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库斯·[英国]谢弗》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狄萨特医生的精神病医院里来了一位名叫艾伦的年轻病人。这个年仅17岁的男孩,一夜之间疯狂地用铁锥刺瞎了六匹马的眼睛。艾伦来到精神病院之后,什么也不说只是唱歌,他的行为让所有人感到不可思议。在狄萨特与艾伦一步步沟通的过程中,他了解到这个男孩来自一个典型的西方现代家庭,父亲粗暴的家长式教育、母亲传统的社会规范、父母间的宗教冲突都给艾伦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压抑。父亲曾野蛮地用一匹马的照片换下艾伦喜爱的基督画像,从此,马在艾伦的心中变成了一种变态的信仰。艾伦得到了一份他梦寐以求的工作——温彻斯特马术俱乐部的马童,在那里他结识了少女梅逊,马和女孩使压抑在艾伦心中的性冲动爆发出来,可是在家庭和宗教的精神暴力之下,这种冲动最终使艾伦干出了令人发指的事情。尽管狄萨特用尽一切办法使艾伦回到正常的社会生活,但是在与艾伦的接触中,医生对所谓的“正常”也产生了怀疑,当艾伦离开精神病院后,狄萨特却发现自己的嘴里多了一副拿不掉的马嚼子。正如他自己所说,“如今在我的嘴里也有一根链条。它是永远去不掉的了”。
【作品选录】
第一幕
第一场
黑暗。静默。暗淡的灯光照射在方形木台上。艾伦·斯特兰站立在追光的光柱下,他是一个十七岁的瘦削青年,穿着运动衫和牛仔裤。他面前站着一匹名叫努格特的马。艾伦显示出一种无比亲切和温柔的表情: 他的头紧贴着马的肩膀,他的手伸向上方抚摸着它的头部。而这匹马则闻嗅他的颈部作为回报。
一个打火机的火光在黑暗中跳动。灯光慢慢地照亮了圆形木台。马丁·狄萨特坐在舞台前部左边的长凳上,他正在吸烟。这是个年约四十五六岁的男人。
狄萨特他只和这一匹马——它叫努格特——拥抱。那匹马则把汗津津的额头贴着他的脸蛋。他们就这样在黑暗中站上个把钟头——就像是一对交颈鸳鸯。在这一切极度荒谬的事情中——我总是在琢磨那匹马!不是琢磨那个孩子而是那匹马,和它究竟想干什么。我眼前总浮现出那大脑袋用戴着链条的嘴去吻他的景象。它通过这根链条传递某种愿望,而这跟填饱肚子或传宗接代的希望毫不相干。那该是什么愿望呢?它不想再做一匹马了吗?它不愿像它的祖辈那样再受缰绳的羁绊了吗?很可能,只是我们难以想象,一匹马竟能把它所受的苦难,把它在日常生活中遭到的无休止的拉拽和鞭打都积聚起来,并把它们转变成为忧愁。可是,忧愁对于马来说又有什么用处呢?
艾伦领着努格特走出方形木台,他们在通道中消失了,只听得马蹄轻轻地刮擦着地板。
狄萨特站起来同时向剧场内的广大观众和舞台上的少数观众讲话。
狄萨特你们看,我都糊涂了。我应该弄清楚,这类问题对一个工作过度的地区医院精神病医生有什么用处呢?它们比没有用处还糟;它们真叫人心烦。
(他走进方形木台。灯光更明亮了。)
情况是,我绝望了。就是说,我自己就顶上了那匹马的脑袋。这就是我现在的感觉。我被老一套的语言和设想形成的缰绳羁绊着,还极力想利索地跳到一条崭新的生物的轨道上去,我猜这是存在着的。我看不见它,是因为我这个受过教育的、平凡的脑袋被勒向了错误的角度。我跳不起来是因为马嚼子不允许,而且我的基本力量——也可以说是我的马力——太小了。唯一我敢肯定的是: 马的脑袋毕竟是我无法理解的。不过我只负责孩子们的脑袋——可以断定那要复杂得多,至少在我主管的范围之内……在某种程度上,跟这个孩子又毫不相干。这些疑问已经存在多年了,已经在这个使人意气消沉的地方密密地积累起来了。只是由于这个病例的极端性才使得这种疑问活跃起来。我明白。要害就在于这个极端性!不管是什么理由,都一样,这些疑问目前不只是隐隐约约地使你感到担心——而是难以容忍的了……我很抱歉。我的话说得让人摸不着头脑。让我正正经经地讲一遍吧,从头说起。这件事是从上个月的一个星期一,海瑟来访开始的。
第二场
灯光变得暖些。
他坐着。一个护士进入方形木台。
护士医生,沙罗门太太要见你。
狄萨特请带她进来。
(护士穿过舞台走向海瑟坐的地方。)
有时候我埋怨海瑟,是她把他带来的。这样做当然没有道理。他是什么?最后一根稻草,还是最后一个病人的象征?假如他没来,也会有下一个病人,或者是再下一个。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海瑟走进方形木台。她是一个四十五六岁的妇人。
海瑟你好,马丁。
狄萨特站起身来吻了吻她的脸颊。
狄萨特院长夫人!欢迎你光临刑事室!
海瑟感谢你没有让我在外面坐等。
狄萨特你来了正好帮我换换脑筋。
海瑟今天很忙吧?
狄萨特不——就是一个十五岁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和一个被父亲吓得患上精神紧张的八岁女孩。不算太忙。真的……你好像很紧张。
海瑟马丁,这是我审案以来所遇见的最离奇的案件。
狄萨特你在电话里已经说过了。
海瑟是真的。法官们都要把这孩子送进监狱。如果他们办得到,就要终身监禁他。我和他们争辩了整整两小时才说服他们把他送到你这儿来。
狄萨特到我这儿来?
海瑟我的意思是送到这所医院来。
狄萨特好了,海瑟。你先别说了,目前我不能再收病人了。现有的我都忙不过来了。
海瑟你一定得收。
狄萨特为什么?
海瑟因为这件事将会引起大多数人们的反感。医生们也不例外。
狄萨特请允许我提醒你,这诊所是由我和另外两位有名的精神病医生共同使用的,你知道吗?
海瑟贝内特和索洛古德。他们也会和大家一样感到震惊。
狄萨特这种说法毫无根据。
海瑟啊,他们将会是冷静、正确的。可是骨子里他们将仍然会是愤怒的、坚定的英国人。就像我那里的法官们一样。
狄萨特那么我呢?是玻利尼西亚人吗?
海瑟你完全理解我的意思!……(暂停)请你帮助我,马丁。这件事非常严重。你是这孩子的唯一救星。
狄萨特为什么?他究竟干什么了?是给哪个小女孩吃了耗子药吗?什么事能叫你的法官们激动了两个钟头?
海瑟他用一个铁家伙弄瞎了六匹马。(长时间的停顿)
狄萨特弄瞎了?
海瑟是的。
狄萨特是同时弄瞎的,还是在一段时期中弄瞎的?
海瑟就在同一天夜里。
狄萨特在哪儿?
海瑟在温彻斯特附近的一所骑马俱乐部里。周末他在那儿工作。
狄萨特他多大了?
海瑟十七岁。
狄萨特他在法庭上是怎么说的?
海瑟什么也没说,只是唱歌。
狄萨特唱歌?
海瑟人家向他提问,他就唱歌。(停顿)
请你收下他吧,马丁。这是我最后一次请你帮忙了。
狄萨特不,不行。
海瑟不,不行——他可能很讨厌,可我知道他非常需要你的帮助,因为在你的办公桌方圆一百英里之内,确实没有任何人能解决他的问题,也没有人能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况且……
狄萨特 什么?
海瑟他有一种非常奇特的表现。
狄萨特什么表现?
海瑟激动。
狄萨特你也激动呀。
海瑟他激动的样子很特别,你等着瞧吧。
狄萨特他什么时候能到这里来?
海瑟明天早晨。幸好在纳维尔看守所还有一个床位。我明白这是一个很沉重的负担,马丁。坦白地说,我没有别的办法。(停顿)
狄萨特你能在星期五来看我吗?
海瑟祝福你!
狄萨特如果你下班以后来,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六点半行吗?
海瑟你真好,真的。
狄萨特这谁都知道。
海瑟再见。
狄萨特还要问一下,他叫什么名字?
海瑟艾伦·斯特兰。
她离开,回到自己座位上。
狄萨特(向观众)我对他有什么想法吗?没什么。我向你们保证。肯定又是一张瘦削的小脸。又是一个年轻的怪物。一个寻常的不正常的人。这种调理工作的最大优点就是你永远不缺顾客。
护士从通道走上来,艾伦跟在后面。她走进方形木台。
护士医生,艾伦·斯特兰来了。
艾伦走进来。
狄萨特你好。我叫马丁·狄萨特。我很高兴认识你。
(他伸手打算握手。艾伦不作任何反应。)
护士小姐,没有事了,谢谢你。
第三场
护士走回她的座位。
狄萨特坐下,打开卷宗。
狄萨特怎么样,路上顺利吗?我希望他们至少让你吃过午饭了。倒不是说英国铁路上的伙食和这里的有多大区别。
艾伦站在那里眼睛紧盯着他。
狄萨特你不坐下吗?
(停顿。他没有坐下。狄萨特查阅卷宗。)
这是你的全名吗? 艾伦·斯特兰?
(沉默)
你十七岁了,对吗?十七?……啊?
艾伦(低声唱)
加倍的愉快,
加倍的开心,
加上双料薄荷,双料薄荷,
双料薄荷的口香糖。
狄萨特(泰然自若地)现在,我们来看看。每星期你都在一家电器商店里工作。你和父母住在一起,你父亲是一个印刷工人。他印些什么东西呢?
艾伦(唱歌声稍大)
加倍的愉快,
加倍的开心,
加上双料薄荷,双料薄荷,
双料薄荷的口香糖。
狄萨特我是说他是不是印小册子和日历?或者是这一类东西?
艾伦不怀好意地走近他。
艾伦(唱)尝尝马丁尼酒的味道,
世界上最好的酒。
最可口的——
最透明的——
那就是马丁尼!
狄萨特如果你要唱下去,我希望你坐下来唱。你不认为这样会更舒服一些吗?(停顿)
艾伦(唱)“台风”里只有一个台,
“口袋”和“茶叶袋”也只有一个袋。
不管你怎么办,都会发现这是事实。
“台风”里只有一个台!
狄萨特(欣赏地)这倒是一支好歌。我说这支歌比那两支好。能把这支歌再给我唱一遍吗?
艾伦走开,坐到舞台后部的长凳上。
艾伦(唱)加倍的愉快,
加倍的开心,
加上双料薄荷,双料薄荷,
双料薄荷的口香糖。
狄萨特(微笑着)你知道我说错了。其实我认为这支歌比较好。这支歌的曲调挺好听,请你再唱一遍。
(沉默。艾伦看着他。)
一会儿我先把你安置在一个单人房间里。还有一两间空着,这些房间比看守所舒服得多,请你明天再来见我,好吗?……(他站起来。)顺便问问,是你父亲还是你母亲不许你看电视?还是他们俩都不许你看?(向门外喊)护士小姐!
艾伦紧盯着他。护士走进来。
护士医生,什么事?
狄萨特请把这位斯特兰带到三号房间去,好吗?他要在那里住几天。
护士好的,医生。
狄萨特(向着艾伦)你会喜欢那个房间的,那房间不错。
艾伦坐着,眼睛紧盯着狄萨特。
狄萨特也紧盯着他。
护士跟我来,年轻人。这边……我说请你走这边。
艾伦不太情愿地向护士走去,威胁性地从狄萨特身旁一擦而过,从左面的门走出去。狄萨特满腹狐疑地目送他离去。
第四场
护士和病人登上圆形木台,走向前部医生早先坐过的那条长凳,那就当作艾伦的床。
护士瞧,这儿多好啊。你到这儿来算是走运了,明白吗?这里比看守所好多了。看守所是座闹哄哄的老房子。
艾伦(唱)让我们到你想去的地方——德士古!
护士(注视着他)我希望你不会使你自己成为一个讨厌的家伙。假使你行为良好,你明白,你会非常愉快的。
艾伦滚蛋。
护士(尴尬地)那儿是电铃。厕所就在走廊尽头。
她离开他,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艾伦躺下。
第五场
狄萨特站在方形木台的正中央,对观众说话,他很激动。
狄萨特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非常逼真的梦。在梦里,我成了荷马时代希腊的一个主祭司。我戴着一个挺大的金色面具,它雍容华贵还有胡髭,就像在米克涅发现的所谓阿伽门农的面具一样。我拿着一把快刀,站在一块盘石旁边,正在主持一个非常隆重的献祭仪式,它关系着收成或军事远征的命运。被献祭的供品是一群儿童: 约有五百名童男童女,他们排成一个长队,蜿蜒在阿戈斯平原之上。我认出那是阿戈斯,是因为那土壤是红色的。在我的两边各站着一个副祭司,他们也戴着笨重、眼部突出的面具,也像是在米克涅发现的那种面具。这两个副祭司非常强壮,毫无倦意。当每个孩子走向前来时,他们就从后面抓住孩子并把他或她扔到盘石上,再由我使用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外科技术,把刀扎进去,漂亮地一直划到肚脐,就像一个裁剪工按照图样剪裁一样。我把切口掰开,抓住内脏,趁它们还冒着热气的时候丢在地上,另外两个祭司就去研究那堆内脏的形状,就像是在阅读象形文字一样。显然我是个出色的主祭司。是我那无可匹敌的宰割技术使我得到了这个地位。可是他们不知道我开始感到十分恶心。随着宰割每一件供品,情况就越来越糟。我那戴着面具的脸变绿了。当然,我加倍努力地显示我的技能——拼命地切啊割啊: 主要是因为我明白,万一那两个助手察觉到我的忧伤——和明显地对这种不断重复和气味不佳的工作究竟对社会有什么好处产生怀疑——我就会是下一个被扔到盘石上的人。这时,当然——这该死的面具开始滑落。两个副祭司都转过身来看着它——它又滑落了一些——他们看见我脸上淌着的绿色汗珠——他们凸出来的金色眼睛突然充血了——他们抢去了我手里的刀……我就醒了。
第十四场
弗兰克·斯特兰来到方形木台上,手里拿着帽子。显得神情紧张,窘迫不安。
狄萨特(欢迎地)你好,斯特兰先生。
弗兰克我正好路过这儿。这么晚来拜访,希望你不介意。
狄萨特当然不。我很高兴见到你。
弗兰克我妻子不知道我来这里。如果你不告诉她,我将会很感激的,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狄萨特在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保密的,斯特兰先生。
弗兰克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狄萨特(温和地)你有事要告诉我吗?
弗兰克是的,的确是有事要告诉你。
狄萨特你太太已经把关于那张图片的事告诉我了。
弗兰克我知道,不是那件事!和那有关,可是比那——更糟。……那天晚上我就想告诉你,但是我不便当着多拉说。也许我那天应当说出来,她就会明白她背着我给孩子灌输的那一套造成了什么后果。
狄萨特是哪一类事情呢?
弗兰克我亲眼目睹的事情。
狄萨特在哪儿?
弗兰克在家里。大约在一年半以前吧。
狄萨特说下去。
弗兰克那天已经很晚了,我上楼去取什么东西,这孩子已经睡下半天了,或者是我认为如此。
狄萨特请继续说。
弗兰克当我沿着走廊走去的时候,我看见他的房门没有关严,我肯定他不知道门是掩着的,我听见房里有吟唱的声音。
狄萨特吟唱?
弗兰克听起来是圣经。就是他母亲常常给他念的那些年表。
狄萨特哪一类年表?
弗兰克就是那类谁生谁,谁又生了谁,知道吧,家系表。
狄萨特你记得艾伦背的是什么家系表吗?
弗兰克就是那一类东西,我站在那儿都听呆了。我听见的第一个字像是……
艾伦(起来,吟唱)普林斯!
狄萨特普林斯?
弗兰克普林斯生了普林斯。就是那种废话。
艾伦慢慢走到圆形木台前部的中央。
艾伦而普林斯生了普兰库斯!而普兰库斯生了弗兰库斯!
弗兰克我从门缝往里看,只见他穿着睡衣站在月光中,就在那张图片前面。
狄萨特就是那匹眼睛大大的马吗?
弗兰克对。
艾伦弗兰库斯生了斯潘库斯,而斯潘库斯生了斯蓬库斯大帝,他活了六十年!
弗兰克就是这样的东西。当然我记不清那些名字。然后他突然跪下了。
狄萨特在图片前面吗?
弗兰克是的。就在床尾那边。
艾伦(跪下)勒格伍斯生了纳克伍斯,而纳克伍斯生了弗勒克伍斯,斯庇特之王,而弗勒克伍斯嘁里咣啷地说话了。
他叩头。
狄萨特什么?
弗兰克我能肯定是那个词。我一辈子也不会忘。嘁里咣啷。
艾伦抬起头,荣耀地伸出了双手。
艾伦它说,“看哪——我赐予你,我唯一的儿子伊库斯!”
狄萨特伊库斯?
弗兰克是的,毫无疑问。这个字他重复了几次,“我唯一的儿子伊库斯”。
艾伦(虔诚地)埃克……喔斯!
狄萨特(突然领悟了,自言自语)埃克……埃克……
弗兰克(窘迫地)后来……
狄萨特后来怎样?
弗兰克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段绳子,挽成一个套子,把它放进了自己嘴里。
(艾伦用一根无形的绳子给自己戴上辔头,而且往后拉。)
又用另外一只手拿起了一个衣架,一个木衣架,就——就——
狄萨特开始抽打自己?
艾伦做模拟动作,开始抽打自己,越抽越快,越抽越使劲。
停顿。
弗兰克你该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他的母亲了吧……宗教、宗教就是这一切的根源。
狄萨特后来你是怎么做的呢?
弗兰克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咳嗽了一声——就下楼了。
孩子吃了一惊,他内疚地把绳子从嘴里扯下来,又爬上床去。
狄萨特在那以后你跟他谈过这件事吗?哪怕是暗示性的?
弗兰克(不高兴地)我不能谈这种事,医生。这怎么说得出口呢。
狄萨特(和蔼地)对,我明白。
弗兰克但是我认为你应当知道,所以我就来了。
狄萨特(热情地)是的。我非常感激你,谢谢你。(停顿)
弗兰克呃……就是这……
狄萨特还有别的事吗?
弗兰克(更难为情地)的确,还有一件事。
狄萨特什么事?
弗兰克在他干那件事的那天晚上——就是在俱乐部里干坏事的那天——
狄萨特怎么了?
弗兰克那天晚上,他跟一个姑娘一起出去了。
狄萨特你怎么知道的?
弗兰克我就是知道。
狄萨特(疑惑不解地)是他告诉你的?
弗兰克我不能再多说了。
狄萨特我不太明白。
弗兰克你说过在这里说的话都是保密的。
狄萨特绝对如此。
弗兰克那你就问他吧,问问他带女朋友出去的事,就是他干那件事的那个晚上……(突然地)再见,医生。
他走了,狄萨特目送他。
弗兰克返回到他的座位上。
第三十四场
艾伦独自一人站着。
一阵轻微的哼鸣声和顿蹄声。艾伦恐惧越甚,环视四周。
狄萨特这是什么?
艾伦(向狄萨特)它在那儿。穿过了门,门是关着的,但是它就在那儿!……它都看见了。我听得见它。它在笑。
狄萨特笑?
艾伦(向狄萨特)它在嘲笑!……嘲笑!……
(他站在舞台前部,向通道那面望去。沉默笼罩着方形木台。)
(向着沉默的空间,恐惧地)朋友……慈爱的伊库斯……仁慈的神!……饶恕我吧!……(沉静)
不能怪我。真的不是我。我!……饶了我吧!……再把我收下吧!求求你!……求求你!
(他跪在方形木台的前部,仍旧面向着门,由于恐惧而缩成一团。)
我再也不这样了,我发誓……我发誓!……(沉静)
(哀吼)求求你!!!……
狄萨特那它呢?它说什么了?
艾伦(向狄萨特,轻声)“我的!……你是我的!……我是你的而你是我的!”……然后我看见了它的眼睛。它们在滚动着。
(努格特慢慢地移动它那毫不留情的蹄子,沿着通道走上前来。)
“我看得见你,我看得见你,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永远看得见你!”
狄萨特“你吻谁我都看得见”,对吗?
艾伦(向狄萨特)对!
狄萨特“你跟谁睡觉我都看得见”,对吗?
艾伦(向狄萨特)对!
狄萨特“而且你会失败的!你永远都会失败的!你只能看见我——而且你会失败!”
(艾伦旋转着身体,在痛苦中,两手紧紧抱在胸前。从两边又有两匹马向在栏杆处的努格特聚拢来。它们愤怒地顿着蹄子。伊库斯的声音变得更响了。)
“你的神是一尊嫉妒的神。它看得见你。它永远看得见你,艾伦,它看得见你!……它看得见你!”
艾伦(恐惧地)眼睛!……白眼——永远不闭的眼睛!火焰般的眼睛——来了——来了!神看得见!神看得见!不!……
(停顿。他使自己镇定下来。灯光逐渐转暗。)
(比较镇静了)别再这样了。别再这样了,埃库斯。
(他站起来。走近条凳。拾起那把无形的剔蹄刀。他慢慢地向在舞台后部的努格特走去,在逐渐转暗的光线中,他把武器隐藏在身后,他伸出一只手抚摸努格特的头。)
(温和地)伊库斯……高贵的伊库斯……忠实的和真诚的……神的奴隶……你——神——再也——看不见了!
他刺瞎了努格特的眼睛。这匹马痛得直顿蹄子。一阵嘶叫声响彻剧场,而且越来越强烈。艾伦奔向另外两匹马,隔着栏杆把它们也刺瞎,它们也跺响了蹄子。
在这件残酷的事件发生之际,又有三匹马在光柱中出现了: 它们不像前三匹马那样相貌平常,而像是梦魇中那种恐怖的畜生。它们的眼睛喷着火——鼻孔喷着火——嘴里喷着火。它们是原始形态的形象——是审判者,惩罚者,铁面无私。它们没有在栏杆前停下来,而是拥进了方形木台。它们用力跺地,艾伦绝望地在黑暗中冲过去,跳起来,举起手臂向它们头上刺去。
嘶叫声更响了。别的马也跟着踱进方形木台。整个方形木台里都是疯狂般的瞎马,艾伦在它们中间尽可能地躲闪着,回避那乱踢着的蹄子。最后他们冲进黑暗中,消失了。嘈杂声突然停止,我们只见艾伦歇斯底里地喊叫着,躺倒在地上——用那把无形的剔蹄刀刺自己的眼睛。
艾伦惩罚我吧!……惩罚我吧!……惩罚我吧!……杀死我吧!……杀死我吧!……
(刘安义译)
【赏析】
《伊库斯》是彼得·谢弗的一部重要作品。通过此剧,他首度尝试了布莱希特式的“叙述体”风格与时空交错的“心理式”结构相结合的叙事方式。
全篇运用倒叙的手法展开悬念,从一宗骇人听闻的少年犯罪案入手。剧中,狄萨特医生既是一个贯穿全篇的重要角色,又是整个故事的叙述者。他时而投入故事当时的发展进程,时而跳离角色充当与观众对话的引导者。他是一座连接着“虚伪现实”与“失常真理”的桥梁。开始时,他非常不情愿地接收了艾伦这样一个精神失常的“年轻的怪物”。然而在看到艾伦的第一天晚上,狄萨特就做了一个逼真而可怕的梦: 他作为一个主祭司使用锋利的手术刀,熟练地解剖着一个个作为祭品的孩子:“我加倍努力地显示我的技能——拼命地切啊割啊: 主要是因为我明白,万一那两个助手察觉到我的忧伤——和明显地对这种不断重复和气味不佳的工作究竟对社会有什么好处产生怀疑——我就会是下一个被扔到盘石上的人。”这样的梦揭示了狄萨特的心理状态,他徘徊于所谓的正常与失常之间,而艾伦的到来终于唤醒了他深藏内心的对于“真实”的冲动。狄萨特以自己的隐私作为代价交换艾伦刺瞎马的秘密,在与艾伦及其父母的交流中,狄萨特深刻地感觉到这个男孩在精神暴力下的压抑,而这份压力使得这个社会成功人士体会到了同病相怜的苦楚与无奈。
剧中的主角艾伦,在第一和第二场中并没有出现,但是我们在狄萨特医生的猜想中已经对这个男孩有了一定的印象,他是一个“年轻的怪物、一个不寻常的人”。上场之后,他不停地唱歌,似乎根本不能和医生交流;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精神分裂、举止异常的青春期男孩,却出身于一个最为规范的西方现代家庭。父母对他的关心可谓无微不至,他所有举动的背后都有父母的引导和指示,“不可以这样”是艾伦每天都会听到的一句话,艾伦不可以骑马、不可以经常看电视、不可以在墙上挂自己喜欢的相片……对于性,这更加是不可以谈论的问题,父亲将它说成是不道德的、下流的东西。在长期的压抑之下,艾伦成了一个不出声的孩子。他默默地忍受,把所有的一切积压在心中,幻想、自言自语成了他的生活方式……直到艾伦走进了马术俱乐部,在马背上,艾伦的原始生命爆发了出来,这是他的“本我”对“超我”的抵抗。在本我的世界里,艾伦在奔跑、在狂笑、在17岁的生命里涌动。可是,在这两个自我中间,家庭与社会给予他的“超我”的束缚始终在撕扯着男孩的灵魂,每当艾伦期望放开自我的时候,这条枷锁就像马缰一样勒着他的脖子,在他的房间里,那张图画上的马就会瞪起那双永不疲倦的眼睛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眼睛!……白眼——永远不闭的眼睛!”这种精神监视使他疯狂。第十四场中,我们看到,艾伦在父母巨大的精神暴力下,开始自残,可悲的是当艾伦父亲弗兰克向狄萨特讲述儿子的奇怪行为时竟然毫不理解,还认为艾伦的行为是因为他干了“坏事”——和一个姑娘一起出去而造成的,可见在这个家里对于一个年轻男孩来自各方面的压抑已经到了何等严重的地步。
和少女梅逊的相处使艾伦这个处在青春期的男孩产生了对性的渴望;然而在各种畸形的压力下,艾伦的情感已经走入歧途。最后,每当他想接近梅逊的时候,马的那双眼睛就在窥探男孩的行动,这种宗教式的压力所带来的罪恶感使艾伦再也不能像一个正常男孩那样与同龄人交往。这个时候,艾伦的本我终于忍无可忍了!他以一种病态的举动疯狂地向“超我”发起挑战,他刺瞎六匹马的同时,就是他的信仰被毁灭的时候。
艾伦的心路历程使狄萨特感同身受,他在救助艾伦的过程中,自己的心却已无法平静地回到正常的社会中。可见,在彼得·谢弗的笔下,精神暴力是当时西方社会所有人都面临的问题,“罪恶”也许并不像它的表面那样令人恨之入骨,它往往是人性对于压抑最后的反抗。
剧中艾伦的父母是两个典型化的角色,他们已经习惯于传统的束缚,成了“规范”最忠实的执行者,以至于就算扼杀儿子的本性也在所不惜。有一句俗语叫做“哀莫大于心死”,或许,这对中年夫妇的心早就死了,在奴役面前,他们早已麻木。更为可悲的是,艾伦终有一天也会像他们一样木讷。那一天,男孩就会忘却自己曾经的梦想,忘却生命力曾经赋予过的冲动和热情,社会规范会取代他心中色彩斑斓的想象,他不会再奔跑,他只会循着父母沉重的脚印继续走在茫茫的人流之中……“回归”难道就是这样的结局?
《伊库斯》是一台二幕多场次话剧,它的戏剧结构在当时是一种比较先锋的类型,结合“叙事体”与“心理式”结构,彼得·谢弗的这种技巧与同时代阿瑟·密勒的《推销员之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身兼二职(叙述者与剧中人)的医生狄萨特与彼得·谢弗另一出名作《上帝的宠儿》中的萨里埃里也颇为相似。所不同的是,《伊库斯》在舞台的调度上更加灵活,全本犹如一出推理剧,地点涉及多处,加之角色的想象空间,可谓纷繁复杂。导演在处理上独具匠心,整个舞台用几张长凳分割为不同演区,用灯光表示时间的转换,演员也是身兼多职,如马的表演者时隐时现,现实时空与想象时空交替出现。有时,舞台上还会同时出现几个演区、几个时空并存的现象,犹如电影的表现手法。在表演过程中,演员常常使用无实物的表演技巧,如艾伦拿着幻想的马鞭在沙滩上飞奔等,大大扩展了有限的舞台空间,给观众以丰富的联想。
彼得·谢弗在创作每一部戏剧作品的时候,都投入一份全新的热情,他的戏剧在创造着一个个票房奇迹的同时,又让观众看到人类心灵深处的挣扎与呐喊,可以说他是一个关怀人性的杰出剧作家。
(薛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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