——(狂叫)救命啊!救命啊!
斯多克芒太太、裴特拉和霍斯特都从起坐室走进来。
斯多克芒太太可了不得,汤莫斯!到底是怎么回事?
斯多克芒医生(把伞在空中挥舞)跳,听见没有!跳到外头泥沟里去!
霍夫斯达他无缘无故打人!霍斯特船长,我请你做见证。(慌忙从门厅里逃走)
阿斯拉克森(昏头昏脑)只恨我不熟悉本地情况——!(从起坐室门里溜出去)
斯多克芒太太(拉住她丈夫)汤莫斯,平平气!
斯多克芒医生(把伞扔下)可恶,那两个家伙还是跑掉了!
斯多克芒太太他们找你干什么?
斯多克芒医生回头告诉你。现在我心里还有别的事。(走到写字桌前,在一张名片上写了几个字)凯德林,你看,我写的是什么?
斯多克芒太太三个大“不”字。这是什么意思?
斯多克芒医生回头一齐告诉你。(把名片递给裴特拉)裴特拉,叫那烟煤脸儿的女孩子赶紧送到“老貛”家里去。越快越好!
裴特拉从门厅出去。
斯多克芒医生今天魔鬼手下的差人全都来过了!现在我要把笔头儿削得尖尖的,让他们尝尝刺儿扎在身上的滋味。我要写几篇毒辣的文章,我要把墨水瓶掷在他们脑壳上!
斯多克芒太太你忘了,咱们不是就要走了吗。
裴特拉回到屋里。
斯多克芒医生怎么样?
裴特拉她送去了。
斯多克芒医生好。凯德林,你说咱们就要走?不,咱们决不走。咱们要在这儿待下去!
裴特拉待下去?
斯多克芒太太还在本地待下去?
斯多克芒医生对,就在这儿待下去。战场在这儿,仗就在这儿打。将来我就在这儿打胜仗!我的裤子一补好,我就出去另外找房子。咱们总得找地方过冬。
霍斯特你们可以搬到我家去。
斯多克芒医生可以吗?
霍斯特当然可以,一点困难都没有。我家有的是空地方,我又几乎常年不在家。
斯多克芒太太喔,我们真感激你,霍斯特船长。
裴特拉谢谢你!
斯多克芒医生(跟他拉手)谢谢!谢谢!一个难关过去了!今天我就可以动手做事了。喔,凯德林,这儿的事简直做不完!幸而现在我的时间都腾出来了,因为,你知道,浴场已经把我免职了。
斯多克芒太太(叹气)唉,我早就料到了。
斯多克芒医生他们还想把我的病人都抢走。好,让他们抢吧!反正有病花不起钱的穷人会找我,并且最需要我的也正是那些人。可是我要对他们做演讲,让他们听信我的话。我要一年到头对他们做演讲。
斯多克芒太太汤莫斯,演讲的滋味你应该尝够了。
斯多克芒医生凯德林,你这话真可笑。难道我就甘心让舆论、结实的多数派和这些牛鬼蛇神的家伙把我打败吗?对不起,做不到!再说,我的目的简单明了,直截了当。我只要掰开这些糊涂虫的眼睛,让他们看看:自由派是自由的最狡猾的敌人;他们的党纲是新生有力的真理的刽子手;权宜主义是颠倒道德正义的武器,它早晚会搅得大家没法儿在这儿过日子。霍斯特船长,你看我能不能使他们明白这些道理?
霍斯特也许可以。这些事我自己也不大明白。
斯多克芒医生你看——是这么个道理!党魁必须铲除。因为他们像贪嘴的狼。他们要活下去,每年必须吃掉好些小动物。只要看看霍夫斯达和阿斯拉克森!他们杀害过多少小动物——即使不杀害,至少也把那些小动物搞得四肢不齐全,除了当房主和《人民先锋报》的订户,别的事都干不了!(坐在桌子边上)凯德林,你过来,看看今天的太阳光多明亮!新鲜活泼的空气吹在我身上多舒服!
斯多克芒太太是啊,汤莫斯,咱们如果能靠着阳光空气过日子就好了。
斯多克芒医生你得掐紧开支吃几天苦——往后咱们会有好日子。这个我倒并不很放在心上。我最着急的是,恐怕将来没有意志自由、道德高尚的人继续我的事业。
裴特拉爸爸,不必担心,日子还长得很。哦,孩子们已经回来了。
艾立夫和摩邓从起坐室走进来。
斯多克芒太太今天学校放假吗?
摩邓不,休息时候我们跟同学打了一场架——
艾立夫不对,是他们跟我们打架。
摩邓对,后来罗冷先生说我们还是在家待两天吧。
斯多克芒医生(把手指头一捻,从桌上跳下来)哦,有了!有了!你们不用再上学了!
两个孩子不用再上学了!
斯多克芒太太汤莫斯,怎么——
斯多克芒医生不必再去了!我自己教你们——那就是说我不让你们学那些无聊东西了——
摩邓太好了!
斯多克芒医生我要教育你们成为自由高尚的人。裴特拉,你得帮我教育他们。
裴特拉爸爸,你放心,我一定帮你。
斯多克芒医生咱们学校就设立在他们骂我人民公敌的那间屋子里。可是咱们得多招几个学生。至少得有十一二个孩子才能动手。
斯多克芒太太在本地恐怕找不出这么些。
斯多克芒医生咱们瞧着吧。(向两个男孩)你们认识不认识街上的野孩子——顽皮无赖的小家伙?
摩邓爸爸,我认识好些!
斯多克芒医生好极了,给我找几个来。我要在这些野家伙身上做一次实验,有时候也许有特出的品种。
摩邓我们长大了,做了自由高尚的人,应该做什么事?
斯多克芒医生孩子们,到那时候你们把国内的狼都轰出去,轰到西方远处去!
艾立夫听了半信半疑。摩邓听了欢呼跳跃。
斯多克芒太太汤莫斯,只要狼不把你轰出去就好了。
斯多克芒医生凯德林,难道你疯了?把我轰出去!现在我是本城最有力量的人啦!
斯多克芒太太现在——你是最有力量的人?
斯多克芒医生对,我甚至于敢说,我是全世界最有力量的人中间的一个。
摩邓真有意思!
斯多克芒医生(低声)嘘,你先别作声。我发现了一件大事。
斯多克芒太太什么!又是一件?
斯多克芒医生当然!(叫老婆孩子挨近他,不愿意别人听见,低低地说)我发现的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正是最孤立的人!
斯多克芒太太(摇头,笑一笑)噢,汤莫斯——!
裴特拉(高兴得抓紧她父亲两只手)爸爸!
(潘家洵译)
【赏析】
《人民公敌》发表于《群鬼》后的第二年。以如此快的速度就写出一个剧本,这在易卜生的剧作生涯中实属不多。这显然与他急于要表达某种态度有关。《群鬼》的发表,使易卜生成为众矢之的,有人甚至称他为“人民公敌”!该剧因此完全可以被视作他对这种普遍敌意的公开答复和表态:“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正是最孤立的人!”
从这口号一般呐喊而出的主题里,我们再次体味到作者反叛的个性、坚定的信念和巨大的勇气。因为在斯多克芒身上显然贯注有易卜生自己的气质及追求。他曾说:“布朗德是最佳时刻的我自己”;那么,斯多克芒不啻是危难之际理想中的易卜生。易卜生深知自己的思路从来都是超前的,犹如带领以色列人奔赴迦南的摩西。然而,这一次攻击他的,已不再是普通的民众,而是社会的精英。这就要求受攻击者具备更大的勇气和更坚定的信念。因而,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个斯多克芒就呈现出非凡的意志和力量;就连阿瑟·米勒这类全然以社会问题为关注点和创作重心的人,也于该剧发现振奋的火花及灵感,遂将其改编并搬上美国舞台,以表达对恶势力的抗拒和对易卜生所塑造的这个非凡人物的敬仰。
那么,就让我们来看看斯多克芒这个戏剧人物的特异之处何在。在《人民公敌》写作期间,在给他的出版商海格尔的一封信中,易卜生这样写道:“斯多克芒医生和我之间相处得如此融洽,我们在许多地方都那么契合一致。不过这位医生是一位还不如我头脑精明的谦谦君子,况且他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奇特的性格,以至于人们不得不洗耳恭听从他口无遮拦的嘴巴里倾吐出来的不少出言不逊的丑话,不过千万不要以为这些话是我在发泄。”这几句话至少透露出这样一些信息:斯多克芒医生是易卜生十分喜欢的人物,他们在很多方面都“契合一致”,而且斯多克芒身上还多了一些大胆和率真。总之,他是一个少有的易卜生愿意与之相类比的男性角色。
的确,斯多克芒是一个在易卜生剧作中并不多见的男人。我们在前面几部剧作中已经看到,博尼克是一个不负责任、自私自利的宵小之徒,海尔茂是一个自以为是、外强中干的软弱之辈,而阿尔文中尉和他的儿子欧士华则是被剥夺了“生之欢乐”的可怜虫,从精神到肉体都已经形同废物,更谈不上自身的发展与对他人的义务与爱心。而斯多克芒却一反这一系列“衰人”充斥的男人世界,展现出易卜生刚离开挪威创作《布朗德》时的乐观昂扬的姿态,完全是一个遵从自己内心需求与意志,敢于与社会大众和传统习俗较量的勇敢的硬汉形象。不过,这次与他在思想和意志上展开冲突和较量的,已不再是普通的民众,而是有相当社会地位的大人物,以及社会的精英阶层,如市长彼得、印刷厂老板阿斯拉克森、制革厂老板基尔以及报社的编辑霍夫斯达和毕凌等等。十多年前,在写《布朗德》时,易卜生所倡导和坚持的还是一些抽象和模糊的观念与理想,而在《人民公敌》中,不同价值观和道德理念的冲突就十分直接而具体了:我们这个社会是应该建立在诚实而纯洁的基础上呢,还是让谎言和腐败肆意蔓延、侵蚀社会的每一个细胞?我们将以什么样的道德理念影响和传诸后人?这正是斯多克芒所焦虑的,“我着急的是,恐怕将来没有意志自由、道德高尚的人继续我的事业。”怀抱如此高远纯洁的价值观的“真人”,必是布朗德的传人,也必然与大多数人甚至一些操守极高的人发生摩擦和碰撞;然而,社会的先驱和人类良知的代表,只能启发和带领民众,而不可能迁就和一味地顺从公众的品味和思想,因而往往陷于孤立甚至遭受攻击,恰如《旧约》中的摩西。想想《群鬼》发表后易卜生所面对的尴尬处境,我们其实可以体味出他创作《人民公敌》时的心态和动机。
而且,这一次代表社会敌对势力的不再是某一个人,而是各行各业、各色人等一起出场,几乎代表了挪威社会的各个阶层,并且他们无不具有易卜生眼中挪威人的随机应变、“绕道而行”的气质,一到关键时刻就全都抛弃承诺,站到斯多克芒的对立面。他们只关注眼前的直接利益,而对于这些利益给社会的长远发展、给人的良心以及精神所带来的伤害和负面影响却置若罔闻、不以为然。这样的所谓大众怎么可能拥有真理和远见呢?易卜生借这个剧本表达了自己的“与众不同”的信念:“只有我,只有少数人,才有公理。少数派总是对的。”“我要打倒‘真理完全属于多数派’这句谎话。多数派拥护的真理是什么?他们拥护的是老朽衰迈的真理。一个真理陈旧到那步田地,它就快变成谎话了。……一条普通真理的寿命照例不过十七八年,或者至多二十年,轻易不会再长了。年纪那么大的真理总是非常衰弱无力,然而偏偏要到那时候多数派才肯把它们接受下来,当作滋养品推荐给社会。我可以告诉你们,那种食料没有什么营养价值,我是医生,这话你们可以相信。这些‘多数派真理’好像隔年的腌猪肉,好像霉烂的臭火腿,社会上的道德坏血病都是它们传播的。”秉持这种真理观的人必然与大众为敌。“人民公敌”这一称谓在易卜生眼中无异于一种荣耀,一种奖赏!
易卜生在该剧的人物塑造上也显示其独到的魅力。观念一经确定,戏剧情景就被设定妥当;所谓性格就是在不同的情景中呈现出来的活生生的人性力量。斯多克芒堪称一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首先就在于他是一个拔高的、统一的观念的产物,即一班严肃、高尚人类的代表。他做事为人动机高尚,信念专一,不讲妥协,不徇私情;因而他必然是冲突力量各方中真正有力的一方,牵动观众心灵的一方,即正义的一方。他的性格特征也是鲜明而突出的:他做事干脆、坦率,决不拖延。当他得知市长等人在浴场改造问题上的真正态度之后,他就不再犹豫,立即赶往报社编辑部,要霍夫斯达他们立即发表他的文章,并再三前往编辑部进行敦促;当他知道他们不会再发表文章时,他即刻做出决定:在市民大会上公布他的观点!总之,为了真理的彰显,他丝毫不含糊,不拖延。这是一种健康的性格。当然它在一个“根子已经中毒的”社会里,必然处处遭到掣肘。个人与社会环境的冲突,是较为典型的戏剧冲突。为了让这一冲突得以往纵深发展,最终抵达危机点,即戏剧高潮,要求冲突的一方必须具有鲜明的个性和近乎偏执的目标感、使命感和意志力,成为冲突不断得以发展的推动力。不同的个性和意志迎面相向,必然发生激烈的碰撞和角力,在产生生动而强烈的戏剧性的同时,也会突现个性的魅力和人性的丰富。斯多克芒这个戏剧人物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坚定的信念、崇高的使命感以及强大的意志力都使他极具魅力和“可看性”,恰似十多年前布朗德这个戏剧人物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欧洲读者和观众的眼睛一样。
(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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